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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玛丽的爱情

每个月,于玛丽都会多拿五十元岗位津贴:焊锡时闻到的气味有毒。

车间里虽然装了吸烟的排气管,但最好的办法,是冒烟时将脑袋侧偏,屏住呼吸。于玛丽说,刚开始干活儿时会那样做,但如果想让锡点变靓,操作时,人会止不住将脑袋俯下去,看锡点怎么形成,那焦糊味便直挺挺地钻进鼻孔,挠得浑身发痒。于玛丽经常会脸上冒痘,食欲全无,面色惨白。她的治疗办法是:周末大睡一觉。周一上班,抄起烙铁,依旧俯下头去。

认识于玛丽是在春天。之后,伴随着逐渐灼热的温度,整个夏天,我都和她在拉线上干活。她是个堪称完美的女孩:瘦高、大眼、黑发,白肤。她简直太白了,几乎像尊大理石雕像,散发着冰凉的光。

她就坐在我的侧旁,通常的模样是:右手持烙铁(一根长黑棍),左手拿漆包线,将线蕊对准电子板上的锡点,用烙铁压下去,一股青烟冒过后,线头如头发般粘在板上。

于玛丽来自农村,有股天生的伶俐劲儿,并夹杂着决断和果敢,这活儿被她干得漂亮极了,充满诱惑,我忍不住提出,我也要学。

我已干过贴pass纸(合格,所有劳作的最终目标),套袋(将防静电袋套入气泡袋中,形成襁褓,裹住电子板),装液晶屏(将左右八根引脚倾斜后,先插入左侧,再插入右侧),打胶(用胶枪对准电子元件挤出黏稠液体,稳固住元件),检查产品外观(将不良标识贴在凹凸不平、表面划伤、底部断裂处),用轻型砂轮机打磨面板(将过去的厂标磨去),烧IC程序(母IC是个有金属外壳的正方形盒子,将子IC的角插入小格,将闸拉下,通电)??这些电子厂最普通的劳作,我都学会了。这些活儿简单枯燥,幼稚低级,重复多次后,暴怒之神会醒过来,咆哮着,要从皮肤里蹿出。

于玛丽回答我的口气,并不像是完全拒绝:“可是,要进厂两个月后才能焊哦!”

我说我厌倦了那些粗活儿,想学点技术。

“技术”是个很好听的现代词汇,和科学、进步相连,似乎掌握了技术的人,就掌握了新的生活方式。

于玛丽的嘴角翘了起来。好!她一口答应。并强调:要焊锡就要先会看板。

板,就是电子板。对我而言,主要是电风扇的控制板。

它们就摆在拉线上,比手掌大,颜色淡黄,长方形的顶部、半圆形的底部。电子板上有二十几个电子元件,侏儒般傻乎乎站着,尽量不挨着别人。

于玛丽唤出它们的名字:轻触开关、电解电容、水泥电阻、安规电容、可控硅、磁片电容、遥控接收头、插线端子??奇怪,每一个小东西,当它被命名时,便不再显得傻气,而有了尊严。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于玛丽伸出手时,环绕在她身上的那种圣洁之美,变得不翼而飞,她不再漂亮。

那手掌,皮肤粗糙,布满疤痕,骨节粗大,几乎无法合拢,指甲盖惨不忍睹,褐黄发乌,边缘破损,像个常年捏着烟卷的大烟鬼。这样的手如果放在男人额头——那场景该多么怪诞、吊诡,而这手指的主人,正扬起那张标致的面孔,悉心讲解:板子总是一正一反排列,上一块板和下一块板交错,也就是,一、三、五行,与二、四、六行的锡点位置一样;如果按顺序焊,那上下行的锡点位置,就是先左后右,循环下去于玛丽指着细如铅笔芯,有一指节长的某个凸起物道:“这是集成块!IC!”

见我发愣,她加重语气:“就像人的大脑,电脑的cpu!”

使用这种汉语加英文字母的说话方式,是珠三角的特点。

在汉英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像同根同源,无需任何解释,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于玛丽焊锡时,我获悉了指甲的秘密:她先用砂纸将烙铁头打磨光滑,再压向锡点,锡点遇热后,像泪珠滚动,将线蕊对准锡点,液体四溢??这时,毫不犹豫,于玛丽跷起左手大拇指,用指甲盖挡住锡液,形成环岛,让它们慢慢凝结。

我焊出第一块板:左右各八根蓝线,如小兽顶着头乱发,古怪狰狞;第二块、第三块??渐趋规整;到了第九块:锡点饱满光滑,如天鹅绒裙摆在旋转中张开。

靓极了!

