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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流年隔,恍如世

夜里深了,宋明又被敲门声弄醒,这个时候,不会又是小鸢吧……宋明披了件衣服,起身去开门,还真的是小鸢。

“你怎么又来了?”

小鸢不说话,宋明望了一眼门外,把小鸢揽进屋里,“进来。”进来后,宋明又问一遍她:“怎么又大半夜的跑出来了呢?”

宋明找了个位置让小鸢坐下。“阿叔,”小鸢说,“父亲打了阿嬷。”

“为什么?”宋明把披着的衣服合了合,“因为你今天来我这儿了?”

小鸢点点头,“父亲说我以后哪儿也不许去,否则他就打死阿嬷。”

好歹是个书香世家,如何这般暴戾。

“那你还敢来?”

“我原不想再出来的,可是自己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越想就越害怕,爹爹整日拘束着我,但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爹爹突然凶起来了呢,为什么我要去成府啊,阿叔?”

宋明摸了摸她的头,“因为成府喜欢小鸢啊,他们希望你做他们的女儿。”

“我才不要做他们的女儿!现在我哪儿都去不了……我讨厌我爹……”

“不管怎么样,那是你家,无论你爹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不会伤害你的。对了,你是怎么偷跑出来的?”

“后院有个狗洞。”

“你是个大户小姐,怎么能钻狗洞呢?”

“因为他们不让我从正门走啊……”

宋明的嘴角没忍住地弯了起来,转而问她饿不饿,小姑娘蔫了吧唧的模样,犹犹豫豫地吭声自己晚饭没吃多少,到夜里的确有些饿了。宋明去拿来一个梨子给她,“锅里没有饭了,你先拿这个顶顶。”他实在不想留小鸢在这里过夜,并非怕惹麻烦,而是这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太为不妥,幸亏小鸢遇到的人是自己,倘若是到了别人家里,很多事情简直难以料想。思及此,宋明后怕无比,小鸢一次又一次地跑出来真是太侥幸了。

若到了天亮被发现她不在,正如梁父所说,小鸢的乳娘免不了又被牵连一顿毒打,小鸢也可能由于自小最亲近的人因自己受到伤害而留下阴霾,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过。所以,吃完这个梨子,还是劝劝小鸢,趁天亮前赶紧把她送回去吧。

“你我不过一面之缘,为什么总是这么放心地来找我?”宋明问。

“因为阿叔是好人。”小鸢鼓着嘴说,偶尔还会掉下几块梨子碎。

“傻孩子,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好人?万一我是坏人呢,那你怎么办?”

“阿叔做的风筝很漂亮,所以阿叔不像坏人。”小鸢把嘴里的梨子都咽了下去,添了一句说:“阿叔很像以前的爹爹。”

“对我这样也就罢了,以后除了爹娘,对别人千万要提防,懂么?”

小鸢嚼着梨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叔,我想放风筝。”

宋明知道,小鸢的意思是她想出去,她大概是知道一会儿自己会被送回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吧。

“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放不好吗?”

“不好,我想去第一次遇见阿叔的那个草地放。”

“可你父亲不让你出去。”

小鸢一脸心事地说:“阿叔,后日是我的生辰,我想放风筝去。”说罢,小鸢沉下头,连梨子也不吃了。

“你生辰?”宋明问。小鸢点头。

“我的风筝都被爹给弄坏了。”说到这里,小鸢低垂着眼皮,睫毛上下扫啊扫,让人无法拒绝。

宋明想了一会儿,沉着地回答她,“那天你想办法出来,但是不许偷跑,让乳娘正大光明带你去草地,阿叔在那等你。”

“真的?”小鸢的眼睛突然放了光,这般无忧无虑才该是一个孩子的模样。

“真的。但是如果你爹不肯,就不要强求了,阿叔会替你在那儿把风筝放起来的。”宋明笑着对她说。小鸢突然觉得,宋明又跟那天一样,比太阳都耀眼。

小鸢从轿子里跳了下来,外面漫天飞的柳絮糊了她一嘴,她用舌头和手齐弄,也没逃脱把柳絮吃进肚子里的宿命。一团柳絮黏在了她脖子的伤口上,洁白瞬间沾染了红,宋明肯定想不到这般大的孩子竟还会以死相逼,把瓷片割在脖子上的时候毫无畏惧,莫说宋明,梁父梁母简直受了场大惊吓。小鸢的恐吓,梁父的愧疚,外加今日是小鸢的生辰,总算成就了这场远行。乳娘低头看见小鸢的脖子上粘满毛绒绒的柳絮,怕伤口被弄脏,于是用丝绢把小鸢的脖子给缠上了。

