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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最初里,党委书记卢清源打电话来严家台子把凤凤喊过去,凤凤还不知道是做什么事情。村里离镇里十几里路,凤凤骑着一辆脚踏车一路风尘仆仆赶过去。

这是凤凤大学毕业后第二次见卢清源。

卢清源问,这些天在家干什么呢?

凤凤回答说,什么事也没干,陪着我娘下地里干活呢。

卢清源说,大材小用了,一个大学生闲在家里没事做。

凤凤一张脸红起来说,我在家暂时休息休息,十月份研究生报名开始,我就准备考研了。

明年是不是一定参加研究生考试,凤凤还没想好。凤凤这么回答卢清源,也只是敷衍应付罢了。凤凤心里也明白,卢清源不会专门打电话喊她来镇里叙闲话的。

卢清源说,眼下你闲在家里,正好来帮助镇上做一件事情。

凤凤问,什么事情?我怕做不好。

卢清源说,这可是你的一个同学推荐的。

凤凤问,我的同学?是在镇里?我怎么不知道?

卢清源说,昨天我们才从你的母校把他们请过来。

凤凤心里一惊,心想八成是向东平来了。

卢清源说,他名叫向东平。

凤凤不清楚,镇里从农业大学请向东西平他们过来会做什么事情。

卢清源解释说,我们镇所属的几个行政村大致情况差不多,靠着淮河,靠着煤矿,近些年一方面是煤矿占地塌陷严重毁坏土地,另一方面是烧砖窑严重毁坏土地,如果再不规划,再不遏止,照这样发展下去,要不多长时间,一个个村庄大部分土地就会变成不能种植庄稼的洼地,就会变成杂草丛生的水塘,像是退回数万前的荒洪年代。我们镇近期请向东平他们来的目的就是规划制定出每个村庄的中、长期生态农业村建设发展整体规划书,就是想因地制宜,实事求是,用科学的发展观去引领今后的农村建设、农村发展……

凤凤插话说,看来这也是全县、全省、全国农村都急需要做的一件事情。

卢清源说,你来镇里的任务就是配合向东平他们做好这方面的工作。

凤凤说,我尽我的能力去做吧。

向东平他们一行四五个人吃住在县委招待所里。凤凤去见向东平的路上可谓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是巧合?是命运?凤凤大学毕业回家十来天,就因为命运、或说巧合,又与向东平见面了。凤凤尽可能地平息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克制自己的感情,面色如常地走进县委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虽说还叫县委招待所,内里却早已不是招待所了。县委招待所现在叫县委宾馆更名副其实。招待所里花木葱茏,新起的十几层大楼装潢得富丽堂皇,比省城的大宾馆也不差。上了电梯,凤凤对着里面的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脸红了。她告诫自己说,见了向东平,一定要平静。

进了走廊,在房间外面又站了分把钟,凤凤才敲门。

几乎是在门被敲响的那一瞬间,向东平就把门打开了。

凤凤埋怨向东平说,你怎么不打电话说一声,说来就来了?

向东平笑着说,怎么,是讨厌我?导师临时通知我的,我就没来得及打电话。你回来这些天,还好吗?

一块来的人也认识凤凤,隐隐约约地也知道两人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就打圆场说东平这么做不是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吗?怎么样殷凤舞,心跳过速了吧?

凤凤瞟了向东平一眼,发现他的眼神里包含着很复杂的内容。

凤凤的心微微一颤。

一块来的人看他俩这样,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悄悄躲出去了。

凤凤这才坐下,嗔怪说,人家才回来几天啊,你就跟过来了。

向东平眼望着窗外,幽幽地说,你知道就好。

又沉默了一会儿,向东平问,你们卢书记和你说了没有?让你给镇里做远景规划?

凤凤说,说了,我一猜就猜到,是你们课题组。

时间很紧,一方面卢清源主持召开全镇各个村村干部会议,阐述这项工作的现实意义及深远的历史意义,要求每个村干部,尤其是每个村的一二把手,要积极配合课题组做好这件事情。一方面给向东平腾出办公室,让他们开始工作。原则上是分工不分家,每个人又有具体负责的村庄。向东平自然是负责严家台子。凤凤名义上是镇里抽调来协助他们工作的,可在课题组几个人的眼里,凤凤就是他们课题组的人。

更是向东平的女朋友。

下午,凤凤要骑着脚踏车回严家台子,说是回去跟父母打一声招呼,明天一早来镇里同他们一起工作,下去跑几个村庄。

向东平说,我从镇里借一辆脚踏车陪着你,一起回严家台子看一看,了了心愿。

凤凤奇怪地问,你有什么心愿?

向东平光笑不说话。

凤凤说,你跟我一起去严家台子,过一会我不是还得把你送回来吗。

向东平说,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这么十几里路我认不识?

凤凤看出来,东平是想单独陪她说说话。

凤凤说,你不怕跑来跑去累人,就跟我一块走吧。

十几里远的路程,两人骑着脚踏车像是没说几句话就到了。

向东平问,你说怎么这么巧,我正想着暑假再组织一次大学生社会实践活动,来你们这里看一看,你们镇里的卢书记就亲自找上门去了。

凤凤不相信,凤凤说噢,这么巧?

