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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朱文霞与严国勤、殷家传三个人,在村里上小学是同班同学,小学毕业去煤矿上初中也是同班同学。初中一年级,朱文霞头一批加入了红卫兵,严国勤与殷家传两个人都没能加入上。

加入红卫兵讲究的是个人表现积极不积极,还要看家庭成分好不好。朱文霞这两个条件都占着,一是家庭成分是雇农。朱文霞父亲朱宗玉,旧社会在严家台子地主严复礼家做长工,藏身没有自家的草屋,下种没有自家的土地,算是村里最穷的。二是朱文霞表现积极,初中一开学,她就忙着写加入红卫兵的申请书。“捍卫什么”、“保卫什么”、“打倒什么”、“砸烂什么”,等等等等,表出一大堆决心。老师把朱文霞的这份申请书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宣读,老师自己感动得眼泪汪汪的,下面的同学更是感动得眼泪汪汪的。老师说,朱文霞同学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大的志向,将来一定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

按道理说,殷家传也具备加入红卫兵的条件,一是家庭成分是贫农。殷家传的父亲殷天良有两间藏头藏身的草屋,有两亩能种能收的岗地,忙天忙自家地里的农活,闲时去地主严复礼家打短工。当年划成分的时候,就划了个贫农。二是殷家传加入红卫兵的申请书写得也不晚。朱文霞交上申请书,殷家传照着她的底稿誊抄一遍,跟着就交了上去。当时还是朱文霞主动把底稿递给殷家传的,说你抄一份我的多省事。殷家传图省事,一个字没改就交上去了。等到老师在课堂上宣读了朱文霞的申请书,殷家传才知道朱文霞交给自己的底稿与她上交的差距有多大,一些激动人心的句子,一些铿锵有力的誓言,底稿上一句没有。那一刻,殷家传就已经预感到,头一批红卫兵自己是加入不上了。下课后,朱文霞看出殷家传不高兴,就凑上去解释说,我给你看的本来就是草稿嘛,草稿当然跟正式交上去的不一样,谁让你图懒省事,一个字不改就交上去了呢。

严国勤与殷家传一般大,朱文霞比他俩大半岁。严国勤与殷家传生在第二年年初,朱文霞生在头一年年底。说起来大半岁不算大,长在身上看不出,长在脸上看不出,长在心里却就不一样了。朱文霞跟他俩相比,就要懂事得多,也更有心计。不过表面看起来,朱文霞又不像是有心计的样子,这就不简单了。朱文霞这样对待殷家传,是为了防他和自己一起加入红卫兵。

对严国勤她不用防,这一点朱文霞心里是清楚的。

严国勤的父亲就是严家台子村地主严复礼。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就是种气不好,后天再怎样努力也白搭。没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嘛。朱文霞对待严国勤的态度与对待殷家传的态度正好相反,朱文霞极力劝说严国勤写加入红卫兵的申请书,还拿出自己的申请书底稿,让严国勤照抄。

朱文霞实话实说道,我给你的这份申请,和给殷家传的那份不一样,你的这份是我给你重写的,口气是你的口气,你照抄一遍交上去就行了。

严国勤看了一遍,里边有“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要与自己的地主家庭彻底决裂”等等字句,这些话用在朱文霞自己身上显然是不适合的。这说明朱文霞说的是实话。在课堂上,严国勤听老师宣读朱文霞的申请书,那些激动人心的句子,那些铿锵有力的话语,也都保留在自己的这份申请书里。

严国勤从内心里感激朱文霞。

严国勤把这份申请书抄写一遍递了上去。

学校公布头一批红卫兵名单,红纸黑字,朱文霞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殷家传从头到尾把名单看了一遍,没有自己。严国勤从头至尾把名单看了一遍,也没有自己。严国勤没看见自己的名字,感觉得很正常。一个地主家庭的孩子,加入红卫兵原本就是一种非分之想。“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愿意选择的道路,别人让不让你选择呢?大多数的时候,别人是不让你选择的。不过说是这么说,严国勤还是有点小小的灰心丧气。正在这时候,朱文霞过来劝严国勤,朱文霞说噢,头一批没加入上就这么灰心丧气,这样那能经受住组织的考验嘛。

