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严实实，风也不透一丝，有雨的样子，却又一味地闷着。
下了汽车还要走十几里山路才是秀秀的小村。上了四年大学，秀秀没把身子骨养娇，可今天她却觉得这段路实在太长太难走，有两回她停下来想往回返了。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她无一刻不盼着毕业这一天，盼着捧着大学毕业证书飞回她的小山村，飞回她根哥的怀抱里，今天她终于回来了，可是等到的是什么，盼到的又是什么呢？
“现在该告诉你了，我已经和小芸结婚——她一直在等着我……”
临行前一天突然接到这封信，调皮的丽丽还逗她说，瞧你的根哥盼你都快盼疯了，快回去安慰他吧。秀秀满脸透着幸福的羞红，把信贴在胸口上，她要猜一猜根哥信里说了什么，是真的说他想她催她快些回去？不对，根哥不会说这些话，是嘱咐她路上小心……哦，说不定是告诉她他要来接她的。毕业考试前秀秀接到根哥的信，信很短，嘱咐她一定要考好，给山里人争口气，还给她又寄来一百块钱，她马上写信告诉他回去的大概日期，还要求他最好能来亲自接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个年头，哪能没有感情呢。以前只盼早日毕业，真到了要告别的这一天又有几多的依恋几多的离愁。多少次当她孤单地走在这城市陌生的人流中，多么希望身边有她的根哥呀！可那时她不敢要求，根哥为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自己却没有余钱买双新胶鞋，更甭说哪怕到县城逛一趟。这次毕业了，秀秀就要自食其力了，她要让她的根哥来，看一看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她要拉着他的手在这大马路上好好走一走……
拆开信，猛见到“秀秀”后面的那两个陌生的“同志”二字，她先是一愣，接着便又忍不住要笑了：这个根哥，啥时也学会幽默了？可是再看下去，她笑不出了，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好半天，好半天她都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秀秀想叫想喊，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般发不出声音……
近了，看见了村前的树林。
近了，看见了树林后的小山村。
这是她魂牵梦萦的故乡么？村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她日思夜想的根哥么……树林模糊了，小村模糊了，那熟悉的身影隐没了——小山村好像又离她很远很远了，而小山村发生的故事却又清晰地浮现眼前。
四年前，家里硬逼秀秀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她不从，她反抗，爹和哥哥便把她捆起来关在屋里，一边抽打一边逼她答应，秀秀凄惨的叫声传遍了整个小山村，再打下去，说不定她会受不住而屈从，也说不定她始终不从真就被他的亲人打死。根儿正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冲进去把她抢走了……根儿拿着铁锨拦住前去要人的秀秀一家，红着眼睛说：“秀秀早就答应过嫁给我，她是我的人，谁敢再动她一指头就拼了他……”
结果她爹她哥没敢进门，也再没认她这个闺女妹子……
她知道根哥真的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只是以前她家不喜欢他，她只想念书上大学，如今到了这一步，虽然她并未真的答应过嫁给他，但如果那时他真的要了她，她就会真的心甘情愿做了他的媳妇，且早已为他生下了一男半女，说不定现在正做好了饭等他下地归来呢……但那时根哥没有要她，只要她念书，他说他知道她想考大学，他也相信她能上大学，他要供她。那一年，她真的考上了大学，他也从家里分了出来——他还有未娶亲的弟弟。
“不，不，我要等着，等你毕业后……”那次暑假回来看到根哥为她吃了那样的苦，她又感激又心疼，她要把身子提前交给根哥，可根哥却推开了她。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可根哥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秀秀在心里一遍遍喊着、问着。她忽然有了力气，大步向村里走去，她要去找她的根哥，告诉他，她恨他，恨他开这样的玩笑——她不信他说的是真的。
“哟，大学生回来了？”
“回来呆几天呀？”
村头碰见了王婶和张嫂，虽然以前她讨厌她们舌长嘴快，可现在秀秀见到亲人一样真想扑到她们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哟，咋就一个人儿回来了？”
“是呀，咋不领上新对象回来叫咱开开眼呀……”
秀秀一愣，这才看清王婶撇着嘴巴、张嫂斜着眼睛。秀秀心中刚生出的那缕温热一下子又冻成了冰，她不知说了句什么，就有些踉跄地跑走
过去。
“哼，真是个没良心的，还有脸回来！”
“亏苦了根儿……”
身后的谴责冰水一样追着泼过来……
秀秀强忍住泪，向家里——根儿的家里跑，她渴望红着眼睛的根儿山一样立在大门口，她要扑到他的怀里捶他、咬他！
到了！到了！她要撞开那扇紧关住的栅栏门闯进去！
窗上的大红喜字蓦地扑了个满眼，秀秀呆住了，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从你上大学那天起，就注定了我们不同的人生——我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山里汉，我配不上你……请你以后不要扰乱我们平静的日
子了……”
在学校里丽丽曾问过秀秀是不是真爱根儿，她和他能否有共同的语言，秀秀自信她和根儿是真诚相爱的，爱他她从没有后悔过，因为她的根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虽然她跟他文化和经历相差甚远，但她和他一样从小在山里长大，她知他的心，她相信爱会消除一切距离……谁能想到……
院子里静静的。
秀秀的心里一片空白。
秀秀再也想不清那个红着眼睛的根哥的模样。
你是这样的人，你原来是个懦夫！秀秀要对着沉静的小院大喊一声，可是，张着嘴却依然发不出声音来。
慢慢地转过身，芸儿正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她。
秀秀想对芸儿笑，秀秀想对芸儿哭，可她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一句祝福的话也说不出。好久好久，眼前又变得模糊了，秀秀再次咽下眼泪，对着芸儿点点头，一步步向村外走去。
“秀秀……秀秀……”芸儿无力地呼唤她。
秀秀如果这时回头，会发现院里一双红红的眼睛正痛苦地望着她，但她没有回头，身后的一切都成了过去——她要留着力气，去走那十八里出山的山路。
“你，这是为什么——对她、对你？”芸儿幽幽地问。
“小芸，你别问，你嫁给我吧，你……咱们马上就成亲……”根儿切切地哀求般地说。
小芸笑了，笑得很无奈，很勉强，她望一眼窗上的红“喜”字轻轻摇摇头：“你何必骗我、骗你自己呢……”
小芸也走了，根儿缩着头，偻着腰，怕冷一样抱膀立在那个沉寂的小院里，呆呆地望着地上自己长长的影子……
天依旧阴着，依然闷着，依然没有雷没有闪。
该下场雨了！村头有谁说了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