向东平说,就这么巧,你不信拉倒。小凤,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啊?我想上严家台子,卢书记就给我一个机会,来和你见面。

向东平又说,这叫天遂我愿,事遂我愿,就看人是不是能遂我愿了。

凤凤假装听不懂,不理向东平的话茬子,让他剃头挑子一头慢慢热去吧。凤凤脸上显得十分平静,内心里却暖洋洋的。说到底,世上哪有女人不乐意喜欢她的男人相追相随呢。

两人骑车先是路过村东空出来的一片养猪场。向东平问,养猪场怎么会空着呢?凤凤就跟他说出前些天下大雨,猪屎冲进水塘污染死螃蟹苗的事情。向东平停下来,仔细地看一看岗地上的养猪场,看一看养猪场下面的养鱼塘说,湾地塌陷的水面怕有上百亩,真是养鱼养蟹养蚌的好地方;将来养猪场可以进一步扩建形成规模养殖,在猪场旁边配套建一座沼气池,可以利用沼气烧锅,也可以利用沼气发电。

向东平一下子像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眼睛里没有了塌陷水塘,取代之的是养鱼塘、养蟹塘、养蚌塘;眼睛里没有了猪屎粪,取代之的是能喷出蓝色火苗的沼气。向东平说,也可以在这么大的一片水域上建起一个休闲度假村,你说将来城市人有钱往哪里去,这么一处美丽的家园,还不是他们首选的去处吗?

幻想能够感染人,梦想能够感染人。渐渐地,凤凤也被向东平的描述所感染。这一时刻,向东平在凤凤的心目中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从事这么一项工作的人确实是需要一份未泯童心的。只有一颗童心未泯的人才能有一份幻想与梦想。

离严家台子越来越近了,向东平不愿走进村庄,说我们就站在村头看看你的庄子,你就站在这里给我介绍介绍。我听镇里卢书记说严家台子一共是四个自然村,这四个自然村,是都姓严吗?

凤风说,当然都姓严,不然怎么叫严家台子。听村上老人说,头一代严家台子祖宗生下八个孩子,四个男孩,四个女孩。四个男孩长大成家,分别占着东西南北的四处地方,后来渐渐发展出四个村庄,分别叫着南严庄,北严庄,东严庄,西严庄,老祖宗自己住正中央,就是现在村委会所在的地方。

向东平说,看来严家台子头一代老祖宗就把后来几百年的村庄大致规划好了。

凤凤说,应该是这样吧。四个儿子,四个村庄,占着东西南北四处地方,现在的严家台子就是这么一种格局。此外,还有土地也这样。头一代老祖宗开垦土地也是从最东最西处先开垦的,东湾地、东岗地、西湾地、西岗地,也是最早的时候就规划好了。又比如说,还有东湾处的堤坝,西湾处的堤坝,头一代老祖宗虽说没有能力去垒起来,也早早就愚公移山似的领着孩子们开始围拦堤坝了。

向东平说,一个村庄怎么去规划、怎么去发展,其实老祖宗比我们后人明白得多;相比较,盲目发展、无序规划的反倒是我们后人。

凤凤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愧对祖宗的。

向东平猛然想起一件事,问凤凤说,前些天我在一本什么写淮河文化的书上看到,说你们严家台子头一代老祖宗是同一天一起死的,死后安葬在一种船形棺材里,“文革”期间被造反派扒了出来。这是真有其事,还是传说?

凤凤说,这件事是真的。严家台子头一代老祖宗的坟,二百年来一直完好无损,严姓后人年年聚在一起,去坟上拜祭。到了“文革”中间,不准拜祭了,说是迷信,是宣扬封建宗法。造反派不相信严姓祖宗会一起死,更不相信死后会葬在船形棺材里。有一天,一帮造反派大张旗鼓,把严姓祖宗的坟墓扒开来,结果真是看见一具船形棺材,棺材里也真是安葬一男一女两具尸骨。

向东平问,这么多年过去,棺材怎么会没沤朽呢?

凤凤说,严姓祖宗埋在一处顺坡岗地里,土质干燥,积存不住雨水,一二百年过去,一具船形棺材依旧完好着。

向东平问,我记得书上说,船形棺材是上下两条船合在一起的。

凤凤说,严家台子人传说下面的一条船是真正使用过的船,上面的船是两人死后新做的。

向东平问,从扒出来的船形棺材上能看出来吗?

凤凤说,能看出来,使用过的船有磨损的痕迹,新船没有磨损的痕迹。

向东平还在问个不停。

向东平问,我看那本书里说,严家台子人是从淮河的船里上岸的,死后灵魂还是回到淮河的船上去,真是这么回事吗?

凤凤说,传说只是传说,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严姓人活着,不可能再上这条虚无的船上;严姓人死后,到底会去哪里,就更没有人知道了。

向东平感叹说,要是能回到最初的严家台子,给多美好。

天色渐渐地黑了,一群水鸟受了惊,贴着芦苇丛,“扑噜噜”地飞远了。

朱文霞从心里不支持镇里搞所谓的《生态农业村建设发展整体规划》,认为卢清源这个人就是喜欢出风头,摆花架子。说一个个村庄都能像你们规划的那么好,城市人还不一个个都往农村跑,争着来农村里打工、种地、当农民?