严国勤强忍着泪水,表态说,头一批没有,我争取第二批、第三批。

朱文霞说,你这么认识问题,态度就端正了。

当着严国勤的面,朱文霞甚至大包大揽地说,你加入红卫兵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朱文霞说出这么一句话,心里感觉自己像个救世主。

殷家传头一批没有加入红卫兵,把责任归结到了申请书的头上。殷家传找到老师,把朱文霞给他申请书的事情反映上去。

殷家传说,朱文霞这不是玩阴谋诡计嘛。

老师没有同情殷家传,反倒严厉地批评他说,你申请加入红卫兵组织,连一份申请都不愿自己写,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殷家传不反省自己,反倒变本加厉,继续揭发说,严国勤的申请书也是朱文霞替他写的。

老师说,严国勤的家庭成分不好,朱文霞这么做是在帮助严国勤,教育严国勤。

老师的话明显的不公正,偏袒朱文霞。殷家传像一只斗红了眼的公鸡,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老师,他说我看你说话偏心。

老师放低声音,有些暧昧不明地说,殷家传你别不知好歹,你以为加入红卫兵就凭一份申请写得好不好吗?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殷家传紧张了,说还有什么?我家的成分又不高。

老师停下来,看着殷家传,神色更加暧昧地说,成分不高就没有问题了?

殷家传不相信,非要老师说出什么问题,老师别不过他,只好说殷家传我告诉你吧,学校去过你们大队搞外调,没批准你加入红卫兵,是因为有人说你大殷天良,在批斗地主严复礼的时候,帮着地主说好话,阶级立场有问题。

殷家传一听,脑袋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下来了。

这个话说来就长了。解放后这十几二十年,一直运动不断,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大运动接小运动,小运动接大运动,一个运动还没结束,一个运动又来了。历次运动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项目,就是斗地主。正规斗地主是要把地主捆起来,面前挂上一个大牌子,拉到一个台子上去受批斗。这就需要有控诉者,有受压迫受剥削的贫雇农。他们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往往引发台下群众的激昂情绪,他们的振臂一呼,往往引来万众激愤。只有这样才能让地主低头认罪,洗刷自己一颗罪恶的、肮脏的灵魂。可严家台子跟别处村庄不一样,是一个祖宗生下四个儿子,四个儿子胤成四个庄子,土改后合作化,合作化后成立人民公社,四个庄子就合成了一个大队。这么说吧,严家台子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姓严,严姓人与严姓人七扯八连是一家,批斗起地主来,就只能走过场,斗不出气氛。组织批斗的工作队没办法,就找外姓人来批斗,这样,殷天良和朱宗玉,就成为批斗地主严复礼的两个主要控诉人。

朱宗玉有些残废,也不重,毁了一条胳膊。是右胳臂,胳臂肘往下伸不直,细得跟个秫秸糜子似的,一搉就断。就整年整年端着,不能拿农具下地干活,甚至不能拿筷子吃饭。他使筷子,是用左手。朱宗玉端着这只右胳臂控诉说,我的这只胳膊就是被狠毒的地主老财严复礼使棍子打断的。朱宗玉只说了这么一句,后头就没有说辞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工作组的人,想从台子上下来,工作组的人不让。工作组的人启发说,你说具体一点,打你的棍子有多粗,有多长?他是怎么打你的?你的胳臂又是怎么断的?断了以后怎么样?朱宗玉可怜巴巴地说,打我的是一根锄把子,猛一下打在我的胳膊上,“咔嚓”一声,锄把子断成两截子,我的胳膊也断成两截子。后来呢?工作组的人问。朱宗玉低下头,小声说,后来我就家去了。

工作组的人大声说,把头抬起来,理直气壮!该低头的不是你,是严复礼!说着大声喝斥说,严复礼!把头低下去,低头认罪!严复礼不低头,也不认罪,却说朱宗玉没良心,当年要不是我可怜你,收下你在我家放牛,你早不知被哪条野狗拖吃了。严复礼指着朱宗玉的鼻子说,你骑牛从牛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怎么说是我打断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朱宗玉你这么说话,不怕雷劈死你?