我渐渐发现,饱满的锡点很不容易形成。并非只是将线蕊对准锡液,用烙铁摁住再提起那么简单,技术的关键在速度:烙铁提得太快,锡点会变得尖细,像鸟嘴;提得太慢,锡点会短粗,如象腿。只有在恰当的速度、娴熟的判断中,锡点才会饱满得无懈可击。而造成漏锡、多锡、粗锡、虚焊、假焊等事故的原因,也是速度。

在工厂,哪怕最微小的举动,都会被速度控制。掌握了速度,就掌握了焊锡。

于玛丽不断点头:“不错,不错。”但是突然,她顿了顿:“可惜??有一个漏焊了。”我接过板子一看,即刻愤愤不平:“都怪上个操作员忘记焊锡点,我只顾盯着点往上焊线,所以才漏了!”于玛丽朝大门口望了望,催促我:“趁QC没来,快补焊!”

我扯过锡线,对准烙铁,高温下,融化的锡线变成液体,流淌下去,在电子板上凝成个小点,可是,体积太小,我用烙铁追上锡线,再烫,那线倏地短了一截,液体遂变大??突然,在我的指缝间,爆出两声炸响,啪啪,惊得我直喊“哎哟”。拉线上的女孩子们皆转过头看我,咧嘴大笑。于玛丽一挥胳膊:“没事,那是松香,起助焊作用的。”

松香!

在珠三角的电子厂,当鼻腔塞满有毒气体时,突然听到这样两个汉字,不禁让我的心尖一颤。松:松树、松柏、大雪压青松;香:香气、馨香、闻香识女人。这样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松——香,某种清冽、怡然的味道,扑面而来。到底是汉字,有形象,有意蕴,有滋味,不像IC或cpu,听着还算顺耳,但却单调、直接、枯燥。

为了让锡点变得更饱满,我也把头埋了下去,让鼻孔直直地对着那缕青烟,一股腥辣味便冲进喉咙,弥漫全身。这是种古怪的感觉,好像饮鸩止渴。

但我没有用指甲盖去挡那滚烫的锡液。

在珠三角,电子厂的种类是最为复杂的,生产电容、电阻、二极管、三极管、接插件、线圈、音圈、pcB、SMT、TC卡、LED和各类家电的,都叫电子厂。

这家台资电子厂,拥有一栋三层楼的厂房、两栋六层楼的宿舍,说明它是个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同时,这家工厂还是个女儿国:拉线上的操作员是女孩,QC是女孩,物料员是女孩,拉长也是女孩。

晚上,我和于玛丽坐在顶楼宿舍的窗口看月亮,发焦的黄光洒在她的额头,让她的美丽重新获得恢复。

我们探身朝下望去时,外面的街市嗡嗡哼响,闪闪发光,像巨大的计算机体内的芯片,蕴含着深不可测的能量。于玛丽到这家厂已有两年,说起自己的经历时,语调平和,像是那些经历都和她本人无关,她只是一个叙述者而已。但我知道,这种语调,是她刻意抑制的结果。

从湖北乡村南下东莞,于玛丽的前半年全都耗在地下黑工厂里。

那家五金厂的老板,将她们的工资扣押着,怎么都不发,于玛丽着了慌:必须自己救自己。她和工厂对面便利店的老板商量后,将店里的电话告诉老乡,让她们看到招工信息后打电话来,老板记下电话内容,转达给她,一个电话一块钱。

听说这家台资电子厂招人时,于玛丽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三百元。她飞快地盘算:听说电子厂有两栋宿舍楼,六层高,阳台上挂满了衣服,如果出粮不准,人早就跑光了,哪里会挂那么多衣服!