朱文霞对卢清源形成这么一种成见是始于两年前。两年前,卢清源刚当上镇党委书记,正赶上村支两委换届这么一项头疼的事情。卢清源对镇里所属行政村村支两委一把手调查、摸排的大致情况,一是年龄偏大,二是文化偏低,三是村委会书记、主任一身兼占大多数。年龄偏大、文化偏低、一身兼的情况大量存在跟任职时候过长相关联,有的村书记、村主任从文革中一直到现在,每次是换届不换人。大队的时候是这个人任书记、大队长;分地包产到户,还是这个人任村书记、村长;改革开放十几、二十年,这个人都六十、七十了,一换届一选举,结果村书记、村委会主任还是这个人。相比较,朱文霞资历不算最老的。

镇里开会布置村支两委换届工作,卢清源着重从改革的高度、发展的高度谈了扭转上面三种情况的三点意见,一是年龄要降下来,二是文化要提上去,三是不搞一身兼。

具体到严家台子,村委会换届一开头就遇见问题,没人报名竞选村主任。朱文霞不报名,是村民联名推荐确定的。背后的操作人是殷家传。殷家传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是要给朱文霞一个说法,也是给卢清源一个说法。镇里又是开会又是下文件,嗷嗷叫地呼着喊着,“村支两委换届要年轻化、知识化、分开化”。所谓“分开化”,就是不能一身兼。朱文霞回村里就表态,说村支两委谁想干谁干去吧,这次我是要做甩手派了,村支两委的职务一样都不要,我能把窑场上的一项工作干好就不错了。严家台子砖业有限公司是股份制企业,朱文霞任懂事长兼总经理。这是镇里无权过问的,也是木板上钉钉子稳当的。

朱文霞这么一说话,殷家传心里明白,该自己上场给朱文霞铺设台阶了。殷家传联系村民签名,要求朱文霞做为后选人,继续连任村委会主任。

朱文霞知道这件事,心里欢喜,嘴上却批评殷家传,说你还去镇里听听卢清源书记的意见吧。

这种结果,卢清源早已预料到了,说这是民心民意,我有什么不同意的呢?

按照村民委员会自治选举法规定,符合条件的都可以做后选人,符合选举程序选举出来的,就是村委会主任。卢清源也是不能违背民意、违背法律的。

殷家传是上届的村委会副主任,这一届报名竞选的还是村委会副主任。

卢清源问,你怎么不竞选村委会主任呢?

殷家传吓一跳说,我哪有本事当村委会主任呀,我能协助村委会主任做一做副主任就不错了。

卢清源就知道朱文霞在严家台子的霸主地位了。

卢清源手里准备着一张牌。这张牌是针对村支部委员会选举的。党要管党,这是我们党历来的组织原则。村委会换届选举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自治法,村支部委员会选举就得按照党章、镇党委的意思了。再具体地说,就得按照卢清源的意思了。

这张牌就是原先大队书记高一嘴的儿子高团结。那一年,高一嘴、陈哈哈因拷打严国勤,造成意外死亡被判刑。高一嘴从牢里刑满释放后,做起了煤贩子,不几年就发了。发了以后就拿钱给他儿子铺路,支持他走仕途。高一嘴的儿子高团结比龙龙大几岁,高中毕业去参军,参军复员后靠着高一嘴的老关系,留在镇政府的食堂里。高团结很活络,烧一手好菜,又加上镇里有不少原先高一嘴的熟人,工作起来很得心应手。卢清源想把高团结派回严家台子任村书记,高团结很高兴。

高团结说,胡汉三又回来了。

应该说,从卢清源、高团结两方面来说,做这么一件事情都有着复杂而又不可明说的心态。

事先没有一点风声,突然地卢清源带着高团结以及镇里其他负责换届人员,来到了严家台子。

村支部委员会选举牵扯的就是十几名党员。选举程序先是选举出三名支部委员,再从三名支部委员里选举出一名支部书记。

卢清源说,村里党员人数少,我看就提出三名支部委员后选人,举手通过就可以了。

卢清源可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卢清源这么一说话,朱文霞以及其他严家台子党员心里都明白,高团结不当村书记,卢清源是不会罢休的。

殷家传提出异议,说我看还是无记名投票吧,票数多的前三名是支部委员,谁当支部书记,再由三名支部委员投票决定。

殷家传这么一说话,意图很明显地偏向朱文霞。卢清源的意图是朱文霞当上村委会主任,不能再当村支部书记。殷家传提出异议还是想力保朱文霞任村支部书记。

卢清源说,这样选举不能体现镇党委的思想,也不能体现这次村党支部换届选举的精神。

朱文霞这种时候只有自己表态说,我看村党支部换届就按照镇党委的意图办吧,我不再做为村支部委员会人选,也不再连任村党支部书记。

卢清源带头鼓起掌来说,朱文霞这些年村书记、村主任一身兼担子太重了,村里别的党员也该站出来为她承担一部分负担,共同谋划严家台子今后发展大计。

卢清源重点推荐了高团结做为村支部委员会人选,并说这不只是他个人的意思,也是镇党委班子集体的意思。

高团结的长相与举止,活脱脱的是高一嘴翻版,朱文霞见着他就像做着一场噩梦。

朱文霞说,我做为严家台子的一名普通党员,欢迎高团结同志回村里工作,拥护高团结同志做为村支部委员会委员人选之一。

朱文霞这么一种态度是令所有人意外的。不管是卢清源、高团结,还是严家台子其他人,原先都以为,朱文霞肯定是要全力阻拦高团结回村的。

高团结做为支部委员会委员定下来,其他两位很快确定了。其中一位是殷家传。殷家传的名字也是卢清源提议的。卢清源这样做是要给朱文霞一个面子。殷家传与朱文霞的个人关系,卢清源是知道的。殷家传自己坚决不同意,说自己没有从事党务工作的经验。殷家传不稀罕卢清源塞给嘴里的这块糖,更是不想为这么一件事得罪朱文霞。朱文霞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楚,说我看殷家传做为村支部委员会委员人选也适合。哪知卢清源事先没与高团结通好气,或着说村支部委员的构成人选出乎高团结的意料。高团结不同意殷家传的后选人资格,理由是殷家传已经是村委会的副主任。