抬朱宗玉眼睛不敢看着严复礼,嘴上却一个劲地抵赖说,就是你打断的,就是你打断的。

朱宗玉的老家在凤阳府,据说祖上是皇亲,但也有人说,是看陵人的后代。凤阳府一带地处淮河南岸连绵的丘陵,朱元璋坐了龙廷之后,为他死去的父母大兴陵墓,其华伟森严,规制宏大,为历代帝王陵墓之冠。他的穷亲戚扯葫芦带瓢,纷纷前来投奔于他,朱元璋就在陵寝附近辟出一块地方,让他们居住,享受皇亲的待遇。这些穷亲戚,一共是二十户,朱宗玉老家的村子,就叫二十营。再后来改朝换代,大明王朝皇威不再,这些人家就都沦落成了农民。淮河十年九淹,吃吃不上,穿穿不上,年年春荒天,二十营的人家,和凤阳府的农民一样,成群结队出去要饭。那一年,十三岁的朱宗玉一路要饭要到了严家台子,又冷又饿,昏倒在了雪地里。是严复礼收留了他,这才保住了他一条小命。

他后来给严复礼家放了好些年牛,也是在严复礼手上成的家。过去那么些年,朱宗玉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有东家就没有他,可见严复礼待他,还是不错的。

另一个控诉人殷天良,是地主严复礼家的短工。殷天良控诉说,我在严复礼家打了五年短工,严复礼没给我一纹钱工钱,这不是剥削是什么?这不是欺压农民是什么?工作组的人一听,精神大振,再次要地主严复礼低头认罪。严复礼不低头,也不认罪,说农闲天,殷天良帮我打了五年短工不假,这五年短工我一纹工钱没给他也不假,可我给了他两亩岗地呀。这你问一问严家台子的人,谁不知道。说着把手往台下一指。

台下的人哪敢应这个茬?这样的时候不是找死吗?

台下的人不说,严复礼自己说。严复礼说我眷顾他人老实,又捡了一个逃荒的女人成了家,就把东岗上的两亩岗地给了他。他穷得精光掉蛋,指着啥能有五亩岗地?他为我打五年短工,还亏了他了吗?打一年短工合多少钱?两亩岗地合多少钱?是他剥削我,还是我剥削他?

严复礼的气焰太嚣张了,工作组的人走上去,一巴掌打落他的胳臂,说你指什么指?你以为这是在万恶的旧社会呀?给我把头低下来,跪下!你家的岗地、湾地,都是你剥削贫下中农得来的,说明你的罪恶更大!

严复礼不愿跪,梗着脖子说,你们这是放猪狗屁!我严家头一代祖宗落户在这里,就一亩湾地一亩岗地,二百年胤成这一片大庄子,东西南北,四湖里一亩一亩开荒,严家台子的岗地湾地,没有一分一厘是剥削来的!这庄上王姓李姓的杂姓门头,都是闹贱年我严家台子收留的外姓人,不是我祖上一亩岗地一亩湾地把生地开成熟地,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哩。

严复礼会说,工作队说不过严复礼。不过工作队也不说理,拥上一堆人,揪头毛的揪头毛,扯胳膊扯胳膊,一阵猛打。打严复礼也不服气,严复礼说新社会旧社会,一样是社会,做人不能没良心,做事不能没道理。

工作队不打严复礼了,工作队喊口号。

——打倒地主老财严复礼!

