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中村真一郎
某报曾经刊登过一则报道《五十岁的老太婆》，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妇女读者纷纷来信抗议：“把五十岁妇女说成老太婆，不符合现实”、“这是对妇女的侮辱”，云云。我不由得莞尔而笑。
某报使用“五十岁的老太婆”这种表达方法，我看并非是因为该报社会部记者没有认清现实。半世纪前，在战前社会，五十岁妇女确实是被看做老太婆的。这位记者不小心照搬了当时老前辈写报道时惯用的词句，而没有注意到这种表达已脱离现实，这才引出这场喜剧。其实，这位记者也许常去酒吧问，和那里已上了五十岁的女老板正打得火热也说不定呢。
半个世纪来，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有了飞跃提高，同时，进入老境也延迟了。在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德川时代，少年到十五岁就被当成大人，到了四十岁就可以隐退了。与之相比，当今青年到二十五岁左右才产生成年人的自觉，而一般认为六十岁左右还应该是精力充沛的，一卜述那些妇女们的不满正反映了这股时代潮流。
实际上，各企业的退休年龄曾经从五十岁改为五十五岁，如今延长到六十岁，而且还有各种特殊照顾，可继续留职若干年。私立大学的教授大概可以工作到七十岁吧。据我所知，我们在国立大学求学时的恩师战败后不久，就以六十岁的年龄离开讲坛了。在此几年前，确实他的研究活动已开始退步，体力上也显著地老化了。这位以江户时代式的潇洒风格而著名的老教授，有一大在研究室里用古典“落语”中的洒脱比喻向二十来岁的我们大谈他到这把年纪已丧失雄性动物机能的话题。尽管他以冷嘲和玩笑的口气说话，但已经使缺少经验的我不由得面红耳赤了。与之相反，我的晚辈们现在六十岁不得不走下讲坛，其实他们的研究正接近高峰，在此关键时刻离开其授课的对象——最好的学生，不仅会使学术界蒙受巨大损失，而且也浪费了国家预算。总之五十岁就不用说，六十岁也不能当做老爷爷、老太婆看待，这就是、当前的现实。
大约半世纪前，有一位著名的和歌诗人年逾花甲之后另结新欢，社会上称其为“夕阳之恋”，以羡慕和取笑的口气惊叹其壮举。而今天，在我亲眼目睹的范围内，年过六十的男女恋爱并不罕见，他们的外貌也充分具备作为恋人的成熟的魅力。
我记得，大约二十年前，已故作家伊藤整先生发表过小说《变容》，其中写道：男性年过六十后选择的恋爱对象一定是比他年龄大些的女性；七十岁的女性，不仅精神上，肉体上也处在美的顶峰，其爱的器官具有白毛猛兽般的威严。这一说法曾震惊一时，不过，如今这可能也已变成一般常识了吧。
我目前正在创作一部爱情小说，其男主人公七十岁、女主人公六十岁。作为作者，我并不打算将其作为特殊例子来描述，我把她设定成为乍看只有四十岁左右的人。我认识的六十岁到七十岁的女性中确有好几个富有恋爱年龄的巨大魁力，她们同过去所说的“三十徐娘”完全相同。要不是担心触犯个人隐私，我真可以举出许多有名的实例。
这不禁令我联想到那个有名的插曲：十七世纪法国路易王朝盛世时，某位沙龙贵妇人到了七十岁就叹息“再也不能在阳光下和孙女们争夺同一个男人”了，可是在夜间客厅的暗淡烛光下，她仍具有在女性魁力上不逊色于十六七岁的处女的自信。
《源氏物语》中的插话也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位专管音乐、年逾花甲的宫女把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皇子和一位高层贵族的嫡子同时作为爱人接到了自己的寝室。
在文明发达的社会里，往往正是这种高龄女性唤醒了正要从少年期走向青年期的小伙子们，使他们认识“人生的真实”。这是文化史上的一个现象。现在巴黎街头的“黑夜天使”（其实，她们大白天也大模大样地降临在街头），毅然拒绝承认老化、主动延缓隐退的大胆姿态是令人刮目相看的。
因此，我一向把扩大恋爱年龄的幅度作为衡量社会文明的尺度之一。
在明治、大正的社会里，“五十岁的老太婆”之所以因恋爱而被耻笑为“老不羞”，是因为明治维新后的近代日本是单调的禁欲主义社会，正如永井荷风所慨叹的那样，和西欧的成熟相比，当时日本的文明相差甚远。
（柯森耀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