小鸢四处望了望,没见到宋明的身影,心里便有些不踏实,赶紧跑向远方去寻找。乳娘刚给小鸢系完丝绢,没想到这孩子就从自己怀里逃脱了出来,赶忙追了过去。

“小姐!仔细着点!小姐!小姐!别摔了!”身后的乳娘追着喊。

小鸢跑着跑着,忽然发现天空中飞了好多的风筝,知道宋明就在前方等着她。她为这满天的风筝而欢喜,跳起来拍了拍手,欢呼几声,却没忘了去找宋明,加紧脚步跑了过去。

渐渐的,她看清了一个人的侧影,那人正在举着线轴,一点一点放线,全身被笼罩在阳光中。宋明转过头,看见小鸢在跑,喊道:“慢点儿!别摔了!”

小鸢正起劲地跑着,见前方的宋明突然向她看过来,一瞬间莫名地呆住了,像是被太阳刺了眼,一切消失于眼前,除了太阳仍是明晃晃的。小鸢双脚打结,脸朝着草地栽了下去。

再一抬头,宋明的脸已在她的眼前。不远处,一只燕子风筝失去了牵绊,飘高,飘远。

“这孩子,怎么我一喊还反而摔了呢?”宋明扶起小鸢。

身后的乳娘追了过来,想查看一下小鸢,却被刚坐起的小鸢给远远地喝住了:“阿嬷!你在马车那等我,你们在只会扫兴!”

“这……”乳娘自然是不放心。

宋明知道自己在梁府人心里是可疑的,却还是为了小鸢跟乳娘承诺说:“把她放心地交给我。”

乳娘不自觉地看向小鸢脖颈上的丝绢,这时他们已经不敢与小鸢有任何悖逆,只好答应,一步三回头地走回马车停驻的地方。

终于没有旁人打扰,小鸢把心思放回满天的风筝上,一个飘远的影子在风筝群中突兀且孤独,飞得倔强,飞得义无反顾。

“阿叔,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没摔倒,阿叔也不会松开风筝过来扶我。”

小姑娘心思还挺重,宋明回望已经远到看不清样子的风筝,然后回头对小鸢说:“那才是它的宿命,是人用线把它牵绊住了。”

宋明席地而坐,只是看着风筝。方才他注意到小鸢脖颈上的丝帕,只以为是姑娘家的什么装扮,没有放在心上。小鸢跑在风筝下,泥土松软,不怕摔疼,犹如一只连跑也跑不安稳,三步就跳起来的羚羊。

多好的孩子啊。

小鸢跑累了,靠在宋明身边坐下,两人相视一笑,宋明任她玩疯玩累。“等到你要回家的时候,我们就把线给松开,把这些风筝都放了好不好?”宋明问她,同时盯着从自己手里做出来的风筝,目不转睛。

“好啊。”小鸢仰起头回答他。

宋明把脸转向小鸢,发现小鸢脖子上的丝帕被跑松了,紧接着,他看见了她脖子上的伤口。

“怎么弄的?”宋明的眉头皱起。

小鸢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难道是你爹?”随即他自己也否决了这个猜测,梁老爷不至于因为小鸢出来一趟就对小女儿下这种手,“究竟怎么弄的!”想不出原因,宋明更加焦急起来。

小鸢想不出什么诳语,索性说:“是我自己弄的,我爹不让我出来,我就……”她的语气透露着对世间危险的无知。

“你自己?”宋明难以置信,“胡闹!”

小鸢没想到宋明会大发雷霆,甚至比她爹还凶,她也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听了阿叔的话,是正大光明跑出来的,虽然拿了自己的安危为要挟,可她没伤害任何人啊,刀子割的是自己啊。小鸢试探性地拽了拽宋明的衣角,小声念道:“阿叔……”

宋明甩开她的小手,站起来叱骂道:“生辰我给你过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听你爹娘的话!”