当夜,她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将背包从宿舍窗户扔下楼,一个人悄悄走出厂。

当于玛丽出现在电子厂的门卫室时,模样是令人惊骇的——从左边脸颊到整条左手臂,全都擦破了,渗出血渍。门卫让她在旧沙发上躺下等天明。于玛丽道过谢后,卑微地收拢身形,虾米般蜷缩起来。受到惊吓后,依旧能持有某种罕见的冷静,于玛丽的表现,让门卫吃了一惊。

从五金厂步行到电子厂的途中,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车上的人伸手拽她的包,她的心里一抖:那里面是她的全部家当,以及最后的三百元。她死死地拽着包,被摩托车拖拽到地上,拉了几十米。摩托仔见快到大路口,便松了手,一个拐弯,进了小巷;她在地上躺着,浑身疼痛,硬是爬不起来。但又不得不强撑着站起来:下雨了。

珠三角的雨,说来就来,雨滴特别大,雷声如车轮碾过,闪电如硕大镰刀。

于玛丽一步一挪,摸索着向前走,分不清脸上的液体,哪些是泪,哪些是雨。身旁小铺晃着荧灯,道路荒凉如月球,无垠穷地上,蓦然耸起一座灯箱广告:电!子!厂!

进厂只是第一步,要经过培训,才能正式上岗。

走进会议室,于玛丽几乎窒息:黑压压的人头爆满,像要秋收的稻田,每个人都散发着热气,团团纠结,将有限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而老师的讲课更让她发晕:粤语腔调说出的汉字、英文字母、专业术语、规章制度??粗糙地杂糅在一起,没有解释,省略过程,只是一个又一个结果。

于玛丽几乎要哭出来。培训结束后要考核,不到八十分,属自然淘汰。而她仅剩的三百元,捱不了太久??但于玛丽不想回老家,那些田埂、野草、蔬菜和家禽,在她看来,无疑是绝望的,虽然它们能养育她,但却不能给她额外的希望。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走回头路。

她的手碰到了包里的笔记本,浑身颤了一下,赶紧掏出来,开始记录——LED:发光二极管,LCD:液晶显示屏,SMT:电子表面贴片技术,QC:品质控制,ISO:国际标准化组织,OQC:出货品质检查,pcB:印制电路板??陌生的字母叠加后,看起来比本身所显现的内容还要多,每一个字母,都引领着于玛丽走到某个界限的边缘。于玛丽的英文基础是26个字母,但她却咬着牙奋力记录。她是敏感的:对英文字母的陌生,将暴露她在这个区域的盲感,标定她在这个方面的知识边界。她要想获得新生活,必要突破那个边界。

于玛丽买了本英汉词典,查出所有字母组合的原型,抄在笔记本上,抽空背诵。她将它们分别归置在质量、产品、操作、职务等条目下,并在某些字母组合前,再缀个汉语词汇(譬如“电脑的cpu”),从而让字母不再孤立割裂,和汉字联合后,如定案铁证,变得确凿起来。最初,陌生的字母在舌尖上总说不习惯,在耳膜上总听不顺畅,揣摩多遍后,渐渐地,那些字母居然变得像嫡亲的孩子,而非庶出。

于玛丽重复、重复、重复,将古怪、陌生、单调的字母幻化成蜜糖,全都吞下去,咽下去。

上岗后,新人一字排开,任各部门拉长挑选。挑到于玛丽的拉长有二十四五岁,白油油的腮颊滚圆,额前一排刘海,很孩子气,可眸子里射出的光,却挑剔、乖戾,落在人身上,像是能把人灼伤。

对拉长——电子厂职位最低的基层管理者——来说,要在短时间内挑到勤快、聪明、老实的下属,瞳孔里射出的光,便要利如刀刃,将人的一切繁杂皆砍削掉,而只剩下人作为工具时的功能:她是否能干?会干?肯干?除此之外,皆不在拉长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种赤裸的眼神,让于玛丽第一次体验到城市的可怕:人与人离得那么近,但其实,却像隔着条深渊。

快走到无尘车间时,拉长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于玛丽的眼睛道:“有没有吃饭的钱?”

钱?

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坦荡粗鲁,毫无顾忌地将钱赤裸裸说出来。

于玛丽听得出,这只是拉长拉拢人心的做法,并非出于关心。她的喉咙像卡了块石头,两颊通红,一种闪闪发亮的物质,就要噼噼啪啪滴落,但又被掩进眼眶。

尽管于玛丽能在短时间内,以超强意志吞噬下大量陌生的英文字母,但骨子里,她依旧是农民的女儿,言谈举止皆流露着泥土特质。现在,羞臊的疼痛像面皮被揭开,脸不再属于自己,某种乡村禁忌,在这里被轻易打破,令于玛丽恨不能钻进地洞,将全身藏起。她被强大的自尊裹挟着,嘴唇发抖:“有!”

