绿菊
经人指点,我找到了地处一条深巷里的养菊人家。接着是当前的人情世故,物是人非,淋淋漓漓地,与那人畅淡了一通。最后,我此行的目的不妨也露了出来,他就说:扯得远了,看,这盆菊花,是送给你的……
于是我双手拿着花盆又从那条深巷里出来。就那样左右一看,才发现这是一条镇上我以前从来没有到过的巷子。不仅窄扁而且独居一隅,那送我菊花的养菊人家门即在小巷的尽头。
那是一盆尚属罕见的绿菊!
我的房子也因而开始有了气氛。在家徒四壁的所谓真正寒舍,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弄的又悲又苦又绝望又高傲……现在,绿菊一来,它仿佛就光明起来了。
这样就后悔起自己的从前,为什么不移情于物呢?单是一昧地在自己的内心里活了几年,仿佛每一次出门,都会令人油然生起一股于世无补的感觉。而且也怕熟人的见问,浅到寥寥数语,深到藏而不露。于是招致一身小祸,有了一些人拿我对另一些人去论的说法:这家伙“清高“着呢!嘿!这年头!”清高“算什么东西?喝西北风去吧!就是西北风,人家还躲着不让喝呢!更有从此以“人事“卡我的脖的,而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好为自己开“罪“呢?!
绿菊的个头有半米之高。八条绿叶纷披的枝上单开了五朵花;另外有两个花蕾还未及绽放,但都显示一派丰满和大气的样子,着实令人死心塌地地深刻地爱它起来。
我适度地给它净水和晒太阳,从不培养它娇贵的习性。我给它画像,一张又一张,贴满了我房子的半面墙壁。但我从不给它拍照,因为原模原样的再现它,等于使它成为一盆毫无意义的死花。
就这样,我们过着安静的日子。它为我洋溢清香,我为它洒下汗水;它给我带来乐趣,我给它送去生机;它是绿衣天使,我是礼仪之邦。我们相互依存,难以离弃。
每每与它悠悠相望,我就不想回顾和知道:所言这年头等等如何者,西北风还让我喝与不喝?
1995年11月24日
白杨
白杨,是我五年前来到一所乡下小学,“工作“以后,漫不经心的,无数次两眼空望一切中望见的树。
看是一排,换个视角则成为人棵,很高大,特别挺直。有风的日子,白杨哗啦啦一片,这声音凌空响彻校园,像执着而专一地弹着怀中的琴,抑抑扬扬,顿挫有律。
冬天,我于积雪上发现了他们枯落的干校,拾一些来生火。学生们则随后执帚扫雪,把白雪围在了它们的身边。
整整五年,我教书,白杨生长;我娶妻生子,另立门户,白杨则肃然而立,默望着我为人所有的一切。好似清风沉对浅水,平平静静,反反复复。整整五年我把自杨当作我生命中的一员,每一次伸手,仿佛就能拍到它们的肩膀,搂住它们的脖子。每当我对生活失望的时候,我仿佛听见,它们缓缓对我说道:
做朴素生活的强者吧!你无须见异思迁。无论何时何地,你就用你那双手,握住能够握住的一切。
1995年11月23日
龙柏花开
校园里的花簇草棵就是显得别具生机,很多年了我直都有这样一个考虑:就是它们有无仰仗了这个既有文化又有精神的圣洁之地,才总是那样没遮没拦地自枯自荣,年复年,一准儿撒着欢似的“绿意“凌人?
每当我从闹市上回来,或不止一次地听到有那么一批人以蓄养花草为其终生志趣的“神话”,偶尔或能望得他们伏藏在黑眼珠深处的一点狡黠,我就总能沾沾自喜于我这考虑的某些成熟。七年来,我不曾经意校园有一棵体形分叉的龙柏树。它撑开繁枝茂叶,独擎于屋后,比草坪上的杂草高,比门前粗似碗口的松树低,满树淡红的花朵,似乎还带着浓烈的苦涩昧,可是我没有真正留意过它!