“阿叔……”小鸢跟着站了起来,没料到宋明的脾气会发酵到这个地步,“为什么啊,连你也不要小鸢了吗?”

宋明和她对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说。小鸢的眼神,上善若水,而他,像是在神灵的光辉下烧死的凡俗所剩的杂尘,只能伏地,顶礼膜拜。这个小女孩总有些说不清的、不一般的地方,在沦陷之前,宋明强迫自己逃离那纯真逼人的目光,狠下心来。

他从腰间掏出伐竹片的小刀,径直走向系着风筝线的小树,挥舞起手臂劈断风筝线。小鸢快吓懵了,迈开小步子跑过去,哭喊出来:“阿叔你在干什么呀!不要啊!阿叔!小鸢做错什么了吗!”宋明不理会她的啼哭,细细的风筝线,只需轻轻一割便能割断,可宋明却似披荆斩棘般杀伐决断。

“我把这些风筝放完,你就回家去吧!”

小鸢一把抱住宋明的腿,不让他再挪动一步,宋明怕伐竹刀误伤小鸢,于是不再挥舞,停下手来。

“阿叔,爹娘要把我送到成府去,连你也都不要我了吗……”小鸢呜咽着说。

宋明的手缓缓落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头升起一种感觉,像是双手握着一根白净圆润的藕,使劲一扭,把它掐得粉碎。“你不是不必去成府了么……”他怔怔地问。

“爹爹说,只是因为我现在太小,等我大一大就会被送走……阿叔,不要弄坏那些风筝……”

刀从宋明手中脱落,他蹲了下来,攥着小鸢的肩,“他们怎么可以对你这么残忍?”

小鸢扑到宋明的怀里,她的哭泣让宋明感到心疼,宋明扶起小鸢,手指在她伤口的边缘轻轻摩挲,“疼吗?”他问。

宋明语气的变换让小鸢也安静了下来,她默默摇摇头。

“这孩子怎么这样傻,不管怎样,都不该对自己做这种事情。”

“爹不放我出来。”

“出不来就不出来,没必要的,什么都没有你自身重要。”

“阿叔,”小鸢呼扇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你还要小鸢吗?”

“以后你怕是很难出来了,阿叔不过一个生人,小鸢还是在家好好待着吧。”

“那就是不要小鸢了!”小鸢又立刻有了哭腔。

“不是这样的,丫头,以后你想看风筝,阿叔可以梁府外面放给你看,砖墙再高也围不住天,即便隔着砖墙,你还是能看见天上的风筝。别强求着见阿叔,会生事端的,毕竟阿叔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可阿叔是对我最好的人。”

“对你最好的人是你爹娘啊。”

小鸢把头扭向一边,不知道跟谁置气,“爹娘不要我了,还动不动要打要杀。”

“这孩子,真是的。”宋明感觉每次和这个小丫头说话都像一场较量,而且他在这一场场交锋中并不占上风。宋明牵着小鸢走回之前的地方,方才种种算是息事宁人,告一段落。

小鸢坐下,把裙摆翻弄好。天上的风筝被宋明砍了一大半,三三两两仍倔强地飘着,仿佛无关其他。小鸢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格外安静地坐在宋明身旁,不吵不闹,直到远方火烧云已经燃起,飘扬的柳絮在红幕下被夕照穿透,越洁白,越容易被染成其他模样,小鸢发出晚钟一样的声音:“阿叔。”

“嗯?”宋明回声。

“我喜欢阿叔。”

宋明淡淡地说:“阿叔也喜欢小鸢,阿叔也希望有一天,能有一个像小鸢一样的女儿呢。”其实他并不期待成家生子。

小鸢站起来,站到宋明面前,俯身就要亲在宋明的脸上,宋明闪躲开,带着包容她的少不更事的神情,轻声说:“男女授受不亲,不能这样。”

“那怎么才能亲呢?”小鸢带着稚嫩的声音说。

“阿叔不能告诉你,告诉你,阿叔就成了坏人了。”

小鸢鬼马精灵地说:“阿叔不说我也知道,就像爹和娘一样。”

宋明拿她没办法,无奈地笑笑,“对啊,像你爹娘一样。”

“那小鸢就和阿叔就像爹和娘一样。”

宋明越来越听不下去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傻丫头,这种话不能乱说的。”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和小鸢门不当、户不对。”

“怎么个门不当、户不对呢?”