之后,穿工衣、工裤、无尘鞋,戴上口罩、帽子、手套;之后,别上工牌:1086;之后,进入车间。拉长安排于玛丽坐在工位上,拿着烙铁,让锡线熔成一滴滴液体,将漆包线的线蕊接在零件上。车间里很干净,但却充满了古怪的味道。机器轰隆的传送带边,女工们的手,像开足马力的梭子,上下纷飞。不能交谈,没时间思考。服装的一致性,让每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在统一的频率中,做着统一的活计,没有性别、特征和体温,只是一串编码数字。

那一天,于玛丽告诉我,她的口罩一直是冰凉的,像小孩溺湿了裤裆,老是不干,老有那么一块冰凉贴在身上。她原本想把眼泪截住,但它们汩汩流出时,她才知道,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乡村是肮脏和粗野的,容得下尘土和微风;在车间,于玛丽要变得和传送带、日光灯、电子板一样,成为某种物质,而不是单独的自己。她害怕得发抖:即便通过强力,她让自己记住了那些陌生的英文字母,然而,真的置身车间、机器和产品中时,她如惊弓之鸟,胆怯极了,感觉自己像坠入某个洞穴,被可怕的气味环绕,像瓦斯,会随时爆炸。

劳累一天,晚上,于玛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弯起双膝,提向胸口,手放在大腿间,脑袋朝前倾,形成个圆圈,像贝壳、乌龟或蜗牛(像所有无助的动物)。她蜷缩着——唯有用这种姿势蜷缩,她才会感觉这世界没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到她。

半夜醒来,因吞咽大量烟尘、噪音、制度、担忧、惊惧,于玛丽的胸口海浪般翻涌,止不住想吐。她奔去卫生间,干呕着,胸腔里像塞了个硬物,上下抽搐搅拌,让心、肺、胃、肠,皆发生位移。突然——呕吐产生了。吐完了,慢慢晃回床上,瞪着眼,等天明。

每个从乡村来到工厂的年轻人,都会有一段剧烈而难耐的适应期,有些人的这段时间很短暂,很容易被忽略过去,但在敏感的人那里,这个交叠期会持续得很久。然而,渐渐地,乡村生活变得遥远起来,而工厂生活,变得能够忍受,在接受了工装、工号、工作后,于玛丽们,同时接受了工厂的钢铁氛围。

电子厂有上千名女工,而男工,只有几十名,像珍稀动物。

男人在这里创造奇迹,不,男人本身就是奇迹。

男人的眼睛是灯塔,话语是音乐,喘息是火焰,脚步是舞蹈??一举一动,都在编织棋盘,勾连蛛网。这一切,皆因幽闭。

电子厂是艘驶离岸边的大船,在浩淼的海中央,这座漂泊的监狱,游荡的小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不能离开船舷,于是,男人和女人在这里遭遇后,会有一场异乎寻常的决斗。

男人!

每当某个单个的男人走过时,在他的周围,总荡漾着一群女人的眼神。

于玛丽是个例外。她不在任何能和男人相遇、滋生出故事的地方出现,而将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都消耗在厂里的妇女书屋。于玛丽翻动报纸、杂志、书籍时,像进入别人的书房,聆听讲座,她反复地,将最简单、最无知的问题提出,不怕遭到耻笑,并总能有所收获。这种探索之光一旦点亮,便如侦探发现线索般,再也不会消失。

于玛丽对我说,她忘不了那张招工信息表——招女工:年龄17至24岁,身高155cm以上,高中或中专毕业,视力正常,五官端正??她一笔一画,把这些字抄在了笔记本上。看起来,那些汉字很普通,可于玛丽每读一遍,心尖便会被疼痛揪起一次:过了24岁,想进厂都没人要,如果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年纪大了怎么办?她满怀疑惑地走进妇女书屋,试图找出答案。

吴生打破了于玛丽的沉静世界。

吴生姓吴,但不叫生(广东将所有的男人都称为“生”)。吴生也是湖北人,家乡与于玛丽的只隔了几十里;吴生有双好看的大眼睛;吴生是技术员。某一天,为查某个数据,吴生来到妇女书屋,坐在凳子上翻报纸时,偶尔一扭头,看到侧旁的女孩。

吴生打听到和于玛丽是老乡时,欣喜若狂,感觉如果示爱,将稳操胜券。

然而,于玛丽回绝了他。

人生四喜中,有一条是“他乡遇故知”,更何况,在珠三角的工厂里,男女比例如此失调。吴生感觉难为情。他作为男性的骄傲遭到动摇,皮肤火辣辣地疼。于是,他告诉同事,说他确实约会过于玛丽,但他已决定不再理她,因为她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病的名字叫性冷淡。

在暧昧的大笑中,整个电子厂的上空都飞扬着三个字:性!冷!淡!