——严复礼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喊声震天,群众的情绪一下子就激昂起来了。

每一回批斗会,严复礼都是少不了的,少了严复礼,批斗会就不成批斗会了。朱宗玉和殷天良两个人也是少不了的,少了朱宗玉和殷天良,谁去上台批斗呢?可以说许多年里,在严家台子的批斗舞台上,严复礼与朱宗玉、殷天良三个人,始终是最好的搭档,是一台大戏里主角与配角,正派与反派,白脸与红脸。朱宗玉端着一只残废的胳膊,控诉起来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女人,声泪俱下,越说越生动,越说越丰富,越说越凄惨,越说越形象。说得严家台子不知情的小媳妇,一片泪眼汪汪。殷天良和他不一样,殷天良是一个激愤型的控诉者,说着说着就不说了,上去打,一边打一边喊口号:打倒严复礼!把严复礼打翻在地,踏上一千只脚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工作队不让殷天良喊口号。殷万良一喊口号,工作队就上前去阻止他。喊口号是工作队的事,你把口号都喊掉了,工作队喊什么?

那年月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运动的性质不同,上挂下连不同,批斗地主的方式和口号,却没有多大变化。批斗的次数多了,严复礼一颗高昂的头也就低下来了,严复礼垂着头,含着胸,任由底下呼声震天,也不抬一抬眼皮。严复礼喘气的样子,像一条半死的鱼。

有一回批斗会,朱宗玉批斗完了,轮着殷天良上场了。谁知殷天良一上场就与往日不一样,“啪、啪、啪”自己先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严复礼的面前。底下一片惊讶,不知殷天良这是闹的哪一出。就听得殷天良说,严东家呀,严老爷呀,我真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呀,我真是一个猪狗不如的人呀。昨天夜里我做梦梦见我死去的女人了,她指着鼻子骂我,说我不配做她的男人。

工作队的人赶紧往台上跑,严复礼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皮耷拉下来了。

殷天良磕头了,一边磕一边说,从今往后,谁的话我也不听了,就听我女人的话。

场子顿时乱了起来。工作队的人很生气,一索子捆上殷天良,胡乱挂上一块牌子,让他给严复礼陪斗。朱宗玉一旁里吓得,“呼通”一声坐在地上,把众人吓一跳。

殷天良悄悄对严复礼说,严东家,往后有我陪你,你不用怕。

殷天良一连陪斗了十好几场,逢到底下喊打倒他的口号,他也跟着喊:打倒殷天良!殷天良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严复礼心里过意不去。严复礼悄悄地找到殷天良说,你这是何苦呢?

殷天良说严东家你别不过意,自打我上了台,我女人再没骂过我,夜里也能睡着觉了。

严复礼看看他说,你女人真来找过你?

殷天良说严东家,我一辈子不昧着良心说话,就扯屁拉谎了一回,我女人就找我来了。

严复礼说,你女人是一个好女人,咱这些人都白活了。

殷天良能睡着觉了,殷家传睡不着觉了。因为他大的阶级立场问题,殷家传头一批红卫兵没加入上;严国勤因为他大的地主身份,头一批红卫兵也没加入上。两个人不死心,一星期写一份申请书,一回申请书比一回申请书写得长。到了初三下半学期,红卫兵组织的头头烦了,再不批准他俩人加入,谁知道还得看多少申请书?红卫兵组织的头头说,组织上再考验你们一回,若是你们能够接受住考验,组织上就考虑让你们加入。

怎么考验呢?

学校红卫兵在严家台子村召开一场批斗会,批斗恶霸地主严复礼和阶级异己分子殷天良。阶级异己分子是个新名词,红卫兵组织的头头也是刚刚从城里学来的。红卫兵组织把人分成三拨,一拨由严国勤领着去他家带严复礼。一拨由殷家传领着去他家带殷天良。一拨由朱文霞领着去她家请朱宗玉。到了严家,一拨子人退到后面,让严国勤拿着绳子上前去捆严复礼。严复礼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儿子,严国勤就哆哆嗦嗦不敢捆了。红卫兵组织的人说,严国勤!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严国勤回头看看,突然回转身,昂起头,走向他父亲。为了给自己壮胆,严国勤自说自话道,我要跟反动的地主家庭彻底决裂,我要重新做人,严复礼由着严国勤去说,去绑,泪水却顺着眼角淌下来了。