卢清源从内心里很反感高团结这种政治上的不成熟,应变能力差,嘴上却说,我们文件上说的不能一身兼是说正职,不包括副职。

高团结赶紧提议补上一个事先想好的陈姓人,这人是陈哈哈的侄子,名叫陈小眯。陈小眯的特点是眯眯眼,眼皮整天踏眯着。陈小眯好多年来都在村里做事,入党也是朱文霞一手替他操办的。严国勤意外死去,朱文霞只从心里痛恨高一嘴。陈哈哈是条哈巴狗,陈小眯又是陈哈哈的侄子,一扯扯这么远,朱文霞不想在村里树这么多对头,拉一拉陈小眯,也是做一个心胸宽阔的榜样给村人看。没想到高团结会与陈小眯暗地里有勾结,朱文霞想想头皮一阵麻。

村支部委员会选举的结果,高团结任严家台子新一届村党支部书记,陈小眯任村党支部组织委员,殷家传任村党支部宣传委员。

卢清源办事果断,当即就主持新旧两任村书记进行工作交接。朱文霞交出村支部的公章,交出办公室锁匙,说村里的所有现金帐目都在殷家传手里,你不清楚的地方,可以直接问他。

朱文霞让位让得这么干净、这么利落,是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

朱文霞走出村委会院落,又退回头,把院落大门的一把锁匙也交了出来。

高团结不接这把锁匙,他说,我会给你重新腾一间办公室。

卢清源也看出朱文霞正常中的不正常来,说你不担任村书记的职务,还是村主任嘛,为啥把钥匙交出来?

朱文霞说,从今天起,我办公地点只在轮窑场,村委会的工作就交给高书记好了。

殷家传跟着走出村委会院落,问朱文霞,你不来村委会,我怎么办?

朱文霞说,你现在是村党支部的宣传委员,你的工作安排应该去问高团结。

朱文霞头也不回地走了,撂下殷家传不知道该往哪儿迈步。

现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严家台子的工作中心当然是围绕着“霞光”转。不过村人一般不说“霞光”,还是说砖窑场,或是轮窑场。砖窑场现在是股份制,朱文霞任董事长兼总经理,高团结连一根手指头也插不进去。朱文霞回轮窑场第二天,就另外派出一名会计,把砖窑场的一份帐目接过来。殷家传很被动,一肚子的冤枉话,还没处说。高团结整天把守着的村委会,实际上是一个空架子,一天一天找不着事做,连一个村人也不来。村人有事情,照样去砖窑场向朱文霞说道。朱文霞让村人去村委会找高团结,村人也不去。牵扯着砖窑场的事情,朱文霞替村人办理。牵扯着村委会的事情,一律推给高团结。高团结执政十来天,村民没找他办一件事情,他在村委会里坐不住了,开始像一头困兽,不停地转圈子。

转着转着,高团结就与朱文霞,闹了一场不愉快。

村委会一共有四部小车,三部是真正的小车,一部是客货两用的车子。四部车原先是停放在村委会院落里,现在朱文霞去轮窑场,四部车也跟着一起去了轮窑场。高团结看着空落落的院落,心里不舒服。这一天,高团结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想找朱文霞的茬子,就打电话去轮窑场说,我要去镇里开会,需要用车子。朱文霞说一声,我知道了,就放下了电话。结果小车开过来,是一辆客货两用车。高团结又把电话打去轮窑场,跟朱文霞说,我去镇里开会,不是去镇里拉货,你怎么派辆客货两用车给我。朱文霞说,就这辆车,你用就用,不用也没有别的车。

高团结问,怎么就这辆车,没别的车?村里的小车呢?都哪去了?

朱文霞笑一笑说,村里的小车都是用窑场的钱买的,都是挂在窑场的名下,就这一辆小货轮,还是我看一个村的面子派给你的,你嫌不好,自己找好的去就是了。说着,把电话挂了。

高团结气疯了。把电话摔掉,就去镇政府告状。高团结说,在村里我是一把手,我反倒连坐小车都坐不上。卢清源说,你想坐小车就是想找不自在,骑一辆脚踏车来镇里多方便。高团结不想卢清源会说这种话。卢清源问,不明白道理了吧?高团结说,我不明白。卢清源说,村里的几辆小车你原本就不该坐。高团结更加糊涂了。卢清源说,几辆车的产权都属于砖窑场的,朱文霞能把客货两用车给你坐就算不错了。

高团结把两只手摊开在眼面前,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一只右手是空着的,自己的一只左手也是空着的。

三个月后,高团结遇上了一件大事情。

这件事是关于计划生育。村里具体管理计划生育的是一位名叫吴巧云的女人。吴巧云管理村里这么多育龄妇女的肚皮,所采用的办法就是一个,那就是每季度领着她们去镇医院做一次检查,看一看肚子里有没有名堂,有名堂的处理掉,没名堂的候着下一个季度接着去检查。村里用自己的车往镇里接送育龄妇女,检查费用由村里统一支付。高团结执政三个月,正好赶上村里育龄妇女的季度检查。吴巧云去砖窑场找朱文霞请示工作,朱文霞说你去找高团结说这件事吧,现在他是村书记,我不能干涉他的工作。吴巧云回头去村委会找高团结。计划生育的事,高团结也不敢马虎,说原来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明天你就领人去镇里检查。吴巧云说,那你跟殷会计说一声,准备钱。检查费,车辆费,合计得不少钱呢。巧云一说,高团结傻眼了。往年村里有车接送,现在车归轮窑场了,村里就得花钱从私人手里租用小客车,村里又哪有这笔钱?原先村里也是没这笔钱,朱文霞当村书记,说一声从砖窑上出,殷家传就把钱拿出来了。殷家传现在手上空着,村委会也就空着。高团结手上缺钱,想干什么也干不成,甚至每个月几百块钱的补助都没着落。