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个女孩确实有些不正常。

当我问起于玛丽时,她说,她并不是讨厌男人,而是不愿找老乡。

她从钱包里掏出张照片:一对乡村男女,虽然坐得很近,但眼神却向不同方向飘忽,表情沉闷。显然,于玛丽刻录了她父亲的眉眼,但她的手,却和母亲一样充满疤痕。

打小,她就跟着母亲干活:插秧、拔草、烧柴、和面、洗碗。在乡间,尤其是夏天,手会被许许多多锋利的刀刃包围:镰刀、锄头、斧头、菜刀、犁铧。无论乡间的植物多么茂盛,空气多么清新,在于玛丽看来,这里的生活终究是粗野的,其内部,始终存在着某种邪恶的暴虐:到处都是干重活的女人,而那些蹲在墙角聊天的男人(包括她的父亲),能一连几小时,漫无边际而又心安理得地聊下去。

那时的于玛丽,虽然不懂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但却已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

于玛丽不愿继续观看乡村男女上演的把戏——那种古老而简单的忏悔——在男人赌钱、酗酒后,女人哭号着,掀翻锅,砸烂碗;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像什么都不曾发生。男人继续出门,女人继续痛苦。

摆在乡村女人面前的命运,既残酷,又狭隘。若她们向前迈出一步,就会变成出格的女人,遭集体贬斥。生活向乡村女人残暴地施加奴役,而固有的偏见和保守,让她们只能顺从,匮乏反抗。于玛丽曾劝母亲离婚,而母亲除了流泪和摇头外,没有任何法子自救。

和上世纪的那些打工者有所不同,年轻的于玛丽对城市不再抗拒、诅咒,而更愿意介入、融汇。她既已来到异乡,便愿意从这座城市的千变万化和种种刺激中汲取营养,以居住者的目光打量这里,让自己变成楔子,插到更深处。

而老乡这个词,却像乡村生活的某种提示,总会折射出从前,而非现在。

这,才是于玛丽不能忍受的根结。

某个瞬间,啊,那该死的软弱瞬间,寂寞,这种生发于青春期的病毒,让她的身体呈现一种被麻醉的状态,整个人突然变得恍惚,眼神飘逸,呼吸微弱,像奄奄一息的病人。多少次,当于玛丽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即将沉坠下去时,禁不住想,随便找个男人,把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于是,整个世界,便从那刻起开始旋转?

不??她告诫自己,不能像母亲那样,受制于男人,牵绊于习俗。

当令她心仪的男子还未出现时,她不能自己先松懈下去。

于是,于玛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她不像很多人,想着是在为老板打工,就会偷懒;她认为工作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只有通过工作,她才能换取生活成本,积累经验,拓展资源,为未来铺路。于玛丽的观念如此简单,又如此实用,她不耽溺于幻想,被抱怨、焦虑、怨恨包裹,而更愿意以积极的方式,面对当下。

慢慢地,于玛丽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车间,她干活积极,不管有没有人盯着,都一样卖力;空闲时间,她去妇女书屋,阅读报纸、杂志、基层管理学。返回宿舍的路上,她会对着那些路灯的阴影,一个个数过去。

于玛丽被提升为拉长,大家并不感觉诧异,倒是另一件事,让所有人侧目:于玛丽花了两千元,买了台二手电脑,搬进宿舍,说是为了练打字。

从那一天起,于玛丽便不再去食堂排队吃饭,下班后,直奔宿舍,争分夺秒地练习。饿了,就泡包方便面。看起来,于玛丽练得有模有样:坐在椅子上,向前倾身,挪移手指,嘴里念念叨叨,说着“王旁青头,土士二干”。

在于玛丽的笔记本中,又多了另外一些符号,像堆零件,散落着,等待装配。于玛丽似乎是在受罪,但又像在经历一场奇妙的历险,每一次指尖的敲击,都像在推动某个轮子。

我们眼见着于玛丽学会了打字,学会了制表,学会了往表格里填上生产量。

那个早晨,于玛丽愣住了:连续五次漏焊,是故意陷害,还是粗心疏忽?