“人分高低贵贱,就如士农工商,小鸢的父亲是士人,而阿叔只是个做风筝的工匠,卖风筝的商人。”

“那小鸢可以陪阿叔一起做个匠人。”

“傻丫头,不只是这个,还要年岁相当。就像……像你和成家公子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会提起成家公子,他明明不想说出那些会伤害她的事情——这如同生鸡蛋同剥了壳,用指甲划开包裹在蛋清外的那层膜一样,把事实摊露在小鸢面前。

果然小鸢很不乐意,但还好只是发着小孩子的小脾气:“我才不要和那个见都没见过的人呢!”紧接着她的神情又立刻变得认真,“我今年八岁,阿叔呢?”

“二十五。”

“所以我和阿叔差了……”

“十七岁。”小鸢还在低头算着,宋明替她算了出来。

小鸢听到宋明的答案,喃喃说:“十七岁,也就是……比两个小鸢还多。”小鸢抬头对上宋明的目光,并没发觉其中有什么不妥,只觉得阿叔比小鸢还多两个小鸢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宋明用眼神肯定她的答案,想让她自己明白其中的悬殊。

小鸢犹如松了口气一般,颇为轻巧地说:“那等十七年后,小鸢就和阿叔一样大了!”

宋明被她的心思给逗得忍俊不禁,“十七年后,阿叔就不是二十五岁了,变成了四十二岁。”

“那等我变成四十二岁呢?”

“阿叔变成了五十九岁。”

“那怎么办?”小鸢似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

宋明摸摸她的头顶,当这场游戏陪她玩完了,“没办法,阿叔永远都是小鸢的阿叔。”

小鸢低着头,很失望的样子。

宋明只当小孩子不记事,认为她一时的玩笑话到晚上自然就会忘了,夕阳红尽,天快暗下,便说:“你该回去了。”

小鸢没有违逆宋明的话,乖乖走向马车的位置,乳娘远远看见了小鸢的身影,十分欣慰,向她不住招手。小鸢看见乳娘招手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回过头去,看见远边暗沉的天空中有几个黑影正在飞高飞远,她知道,那是风筝。

宋明把所有的风筝的都放飞了。

龙城听得有些困倦,坐在路旁直打哈欠。宋明讲起生前事,原本神色黯然,语气哀伤,结果回身看见昏昏欲睡的龙城,更觉得心上被人刺了一刀。龙城略感愧疚,便追问说:“然后呢?然后呢?”

宋明将袖子微微掀起,手腕上的血红口子让他自己都感到后颈发凉。还未等说什么,司魂这时候却来了。

司魂先没管他,径直走向龙城,龙城瞅见司魂向自己走来,立马从地上站起,做出无辜的样子。司魂问她:“你坐在路旁干什么?”

“我……我听他讲故事呢……”龙城放弃狡辩,坦诚说。

“你啊你。”司魂风轻云淡地说了她一句,紧接着走到宋明面前,秉公行事地说:“别在这儿滞留,赶紧投胎去”。”说罢,司魂继续朝前走去,打算去看醇凉。

宋明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大人,她不来我就不投胎!”

司魂背对着宋明和龙城,自言自语道:“又一个。”

他转过身来,扔下一句:“随你,时辰不等人,想等人,到忘川河里去等。”

见司魂又要走,龙城赶紧追过去:“天涯哥哥,等等等等——”

司魂停下脚步,“你又有什么事?”

“怎么能就这么把他打发到忘川河去呢,那是什么样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对待众生不要那么轻率嘛。”

“所以呢?”司魂问她,“你想怎样?”

“我好歹听他讲了半天,也答应帮他找到人的,可你徒弟能耐不够,你不能袖手旁观呐。”

“答应他的人是你,凭什么我来收拾这摊子,哪家师傅当的如我这般委屈。”

龙城装起可怜,她知道自从自己被刑天打伤以后,司魂对她一直包容得过分,“谁让你收了我啊,你也不想让自己的徒弟丢人不是。”

司魂狠劲捏了捏她的鼻子,“没本事还总逞能。”说完就朝宋明走了过去,龙城知道自己得逞了。

司魂对宋明说:“在这儿等着,我去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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