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名儿难起!现在满世界的小男孩都叫“扬扬“或者“宁宁”,到了我这一茬人有了给孩子亲自起名的机会,可谁知道会发生起一个重一个的情况呢?
没有名字的儿子却一样令人开心。只要你一个劲儿地逗他玩,随便脱口叫他什么名儿都总能令人沉醉和自如应付。时间一长,就觉得如果孩子的名儿被固定下来,反倒没有此般盎然的意趣了。我为儿子能把我教给他的诸如爸爸妈妈等称呼地叫出来而确实高兴过几回。孩子毕竟属于那种“早语”的娃娃呢!白天有空的话我会抱着他在市井街道上闲转,我不希望这样做是为了开拓他的视野。这是人的世界和拥挤得出汗的物质的世界。
数年以后,我的孩子会在这样的世界上安排下自己的生汁,我能从现在起就为他在这里物色一个处地吗?我又为什么要从现在起对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考虑他将来的处地呢?
他已经睡伏在我的肩膀上了。他不会知道我作为大人此时所考虑的事情:我想让他分辨,这是道路,这是十字路口,那是薄暮和晚钟,是奔波一日的人的背影,然则又是,暗中的阴影和陷落,是夜幕的悄悄覆盖和渐渐流失的事物……
我与睡伏在我肩上安静的儿子相比,考虑是多余的且带着压抑忧伤的世故。此时他做着周岁的梦吧,正伏在我的肩上,难道使我没有感到一定的分量吗?
儿子!我至今没有为你起下名字,我又想着教你认识我们的周围,这是一份善意之后藏着的怎样的无奈呢?我无法回答,却明显地感知了,我是你被生活雕刻得小心翼翼、日复一日地世故起来的父亲。
1995年10月28日
末阳偏西
很多寻常不过的事情发生在太阳偏西的时候。
譬如,一双手牵住另一双手,一个人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因为庸常的生活日复一日,那些吃罢晚饭,又无意再苦守自己那块方寸之地的人们,便要自寻些乐事,谈天,打牌,散步,逛街,以便把那些平平常常的时光打发。
有时我真的对那个偏西的太阳充满敬意。它是多么理解它下面的这个人间啊!它不希望人们永远都忙忙碌碌,以致永远都无暇拷问自己的灵魂。它希望以自己的暂时沉没,而带给人们自由平等的休息。它把一个漫长的夜晚交给人们了,大梦由此而生。所以,头一挨着枕边就呼呼大睡的人是深得夕阳良苦用心的人。而那些红着双眸失眠的人,他们苦度着自己不必要苦度的时光。因而,第二天他们就有些脸色苍白,就有些精神疲倦。在初开的骄阳面前,在一天刚刚开始的早晨之际,脸色苍白的人很容易辨认出来,而让人浮想不止:他们,已经受到了为所有生命做出重要抉择和牺牲的太阳的惩戒!
想一想,这一生之内太阳每天总要偏西吧,古人不也一度高唱夕阳无限好吗?那样的话,我便觉得天底下这所有的生命,即使不计一切所谓荣辱功过贵贱,即使剥去一切所谓包装、修饰面具,也同样充满了美丽从容和真实。
1998年8月17日
西梁山下
西梁山下又多了座坟莹,天空就显得很高,大小山峦就陡增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滋味。
山径曲折柔缓而上,通往死者的足迹却只在逢年过节时清晰那么几天。之后无人来到这里。一条横亘数十里的山体,就只留下死者谢绝人世之后的万事皆休。
记得十月秋虫清越而荒僻的鸣叫,将一片接一片的坟地挟持起来,使坟地在暗夜下显得突出;近处的几十户人家,即使故意与这里保持着一定距离,但仍然还是能聆听到那种长时间鸣叫的声音。年老的婆婆就以此哄吓小孙子,小孙子便顿时缩回手脚依偎在火炕音晃里,不再去趁夜黑偷袭别人家的玉米棒子。
一边是耕种的土地,一边是死者的坟莹。你将在这里看到生和死并不遥远,苏醒和长眠并不是难以逾越。你会发现与死者坟堆并排躺下的疲倦的种田人,你也会发现庄稼正长得起劲,又猛然想起旁边是死者骨殖在地下不断腐朽的某些过程。
