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忆
我父亲去世,整整十个年头了。
那天,他和平日一样早早起来,母亲给他打好洗脸水,父亲平静地说:“我蛮累。”母亲就搬了一张椅子让父亲坐着,然后绞了热毛巾替他老人家揩面。忽然,父亲头一歪,就这样去了。
人们说,父亲高寿,又是无疾而终,是福人了。
火化那天,一切仪式完毕,我们绕过挂着他老人家遗像的屏风,向躺在灵床上的父亲告别。我双膝一软,就地跪下,搂住他恸哭。那一霎时,我感觉到我的血肉之躯和他联系紧密,而我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替他做,他就这样平静淡泊地去了!我多希望他还能活着,还能看到我!
其实,父亲不能看见我已有多年。他双目有疾,白内障,渐渐地终至失明,连光感都没有了。我不知道我留在他脑子里的最后的形象是什么模样,而我对他的最早的记忆,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他总穿一身青布长袍,头发有点花白了。每次他从离家几十里外的学校回来,总是双手背在后面,让我猜他给我的礼物——一个金红的柑子,或一个银黄的柚子。我有些陌生,有些好奇,有些娇憨地仰望他,然后看他手执毛笔,在薄薄的纸上竖着写了一行又一行。他的字十分清秀,像他的手,超凡脱俗,修长修长。他的眼睛很慈和,但是有一颗很小的白点。我不知那白点是何时开始逐渐胀大,终于使一双眼球布满了云翳。父亲闲居之后,先还拄手杖出去看戏,后来就不出家门了。先还看书,书和眼睛的距离愈来愈近,后来贴近脸孔看,简直像闻书一样。再后来,眼镜也废了,他再不能看什么了。
我时常痛悔,20年前,我的心长到哪里去了?我为什么不曾体会父亲双目失明后的忧乐与心境?
我给父亲念过书报,讲过外面的事,给他老人家沏过茶,端过饭,牵他在院子里晒过太阳……但做这一切时,我都没有用心。我在父亲渐渐失明的过程中,渐渐习惯了他的状况。母亲学会了理发,她让父亲坐在藤椅上,胸前背后围上一块布,父亲微笑着,驯从地低着脑袋。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满头银丝,显得超逸和清淡,使我察觉不到他的痛苦。有时,需要剪指甲了,他叫我,我,多半在忙自己的事,常常“唉”叹一声,嫌烦,然后拿了剪子,坐到他身边去,剪得很快。父亲便默默地用指头互相搓磨着不匀的地方,我心一愧,再细细地给修一回。
他听广播,听新闻,听京戏。八个“样板戏”的时候,父亲实在嫌它们闹,不听,每天只听天气预报。常常下午5点钟一敲,他就喊我开收音机。天天如此。我有时说:“您老人家听么子天气预报罗!”言下之意是您又不出门,何必如此关心呢?那是黄昏时节,多半是天空云蒸霞蔚的时候。树叶儿映着夕晖,沙沙翻卷,有如奔马的铃响。归鸟啾啾,来回飞翔。燕子衔泥,轻轻剪开芬芳的草地……这一切父亲都看不到了,可他是否借助于季节的更替和天气的变化,在脑海里描画着什么呢?我那样忤逆地回答他,无异于打趣他,堵他,他为什么不训斥我,不责备我呢?
父亲是个细心、慈爱的人。那年大跃进,母亲不能回来。父亲每天给我梳辫子,梳两条柳辫儿一样匀整秀气的拖肩辫子,引得同学们都羡慕。那是父亲在我能力稚弱时给我的帮助爱护,而我,当父亲能力衰颓之后,在他视界黑黑的天地里,我给予过他什么温暖,什么安慰,什么帮助吗?
父亲眼睛失明了,可父亲一直在看着我。记得那天夜晚,我回家迟了,远远看见路口立着一个人,是母亲。“你到哪里去了?”母亲说,“玩到这时候回来!把你爹爹急死了!”
我惭愧地跑进房去,看见父亲坐在床上急扇扇子,一脸焦躁,纺绸褂子早褪在一边,身上仍是汗流如雨。我内疚加感动,几乎要哭出来。他听见响动,向我仰起脸,张大了眼,那灰色发亮的眼睛似乎明澈了,似乎要洞穿我的心腑,透着那么重的爱,惜,忧,叹……使我不敢对视。
父亲没有说我什么,他一生从不对人讲重话。他自尊,又尊重别人。他好像很怕打搅了世界,很怕烦忧了家人。他的饭菜是母亲单做,端到书桌前,让他单吃。他总是傍着椅、柜、桌,很从容准确地摸过去,坐下,就餐,不肯让人扶。他很少迟滞懵懂的样子。他是暗里用了努力,不使自己成为家人的负担吧?也许,他就是要掩饰自己的困难,以此麻痹我们对他的关注,来减少由这关注而带来的所谓“拖累”,以防止由“拖累”而引起的厌烦吧?啊,父亲,我真不敢深想,细想。
给老年人摘除白内障,是近十年来愈臻成熟的一项医术。十多年前,国内也有一两处地方可以开刀。可是父亲执意不肯,大约也是怕麻烦人。而我们觉得父亲年事已高,加路途不便,有风险,就没有坚持去做手术,也没有另想一些更积极的法子。
父亲时常一个人坐着,恬淡的微笑中略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生活越来越寂寞了,他把这种寂寞深埋着,留给自己一个人吞咽。有时,父亲要求帮母亲剥豆,或是绕绒线,都做得井然有序,干净利落。临终的前一年,父亲忽然多了一种兴致——折纸。
他要我找一些用不着的书给他,他一张一张将书页拆散,然后摸索着,折呀折。对角折,对边折,翻角折,翻边折。我背地里和母亲说,这有什么意思?母亲却说:“你们都只顾忙自己的事,哪里晓得一个闲人的苦恼!何况他两眼又盲了,时间是难熬的!”
我怏怏地听着母亲这些话,心里觉得有些难过,可是过后,我还是只顾忙自己的,并没有设法帮他排遣什么。等到父亲去世,我收拾他的床铺,一掀褥子,我发现棕绷上有一扎一扎用细绳子捆起来的纸工制品!有雁儿,鸟儿,猴儿,兔儿,鱼儿……折得精巧细致,形态玲珑!这些能飞能走能游能跳的活物儿,都是出自父亲之手吗?父亲,您是用一种什么心情,在孤寂的黑暗中,制造了这么多活泼的生命!您是带着怎样的企盼和心愿,活在它们的色彩和声响之中?我痛哭着。
父亲故去有十年了,他偶尔会走进我的梦里来,不说话,安静地笑,眼睛明亮。午夜梦醒,我听着窗外如雨水般的树叶的嘈切之声,心上似有一个深深的空洞。我没有父亲了,我这一辈子已无法补赎我对他的歉疚了!我常常感觉到我心上这一道深渊,它提醒着我,对人,少一些冷漠,多一些关切,少一些自私,多一些爱护,让人类在扶危互济中,奋发向前而去。
有关父爱的记忆,零零散散,却让我们记忆终生。即使在朦胧的夜里,他依然会走进我们的梦里。让我们为此深觉歉意,痛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