她拧起眉头严厉地警告我和阿玉:“这么多产品焊也不焊就放过来,要是被开了单,你们就死定了!这可不是插秧,春天少栽一棵苗,秋天少收几粒谷!”

我说:“我每次都检查的。”

阿玉说:“不是我,我都干了三年了。”

于玛丽把我叫到一边,让我把做过的产品打上记号。下午再检查时,很明显,是阿玉的产品有问题。阿玉平时倒也活泼,但这几日却总显得目光迷离,神色恍惚,愣神、发呆、皱眉。

于玛丽问:“阿玉,你是不是恋爱了?”

阿玉惊惶地抬头:“没有啊??我没有,没有恋爱。”

阿玉的那种表情,根本不用问,定是陷入情网,可于玛丽的心思,都在电子板上。

事后,她对我说:“我真后悔啊。”

阿玉不告而别。从电子厂离开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阿玉到小诊所做人流,因感染而造成终身不孕的消息传开后,她羞愧难当,选择离去。

阿玉的男友是吴生。吴生居然同时还有另一个女友!

那女友为挤走阿玉,便四处散播这个消息。

吴生??那个于玛丽的湖北老乡?大眼睛的技术员?

现在,他一如既往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吃饭、工作、聊天??那些卑劣行径,丝毫没有损耗他男性的优越。哦,电子厂不是古老的乡村,这里已荡涤掉道德谴责,只按法律办事。吴生没有杀人,故吴生无罪——这工业时代的理论,让于玛丽绝望。

于玛丽认定吴生有罪,认定像吴生这样的男人,为这个城市注入了某种暴力,让生活之善被破坏,将柔弱的女孩子们,逼入野蛮之境。

她想即刻辞职,将吴生从视野中删除,同时,对这个包容“罪犯”的电子厂,做一次堂吉诃德式的反抗;然而,她又犹豫起来:她对这个厂投入了太多感情。对离开故土、进入城市的人来说,他们慢慢地掌握了技术,学会了操作机器,作为幸运的少数人,进入到整个工业化的流程中,如果丧失了工作,便意味着脚下的土地被挪移,人会虚空起来。

于玛丽感冒了。盖着被子,还止不住打哆嗦。她不断地咳嗽、咳嗽、咳嗽??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半夜,她陡然醒来,耳畔响起游移的抽泣声。她瞪大眼睛,分不清哪一声是母亲的,哪一声是阿玉的。在于玛丽的体内,有一种破碎:她沿袭了乡村的古典,同时,又接纳了工业的契约,然而,在某个缺口处,她遭到了全盘颠覆。

新的焦虑产生了:在这个貌似敞开的世界里,依旧裹挟着陈旧的基因。于玛丽努力地寻找平衡点,试图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母亲打来电话,告诉她:已办好离婚手续。

离婚!

当这个可怕的词敲击在于玛丽的耳膜上时,她的全部焦虑、不安、疼痛,在那一瞬间,皆被治愈。原本,她觉得自己坠入深渊,被暴力、血腥、哭泣包裹,看不到任何出路,现在,她陡然知晓,她所见到的,不过是从生活的河床里翻滚出的泡沫,更大的潜流,埋在更深处。

突然,她不再觉得冷,一股新生的力量灌进来,让她复活。

于玛丽掀开被子,穿上衣服,趴在桌前,写下辞职报告。

于玛丽卖掉电脑,收拾行李,结算工资,拖着拉杆箱。

于玛丽向我们挥手后,走出厂门。

我记得那一晚,我和于玛丽坐在宿舍顶楼的窗户旁看月亮,发焦的黄光洒在她的额头,让她变成尊大理石雕像。我记得,我一直记得她的模样。

那么多如于玛丽一样的女孩,离开田埂和山坡,来到南方的电子厂,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们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没有人能辨得清她们的来龙去脉,而于玛丽是个例外,在于玛丽的脸上,始终隐含着一张乡村少女的脸,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这个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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