这十几年来,村干部的补贴,也从几十块钱一月,涨到三百二一月了。

村里育龄妇女季度检查一拖一个月,高团结感到再拖下去怕是要出大事情。计划生育一票否决是硬杠子,真的超生几个孩子,怕是自己这顶村书记的帽子一年戴不到头。高团结去镇里汇报这件事,卢清源先是批评高团结,说你头脑里计划生育这根弦是绷得太松了,迟早会出大问题的。紧接着卢清源打电话去镇医院,说检查费用先欠着。高团结问,租车费怎么办呢?卢清源没想到高团结工作能力会这么差,反问说,你总不能让我从口袋里掏这笔钱吧?

计划生育这项工作到底还是出事情,吴巧云通知育龄妇女去镇医院做检查,四位妇女跑掉了。跑掉了就跑掉了,现在交通这么发达,你上哪找去?

吴巧云问高团结,怎么办?

高团结反问吴巧云,你说怎么办?

吴巧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高团结问,村里从前遇见这种事,是怎么处理的。

吴巧云说,我在村里做这项工作三四年了,从来没碰过这种事情。

高团结急眼了,领着村干部去四位育龄妇女的家。这四位妇女的家人都摇头说,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熊女人跑哪里去了。明显是假话,但你也没办法。高团结只得带着村干部马不停蹄地外出找人,去她们家的亲戚朋友家,去她们可能落脚的地方,一家一家去寻找。一个月过去,吃喝钱,车票钱,高团结自己从口袋先掏出来垫上,四个怀孕妇女一个没抓住。高团结没办法在严家台子工作了,这个连孙子都不如的村书记也不想当了,一纸辞职书递到了卢清源手里,回镇政府食堂做火夫去了。

卢清源恨铁不成钢地说,看来你这一辈子,只佩烧锅。

高团结尥蹶子,严家台子一摊子怎么办?四个跑掉的大肚子妇女怎么办?

镇办公室打电话把殷家传喊过去。镇党委下文件直接任命殷家传为严家台子副书记,让他临时主持村里的党务工作。卢清源当面交代殷家传,回村里直接找朱文霞,重点工作是把四个跑出去的怀孕妇女抓回来。

殷家传回村里把文件,连同卢清源的口信,一并转交给朱文霞。殷家传说,要不我也写一张辞职书,辞掉这个副书记?朱文霞说,高团结辞职是他当不好书记,你难道连个副书记都当不好吗?殷家传说,我也没办法把这四个大肚子妇女找回来。朱文霞说,高团结一走,我是村里一把手,有什么过错,镇里打板子也不会打在你的屁股上。

朱文霞当天就把砖窑场的帐目移交到殷家传手里。殷家传的两只眼睛是湿润的,接帐目的两手是颤抖的。

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计划生育的事情最终还是落在朱文霞身上。

朱文霞采取的方法很简单,从窑场把四位怀孕妇女的家人喊过来,说高团结辞职,一拍屁股走掉,计划生育的事情重新撂给我,你们谁的家人谁去找,找回来照样算上班,工资照样发,找不回来,或再耽误三两个月的时间,孩子生下来,就不是不发工资、不能到窑场上班的问题了,我看连窑场里的股金也得全部做计划生育罚款了。

四位怀孕妇女的家人一阵子脸红,一阵子脸白。朱文霞跟高团结不一样,手里掌着权,想让他们不过好日子,他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朱文霞说,你们回去家人一块商量商量,我限你们三天时间,要是觉得多生一个孩子合算,三天后你们回头就跟我说一声没找着;你们要是觉得砖场的股金、上班重要,你们三天后把人领回来。

三天后,四位怀孕妇女的家人一个不少地把人领回严家台子。朱文霞安排车送四人去县医院,说,人工流产大小是个手术,县医院比镇医院条件好,去那里安全一些。

谁也没想到朱文霞临时会改主意,四位怀孕妇女挺着四个大肚子,来村委会上车,朱文霞心一软,眼泪一下流出来说,今天不去县医院了,明天去。

四位妇女不知道朱文霞临时改主意的是为什么,说今天去是去,明天去也还是去,横竖拖不过去医院。

朱文霞说,这几个月,你们躲在哪里,你们还去躲在哪里,把孩子一个个给我生下来。

四个妇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村委会院落里不敢动。

朱文霞说,你们肚子里的孩子六七个月,真舍得?

四位妇女不说话,一个个眼泪汪汪地哭起来。

朱文霞说,你们快走,慢走一步,也许我就改主意了。

这一年,严家台子超生四个孩子。大会小会,朱文霞挨镇里批评不少。转眼四个孩子满地会跑,朱文霞进出村庄看见这四个鲜活乱蹦的小生命,会驻足凝神好久、好久。

至今村里也没人知道,朱文霞为什么会这样处理这件事情。

朱文霞不喜欢卢清源乱摆花架子的工作态度,也认为卢清源搞所谓“生态农业村建设发展整体规划”也是花而不实,甚至还劝导凤凤不要去镇里参与这项工作。

朱文霞说,你不愿进轮窑场,我没意见;你不愿进养鸽场,我也没意见,只是你千万不要去镇里做一些出风头的事。一个个村庄都能像他们规划的那么好,还叫着农村吗?你记住农村变好是塌塌实实干出来的,不是纸上画出来的,不是摆花架子摆出来的。

凤凤不想跟朱文霞讨论这方面的大道理、小道理,说,卢清源书记是我高中的老师,他交代我的事情,我孬好要把它做完,有一个交代吧。

朱文霞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我听说课题组里有一个姓向的博士,你和他关系不错是吧?