殷天良不让殷家传捆他,反倒教训他说,这个世道真是反过来了,儿子捆老子!我不动摊,看你怎么把老子捆上!殷家传不吭声,上去就捆,让他老子一巴掌打了个踉跄,差点栽倒了。殷家传一个人捆不上殷天良,就对身后的一拨人说,你们过来两个人帮把手,我一个人治不住他。殷天良一看殷家传真动手,破口大骂说,你个狗不吃的东西,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生出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东西,真是丢人现眼啊。说着就自己打自己的脸,一边打一边呼天抢地,说报应啊报应!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殷家传铁青了脸,转到殷天良的身后,朝他的腿弯子狠狠踢了一脚,殷天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殷家传说,从今往后,我也没有你这个老子。

说着话,一时三刻,殷家传的两只眼睛里就充满了血。

朱文霞那头也不顺利,朱文霞领着一帮子人进家的时候,朱宗玉正躺在床上装病,他说我不能去,我病了,我是赤贫农,你们这样对待我,阶级立场有问题。

朱宗玉如今,在批斗会上学的,一套一套的。

知道矿上中学的红卫兵组织要来严家台子召开批斗会,大队很重视,早早就做了安排,批斗台子搭得比往常高,两边贴上了标语,村口插上了红旗。一大清早,一班锣鼓家伙就“咚咚锵锵”地敲起来了,弄得像过大年。淮河两边的人家好热闹,冬闲天里喜欢舞彩龙、舞狮子、耍旱船、踩高跷,还喜欢唱花鼓灯。花鼓灯的词有上辈人传下来的:“小小鲤鱼红红鳃,上河游到下河来,上河吃的灵芝草,下河吃的绿青苔,不为妹子哥不来。”有现编现唱的:“大姐今年整十七,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问大姐给谁的,屁股一磨脸朝里。”村村都有一班子喜欢玩灯的人,敲锣的,打鼓的,舞伞的,唱兰花和小兰花的。花鼓灯的角色分伞把子、鼓架子和兰花三种,老辈子传下来的兰花是男扮女装,挨临解放时候,就已经有了女角了。刚解放那几年,世道安稳,年成又好,年年闲冬天都唱花鼓灯,一唱从大年初一唱到二月二龙抬头,还唱不够。四清以后就不行了,工作组下来抓阶级斗争,花鼓灯是四旧。彩龙不让舞了,狮子不让舞了,旱船不让耍了,高跷不让踩了,花鼓灯更不让唱了。灯伞没用了,捆起来,搁到房梁上;兰花手里的彩扇子也没用了,撕了填锅腔子里烧了。惟独留下来的就是这套锣鼓家伙,村里有人去参军了,“咚咚锵锵”敲一气;队里哪块地的麦子长得好了,“咚咚锵锵”敲一气;队里集体缴公粮了,“咚咚锵锵”敲一气;队里的母驴生了一头骡驹子,也“咚咚锵锵”敲一气。这些年村里经常开批斗会,锣鼓班子就更是少不了了。一班人都还是花鼓灯班子里的一班人,他们敲《长流水》,一个鼓点,一种节奏,能够无穷无尽地敲下去;敲《十八番》则越敲越快,变化无穷,花样千差万别。没有鼓谱,按鼓谱子敲的不是好班子,鼓谱子都在心里装着呢,一百年也不兴重样的。他们一边敲打着锣鼓,一边大幅度地摇摆着身体,那是鼓架子、伞把子的动作,有日子不玩灯了,趁机过过瘾。

大队那边的锣鼓家伙越敲越急,朱文霞还没看出她父亲是装病不愿意去。

朱文霞对她大说,革命的战鼓已经擂响,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大,你走上批斗台,身上的病就能去一多半子。