看望死者的人带着香火而来,上坟开始后一段时间内的静默,会让人彻底简化为一种回想。回想死者曾经是自己的祖父,回想死者曾经是自己的母亲。一片往事会片刻间重新围拢过来,一大片模糊泪水会蒙胧了一双双清亮或者含混不清的眼睛。
而香火忽然着到一半,飘散在空旷四周里的青色香气,又迅速被清新且甘美的山风卷走。
与下一次拜扫中间是好多个日子。好多个日子中间是生活,生活中间又是道不完的多汁多昧的人生。
而西梁山下,又是围绕着这如此之多的一切。
1996年10月22日
西蕃寺的灵光
西蕃寺建在陇城郊野一座孤兀的山上。
出陇城古朴、窄隘的街道,沿黄尘浅盖的一条搂山小径荡风而上,正是春光元限、万木吐翠的一个温润异常的春日。
半天上泼散的桃花映着无数远道而来的虔诚香客;在山腰里开得最为无拘无束的是龙柏花,远远就闻吸了它们略带点苦涩的香气,淡淡的,却仅仅发生在人的不经意间。其余的是烘托这座有着人们敬仰的神灵的山的杂草杂树;山底的田亩里,还有像剪裁整齐的一块块黄绸似的油菜花。
到了半山腰,一股自山头倾泼下来的浓烈香火味已经弥漫了不断上山的人群。我抬头望见山上轻动的旗幡和正在庄重膜拜的人的背影:信仰中他们正在长跪,他们也许还眷顾着这个纷扰不堪的人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一一为什么要带着不灭的香火来到这里一一为什么会在人做的曼妙轻盈而不动任何神色的泥娘娘前许下大愿一一为什么焚掉的香灰已经堆积如山,还在不断地焚烧下去一一为什么呢?
只觉得那是一种凝聚和刚柔相济的力量。这力量,让人觉得只能来自芸芸众生心灵的铜墙铁壁或似水柔情。
我是受到我神思的吹拂一直往山上走的。我今天带着我很久以来所未曾有过的清闲、舒适和松弛上山,我同时悟出峨屑、五台、普陀等那些香客如云的中国佛教圣地依山而建的具体原因:劳筋骨乃至饿体肤,当你为着心灵的一种超脱在那里膜拜完毕,才发觉人已在高处,这就是信仰最后给你的灵光,即所谓“人往高处走“之于任何人此一时彼一时的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
浴着这样的日子,尤其浴在一瞬之间人们的心灵都洁白如云的西蕃寺干爽殿前,觉得这应该是我们今天的世风和人心,尽管人们在此之后永难做到或永远不做……
1996年5月25日
老爷岭的曙光
汽车转过山口,老爷岭的曙光就照遍了这一带一望无际的密林。
是一抹又一抹惹人怜爱的淡红色光芒,照在汽车的方向盘上,让人顿时觉得今天的去处是个好去处,充满了数不过来的光明,而且不断轻轻地涌过来。初夏时节,想想才是六点钟左右的早晨,就有被如此细致、均匀的温馨拥抚,一具凡夫俗体,一颗平常之心,顿时就又打一个激灵,仿佛一时又难于琢磨地纯真起来。
司机不愿跟我们一起攀登更高的山林。司机的想法是,你们去吧,我留下一来可以看车,二来还能睡上一觉。于是三人行。
三人行就带着三种目的。老张的目的是趁清早捋几捆嫩藏菜回去,余红年轻,扛一杆猎枪,一上路眼睛就往四下里瞄,看来最数他的目的明确了。我呢,刚到来就毫无准备地为这曙光一冲撞,本来有目的的,现在却无所适从。
好了,就让我迎着那卷地而来的光芒走去,随便走到她的哪一棵树下,也带着汗水和疲惫蹲在她的哪一个角落,仿佛回到家了,我就已经是足够满意。
假如那时我再于历史的口袋里抓一把老爷岭曾经战争的硝烟,我不会忘记:这里,曾经是我们的祖先为自由和田园卖命的地方,我们的先民,这块土地上不愿被战争围困,不愿被剥削被压迫的人们,给她起了个名字“老爷岭”,又该是一番什么样的意图?
去年,我昕人说在老爷岭一带发现了十几匹元主的野马,熟悉历史的人认为,它们是几十年前跑散的战马的后裔,机警而粗矿,偶尔露面的时候长鬓飘飘,色影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