凤凤听出朱文霞这是在旁敲侧击她。

凤凤说,他是我的学兄,在学校时都在学生会工作,关系当然不错了。

朱文霞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没再说什么。

就是这个时候,凤凤突然决定去一趟龙龙的养鸽场。

养鸽场在严家台子正中心,靠近淮河堤坝的地方。村庄东边没地方盖养鸽场,湾地里塌陷不适合盖养鸽棚,岗地里现在还有两座砖窑、一处养猪场,也是没处建养鸽场。村庄西边光是一座轮窑就够侵占地方的了,几十高的烟囱整天冒黑烟,养鸽子不避开,也是养不好。养鸽场的场址从村庄东边选择到村庄西边,反过头来从村庄西边选择到村庄东边,只能选在村庄中间。这里离村庄近,离淮河更近。去年龙龙大学毕业,朱文霞没让他插手轮窑场,一方面是看出砖窑场不是长久之计,另一方面是想锻炼锻炼龙龙,培养他独立处理问题的能力。朱文霞把一份与广州某企业联合养殖的协议及五十万块钱一把交给龙龙,其他就不多过问了。

朱文霞说,我相信你有这种能力。

龙龙说,我会尽我最大能力的,我知道不只是你一个人看着我,是全严家台子人都在看着我。

一瞬间,朱文霞感到眼前的儿子长大了。

与养鸽场相关的一切都是龙龙一个人决策的,包括合资双方谁控股谁出任懂事长,鸽子品种的选择,饲料的选择,鸽子销售的价格、运输方式,厂房以及相关设备的选择等等。大的方面,双方争执最大的,一是控股,二是饲料选择。前者是权利问题,后者是成本问题。谁控股,谁出任懂事长,谁当家——这是龙龙力争一丝不能相让的。对方看中严家台子这块地方,也就是看中淮河两岸土地上生长的秫秫、玉秫秫是喂养鸽子的好饲料。这家企业同时在县里的其他地方投资兴建一处鸽子饲料加工厂。对方想让严家台子鸽子场使用这家饲料加工厂的饲料,只是价格太贵,不如自己加工饲料成本低。龙龙算出一笔帐,对方从饲料上赚走的一份利润比从鸽子上赚走的还要多。恐怕这才是对方合资养鸽子的一部分目的。天下哪有不赚钱的生意人呢?龙龙愿意从养鸽子上多让出一点利益,也坚持不用饲料加工厂里的鸽子饲料。就这样,一年时间消耗去大半年,一处鸽子场才艰难地建起来。这些天,龙龙脑子里装满一只只鸽子,凤凤大学毕业回来家,也就没有主动去找她。凤凤不打招呼猛然地过来,龙龙见着还是一份惊喜与意外的。

龙龙说,怎么会是你?

凤凤说,怎么不欢迎呀。

龙龙说,怎么会不欢迎你呢,办公桌子都替你预备好了,随时恭候你大驾光临。

凤凤问,你准备给我一个什么职位呢?

龙龙说,董事长助理,怎么样?

凤凤说,不适合。

龙龙问,那你想做什么职位呢?

凤凤说,鸽子长。

龙龙说,我没听说这么一种职位。

凤凤说,没有你不能设呀?

龙龙说,能、能、能,你来上班就任命你一个鸽子长的职位。

现代化养殖场的共同特点是,房屋高大,宽敞明亮,四周墙占满一块块巨大的玻璃窗,室里安装着一排一溜的灯。室里没有太阳,一束束灯光就是太阳。养殖架是塑料结构的,一只只鸽子安静地呆在里边,伸出头就能吃到外面食槽里的饲料,就能喝着外面水槽里的清水。养殖场里的鸽子不见灵性,不见仙气,一只只鸽子瘟头瘟脑的。说是养殖场养殖出来的鸽子,不如说养殖场养殖出来的鸽子肉,一堆活着的鸽子肉。养殖场就是养殖场,不管怎样先进,里边还是有一股浓郁的鸽子屎臭气。

龙龙说,这里边空气差,还是出去吧。

凤凤问,你的几十信鸽呢?

龙龙说,养在外面的另一处地方呢。

就在办公室的房屋顶子上,一只大铁笼子里,几十只鸽子幸福地呆在里边,这是它们的窝,它们的家园。信鸽定时放飞,与养殖场里的肉鸽品种不一样,神态更是不一样,一只只精神十足,灵性十足。它们呆在窝里,一点不安静。“咕、咕、咕”,公鸽、母鸽一对一对的,相互间唱着动听的歌子,说着动听的话语。