现在回头看,竟在“爱校如家“的心情下陡生出一种对不起它的茫然难辨的心情来。我在一次晚饭后绕到了屋后,其时正是春光寂寂,龙柏花独自灿然开放的时候。
于是我碰上在这一带散步的老吕,与老吕有了关于龙柏花的一段即兴谈话。
吕:龙柏花开得亮豁得很哩!我:不光是亮豁的……
吕:像晚霞或烈士暮年。
我:更像一个生机盎然的年轻的母亲……吕:你看它现在只开花不长叶。
我:不长叶也好,长了叶就没有余地开这么多密不透风的花了!
吕:普遍的一昧的纯粹,难免产生真正的一昧的单调。
我:这更显示了龙柏的年轻,不仅如此,不是吗?
吕:我年轻的时候有过许多梦……如今我教书差不多一辈子了,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到头来就像这龙柏花?
我:要是这是正确的话,那么我将来也会像的。
吕:是龙柏花花香都会涩的,是花开越多涩昧就越浓吗?
我:我想事实上应该就是这样吧……
时至春深,我见到老吕仍然打着招呼,而龙柏花则在平淡无奇中全然谢去了,新叶则如雨后春笋般猛生出来,这一切在我看来平庸元奇,龙柏花还是龙柏花,老吕还是老吕,只是龙柏明年还要开花,这记忆永远清新………
1997年5月10日
菜园
我且能独个侍奉我这片菜园。当土壤从春天里获得了翻身的力量,我向园内投入被浅埋的菜的种子。当春深,园外的枣树把碧绿的枣叶移至枝外,紧贴着它的更广阔的天空,我看着菜园,看着苦夏闲掷的炎焰,业已将庞大的那棵枣树层层围住。而那些渐长渐大的叶子也开始榴皱,很快又偎着弯曲的枝条,停稳,在积水已经半去的水害上方。
当秋天也来到我这园内,我看见枣树上的枣子,是通红的。这非经浇水与看管的血红的枣子,已经利落地,铺在我藏着冷僻,歉收,也藏过汗渍,幸福和安慰的园中……
1996年8月28日
桃花
春天的那段日子,每天骑车往返于家庭和单位,每天都看见桃花。
不是怜香惜玉,不是保持一棵拈花惹草的野心,那灼灼夺目的一树,在我为生计问题奔忙的日子和路途上,只开得十天半月,说是每天都看见挑花,那只是一个心昧苦涩的人,眼自己开着沉重生活之外的玩笑。
它从一户人家的院墙直伸到街面上来了。早晨是带露歌唱的一树,中午是花枝随阳光轰鸣不已的一群,到了傍晚,便浸在日暮里,眼望着街上疲惫或高傲的行人,目送他们走入各自的梦乡。这一切,我是它的默守者和见证人。
我不知道那是一棵怎样的老桃树,是不是躯干上横布了灰黑的斑纹,在我的想象里,它应该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膝下早已儿孙满堂一一那幼小的桃树,正在它的四周撤欢似的成长着,应该是几十株,不,成百上千株吧。它会不会这样温润异常的春天的下午,向儿孙们施以“家法”,并语重心长地教给它们如何开花结果,如何守住脚下的这块园地,为培养它们的主人,献上蜜桃和一大片阴凉。它会不会对它们说:我们的主人不容易啊!当话音刚刚落下,它们立即就会附和与高声敬献起来。
每次我在路过它的时候都要把自己不忍离去的心意勉强压抑。春光无限,明媚宜人,目睹这样一树粉红小花,我真想扔掉车子不往前去了,我只想坐在它的对面,看它给自己的幼树讲道理。那时,一缕凉爽的风就是一个好主意,幼树的成长会令人羡慕和高声疾呼,不像我们人有时陷于劣境的无助和苦闷。茫茫然,前程的嘈杂和冰凉被这一树繁花给完全遮住。然而生活的大街上,我是否真的能够脱出所有忧虑?我想,我是有点痴了。分明的,前程在前方不容你停留半步,又何以遁于现实?一想,便不禁一笑。
日子重复着日子,每天骑车往返于其间,枯燥与单调中唯一不觉或减轻此昧的时刻,是又见那一树桃花的时刻。于是,我便不愿想桃花凋谢的时候,我还会不会在那条街上奔忙。但那花影,我相信一定会一直陪伴自己,夜夜,都把我送到一个个脱俗的梦乡。
1998年7月5日
梧桐的花
五月初,绿叶未绽的梧桐树冠上是传播者簇拥的天地。紫色的喇叭传递一种醇香大美。鼻息之间,仰承深春兮兮光芒的是做事的人。藉此微醉而时觉生活美好者,却是那些处处心仪自然,又处处不为物累、不为欲牵的思想者和劳动者。
比一切花冠更值得人去仰望,梧桐紫色的喇叭花除传播香气外所传播的消息更接近于让人的耳朵失去昕力。也许哩咛穿行在其中采蜜的蜂蝶是辛苦的。但辛苦有什么用呢?你采掉的部分正是苍劲梧桐欲让你带走的点滴思想。你采得完吗?