龙龙指着一对白色羽毛的鸽子说,这是一对老年鸽子,它们一起谈论着后代教育问题。

龙龙指着一对青色羽毛的鸽子说,这是一对中年鸽子,它们一起在说怎么抱窝呢。

龙龙指着一对花色羽毛的鸽子说,这是一对青年鸽子,它们一起悄悄地谈情说爱呢。

凤凤的脸一下红起来。

龙龙说,我喜欢喂养信鸽,就是因为信鸽不管飞到哪里,飞翔多远,都回来家,回到属于自己的窝里。

龙龙说这么一番话时的眼神特别像那对花色鸽子,凤凤能够听懂,却是一句话没回应,像是哑巴鸽子。

前后两个月,向东平他们课题组把镇所属各个村的“生态农业村建设发展整体规划”做出来。规划分文字、效果图两种。文字的村民看不懂,也没必要看。镇里出钱,把各个村的“生态农业村建设发展整体规划”效果图放大成城市广告牌似的,树立在各个村的村头里。具体到“严家台子生态农业村建设发展整体规划效果图”大致是这样的:村东边一片上百亩塌陷水塘与东边李家台子上百亩塌陷水塘连成一个整体,水面下养殖鱼虾,水面上建成旅游度假村;村西边是一片新建村庄,村庄中心是一处大型超市;原先四个自然村庄腾出上百亩土地,建成生态塑料大棚,可以种植蔬菜,也可以种植花卉;养鸽场扩建有原来的四五倍,变成村里的养殖区。严家台子生态农业村建设发展整体规划效果图上最醒目的是村中宽阔的大路,大路上跑着卡车、四轮车以及各种品牌的小宝车(小轿车),不见一头牛,不见一只驴,更是不见一只羊,一只鸡,一只鸭。车道与人行道中间的隔离带种着各种花草、树木。这些花草是严家台子土地上从来没有生长过的;这些树木也是严家台子土地上从来没有生长过的。大路两旁安装着的路灯,更是像是一种奇怪的树,结着奇怪的果子。

村民看着这么一幅“严家台子生态农业村建设发展整体规划效果图”,感到新奇,也感到陌生。

村民问村民,这是我们严家台子吗?

村民摇摇头说,胡扯淡。

在村民的感觉里,像是猛然碰见一个大姑娘或小伙子上前喊一声大,硬说是自己的孩子。你说这真实可信吗?不是一把屎一把尿把持大的孩子,交给你,你也不敢相认。

课题组有办法,他们在电脑上制作出各个村发展变化的图片说明,图文并茂,像是电视上的动画片似的,房屋是活着的,道路是活着的,严家台子的一切东西都是活着的。

这天晚上,卢清源亲自领着向东平他们课题组来严家台子。像若干年前放露天电影一样,也拉起一块小荧幕,一台手提电脑,一台投影机,取代了电影机和电影胶片。场地选在村学校的操场上,村人黑压压地被喊来。朱文霞生病没有露面。殷家传代表村支两委先讲话。两年间,严家台子党支部没有换届,书记还是高团结,殷家传是村党支部副书记,村里党务方面的事情由他代理着。殷家传说,我们看见这个宏伟蓝图,心里有了目标,脚下有了奔头,村党支部一定带领严家台子广大村民朝着这个目标去奋斗,去努力。卢清源代表镇党委说,这个蓝图不是空穴来风,无根无据,更不是纸上谈兵,无端臆造,是科学的,是不久将来就能够实现的。

课题组负责电脑操作的是向东平,负责解说的是凤凤。

这天晚上,王桂珍来了,脸上一片喜气洋洋的。凤凤能被镇里卢清源书记亲自点名,跟这么一帮子专家教授一起做事情,她觉得闺女很了不起,她觉得自己也很有脸面。王桂珍甚至觉得凤凤超过自己的男人,连朱文霞怕是也赶不上来了。

龙龙这天晚上也来了。这是龙龙头一次看见向东平这么一个人,也是头一次看见凤凤与向东平一起工作。龙龙没有看完电脑上的图片,没有听完凤凤的讲解,就提前悄悄离开学校,一个人在漆黑的村庄里漫无边际地走着、想着。

轰然一声,村民的说话声传过来,龙龙知道课题组的电脑图片放完了。

村民从学校一个个散去。殷家传陪着卢清源书记朝学校大门外的一辆小车跟前走。向东平与凤凤走后面。卢清源说,向东平是一个不错的孩子。殷家传知道卢清源说话的真正含义,绕弯子回答,那当然,人家是博士,有知识,有学问嘛。卢清源不去纠正,说凤凤也是一个不错的闺女。殷家传说,你是她的老师,你教育的好。卢清源说,凤凤要是留在村里工作,将来能够顶天立地做大事情。卢清源说出的这句话,殷家传倒是好长时间没有理解透。

向东平与凤凤走在面后迟迟缓缓的,像是想说好多话。

向东平说,我们课题组明天早上就回学校。

凤凤说,我明天早上就不去镇里送你们了。

向东平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亲手规划出来的这片严家台子居住区,将来也有我的房屋,与我心爱的女人在这里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凤凤说,现在说什么还太早,让时间作出回答吧。

向东平说,应该说,我和时间都在等候着你作出回答。

凤凤说,再见吧。

向东平说,我会来的。

一阵发动机响声过后,小车载着卢清源、向东平离开严家台子。学校门前站着两个黑影,一个是殷家传,一个是凤凤。

这天晚上,朱文霞没有露面,不是推脱生病,是真生病了。还是多少年前犯过的老毛病,没有理由的,莫名其妙地发高烧。朱文霞反复问着同一句话,轮窑场的大烟囱呢?好几十米高的大烟囱,怎么会说一声没有,就没有了呢?

在村头的那幅“严家台子生态农业村建设发展整体规划效果图”上,轮窑场几十米高的烟囱确实是不见了。

朱文霞一个人躺在床上反复问着这句话,跟前站着很多人,却没有人能回答。

§§美丽的村庄·卷五

严家台子轮窑场几十米高的烟囱,是在几年后定向爆破掉的,而在二十几年间,它曾经是淮河上一道著名的风景。上水行船,离淮南还有好几十里水路呢,船老板站船头上看看,噢,看见严家台子的烟囱了,就说淮南快到了。下水行船,离淮南还有好几十里水路呢,船老板站船头上看看,噢,看见严家台子的烟囱了,就说淮南快到了。其实严家台子离淮南,也还有头十里地。淮南在今天,不仅仅是指淮河以南,它还是一座城市,一座现代煤城。故事开头,砸死了老货郎的那些黑石头,今天已经化作滚滚乌金,从这里流向全国各地。高楼大厦一天天往上长,到夜间灯火通明。有很多如严家台子一样高耸入云的烟囱,在以后的若干年内,也会被一一爆破拆除。严家台子的烟囱是凤凤当家炸掉的,凤凤正式接手“霞光”的第三天,就花钱从市里请来了专业爆破队。他们在烟囱上测量、打眼,安装上雷管、炸药,然后按动电钮,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几十米高的烟囱以及烟囱上“严家台子轮窑场”几个通红的大字,瞬间坍塌,从村人眼睛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朱文霞病情加重,走进生命的弥留之际。

半年前村委会换届,朱文霞把身上村委会主任的担子,交给了儿子龙龙。

龙龙说,妈,能行吗?别再选不上。

朱文霞说,怎么不行?我选了你,就是你。妈在严家台子几十年,还没有啥事我说了行,村人说不行。

龙龙不吭声。

朱文霞问,怎么,你不信?

龙龙说,我信。

朱文霞说,信就好。不过儿子你听着,妈把屁股底下的位子让给你,是有条件的。

龙龙问,什么条件?

朱文霞说,你不能娶凤凤做老婆。

龙龙问,为什么?

朱文霞说,不为什么,你听妈的话就行了。

龙龙说,我不!我偏要娶凤凤做老婆!

朱文霞说,你敢!还反了你了。

一年前村党支部换届选举,朱文霞提议凤凤干村支书。

凤凤说,婶,能行吗?

朱文霞说,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不过你得依我一个条件。

凤凤问,什么条件?

朱文霞说,轮窑场的烟囱不能扒,啥时候都不能扒。

凤凤不吭声。

朱文霞说,那是我和你大这一代人留下来的一座纪念碑,扒了它,就等于否定了我们一代人。

凤凤做村支书不到一年,接手“霞光”董事长不到三天,就当家把轮窑场烟囱炸掉了。

朱文霞正在弥留之际,一阵地动山摇,把她惊醒。

朱文霞问,这是什么声响?这么大动静。

龙龙惊喜地说,妈,你醒了?你想喝水不?

朱文霞摇摇头,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双目炯炯有神。

朱文霞问,是小凤又出啥妖蛾子了?

龙龙说,不是!妈你瞎说什么呢。

朱文霞说,不是我瞎说,我才刚做梦,梦见你大接我来了。

龙龙说,妈!

朱文霞说,别说话,你大来了!

多少年不见,严国勤也老了,两腿走路迟缓,头上长出了不少白发。

朱文霞说,你怎么也老成这样哩,差点我认不出你来了。

严国勤说,你一个人老,我不老,我俩怎么做夫妻呢。

两人手拉手穿过村庄,走近淮河,看见一条巨大的船,在眼前等候着。这条船怕有几十米高,巨大的桅杆高耸如云。

朱文霞问,这船怎么这么大呀?

严国勤说,你想严家台子上百年走了多少人,船小能盛下吗?

朱文霞惊奇地问,你是说严家台子的走了的人,全在这条船上?

严国勤微微笑着,不说话。

朱文霞问,我娘、我大,你娘、你大?

严国勤说,是,你娘、你大,我娘、我大。

朱文霞说,这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呢?

严国勤说,吃吃五谷杂粮,喝喝淮河里的水,跟阳间一个样。

朱文霞问,淮河里的水又能喝了?

严国勤说,能!怎么不能?淮河里的水清着呢。

朱文霞问,那,夜里也唱花鼓灯吗?

严国勤说,我们白天种庄稼,夜里唱花鼓灯,我们一天天只做这么两件事情。

朱文霞做梦一般地说,噢。

就看见一张云梯垂下来,严国勤带头往上爬,朱文霞跟紧紧地跟随后面。阴间、阳间还是不一样的,朱文霞没用多大力气,就爬上了高高的船顶。船顶是平的,上面果真盖着房屋,种着庄稼。朱文霞吃惊地说,这里的房屋,怎么跟严家台子一模一样。

朱文霞说,严国勤,不用你带路了,我知道哪是咱的家。

严国勤说,那咱就手俩着手,回家去吧。

朱文霞说,好,咱就手俩着手,回家。

此地把手搀着手,叫作“手俩着手”。

头顶上的五彩祥云开始飘移,耳旁“呼呼”风起,大船启动了。现实中的严家台子,一点一点地远去、远去。

白发苍苍的朱文霞和严国勤,一展眼变了样,变成了年轻的龙龙和凤凤。

龙龙扯着凤凤,一起走向船头,扯开喉咙唱开了花鼓灯:

花鼓一打咯登登,

小凤妹子你听分明:

天有三宝日月星,

地有三宝水火风,

我有三宝精气神!

大船顺流而下,淮河两岸庄稼茂密,草木青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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