在阅读中,我至今少见对梧桐花的深刻描述和深情眷顾。我想,这不是写作者的错误,而是咨意唯美和关注现实这两种写作态度的疏漏。这疏漏于梧桐是无情的。
苍劲挺拔枝繁突兀的梧桐树底,一阵热风匆匆掀过,就有几个别枝而来的坠地者了。桐花凋零。有一次,我注意到一个小女孩在那树底捡梧桐花玩,她每检一朵就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嗅一下。当时四下元人。我希望她在嗅一下之后还能举到耳边昕一听,那落掉的紫色喇叭里在讲什么。
对所有的生命而言,凋谢是壮烈的。
而梧桐的落英则像尘世中哑巴的平凡消亡,至多发出轻拍地面和粗糙地面一把把它们揽进自己胸怀的渺茫声音!那是唯一的声音。
我所寄望的捡花的小女孩,却让它们在成泥之前的最后时刻,略感了一下凌驾于自己一生一世之上的来自外部的纯洁微温。
1999年5月30日
麻地
马鹿这片土地,因兼容了农业、牧业、林业三大基本产业,而有别于另外的黄土地。张家川人习惯上把马鹿称作“山里“或“后世”。这种令人不齿的偏见应当首推张家川人狭隘的“前111“意识:无论是现在种地还是造房,无论是很多年前大规模的举村搬迁,还是人口向外流动,都渗透着一种四平八稳的为人处世的消极哲学。一股悲不可抑的思想洪流渊源深不可测,也难得多年来出现一种真正崇高的生活,于是,依然是偏见的哲学,潜移默化了一代又一代张家川人。所以,谁还会去指望给马鹿这片百般沉重,凉风习习的土地真正摘掉前川人口言“山里“实指封闭,口言“后世“实为地狱的假面具呢?
但是,前川人永远也无法一眼望穿,在隐隐青山之间,那随风荡漾,那暴晒在七月阳光灼烫的爪下,碧绿的麻地,芬芳的麻地。
我曾在这里找到了我们先人于清朝初年因躲避战乱而最终亡命在这里的骨殖。上面已经牢牢地吸附着一层锻打不开的绿锈。那是祖先的青铜,默默地,日复一日地看守着这片土地上一望无际的叫麻的绿色植物。
冬春交节,一转眼麻籽就已经埋入身后被两头黄牛犁得吱吱冒烟的黑土中了。那是个晨雾弥漫的早晨,耕者的面孔在水雾中闪烁不定。大雾从陕西那边涌过来,不至于把马鹿吞没,但也无妨把游山的羊群,木构架的瓦房,返青的山林,哗哗的清流,甚至包括已经放过寒假,才刚刚开学的一座中学校园团团臣住。但是,黝黑土地上种麻的活计仍然进行。这种活计并没有因为晨雾浊重而停止,想来也非常自然不过。一种战栗正在自地底直透地面,耕者是一个冬天的猎人,有时(农闲)也出去到外面世界打工挣钱的青年农民。一切都来自这种直逼眼前的战粟,它使我几乎窒息,它使我几欲恍惚不定。尽管你认为这跟种植一般农作物没有多大区别,但我在这被雾水凝视、压迫的种植中,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突围。谁叫我是前川人呢?我在这力透马鹿山水的突围中,禁不住要告诉你一个公开的秘密:
麻籽在疯长!麻料的身世伴随着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从此就要像这浓雾一样,苍苍茫茫,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