朱宗玉说我不去,我怕活着去,死着回。

朱宗玉不是恶霸地主,不是阶级异己分子,不能上绳子捆了硬拉他去。同去的红卫兵说,俺大爷不能去就不去算了,贫下中农的身体要紧。

朱文霞还不死心,上来背她大,她说大,来!我背你去。

朱宗玉一听,病情突然加重,一时三刻,疼昏过去了。

到底是学校出来的,学校里的红卫兵开批斗会就是跟村里人开批斗会不一样,他们先把严复礼、殷天良押上台来,把他们的罪行用数来宝数落一遍,然后喊几句口号,做几个打倒在地的动作,就把他俩人押下去。他们不在批斗上下力气,他们把气力花在汇报演出上,大合唱,小合唱,表演唱;数来宝,三句半,对口词。大合唱是所有人一起唱,吵得人耳朵嗡嗡的。小合唱分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村里人觉得,小小子唱得,没有小大姐唱得好听。此地口语,把男孩子叫小小子,女孩子叫小大姐。小大姐的声脆溜,带一股子水气。表演唱有小小子、有小大姐,小小子头上扎着一条毛巾,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装扮成一个老头子。小大姐头上扎着一条毛巾,手里拿着一只手帕,装扮成老奶奶。老头子唱一段,老奶奶唱一段,老头子、老奶奶再合一堆唱一段。村里人特别喜欢这个节目,笑得直往后仰巴,一哈一哈的。村里人说,这几个老头子、老奶奶也太年幼了一点吧,几个老头子额头子上一道纹路没长,几个老奶奶怕是连婆家都还没说下呢。

快板书、三句半也不赖,就是用的是北边侉子的话,侉腔侉调,听着不习惯。村里人觉得没多大意思,就把注意力转移,去看城里的小大姐。城里的小大姐就是不一样,比村里的小大姐显得细溜一点,白净一点,排场一点。此地方言,把漂亮叫做排场。村里的妇女说,咦嘻!看看人家咋长的,一个个貂禅似的,要是能留下来,给俺做儿媳妇就好了。

因为声音大,台上的红卫兵就听见了,她们停下来,吃惊地张大嘴巴,表演不下去了。

殷家传很生气,殷家传大声说,不许胡说!不许亵渎红卫兵神圣的无产阶级感情!

妇女们先是一愣,随即笑做一团,她们说啥,啥?啥叫亵渎?

她们倒不是装,更不是有意捣乱,她们是真不知道啥叫“亵渎”。这俩字太别口了,亵、渎,她们想破脑仁子,也想不出来殷家传说的是什么。

殷家传很尴尬,扔下严国勤,到后场维持秩序去了。这之前他俩人一直像一对好斗的小公鸡,虽说都手脚不闲,却是互不相让,我盯着你,你盯着我。

没什么人注意严复礼和殷天良,他俩就都抬起了头。他俩是五花大绑,面朝台子跪着,一人面前挂一块大牌子。实际从大合唱开始,他俩就不是低头认罪的姿势了,而是抬着头,乐呵呵地看着台上,趁没人注意,交换一下眼色。

朱宗玉没有来,朱文霞情绪不高,一个抛头露脸的机会,就这样让她那上不得台面的老子,白白放掉了。

所以对批斗会的草草收场,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她说都回家吧,都回家了,你俩还杵到这里干什么。

批斗会一散场,学校里的红卫兵就回了煤矿,村里人一轰而散,各回各的家,连两个批斗对象,都三把两把扯了绳索回家去了,就殷家传、严国勤和朱文霞三个人,在台底下杵着。

可是殷家传和严国勤两人不敢回家,撵在红卫兵身后回学校去了。朱文霞不跟他们走,她要回到家中,让她大把话说清楚。

朱宗玉说对,我就是装病,你吃了我?

朱文霞说大,大,你咋这么没有阶级觉悟呢?

朱宗玉说对,我就是没有阶级觉悟,你吃了我?

朱文霞气得一张嘴直哆嗦,脸煞拉白,一扭头,回学校去了。

一连好些天,朱文霞与严国勤、殷家传三个人,都是吃住学校。朱文霞是有家不愿意回。严国勤、殷家传是有家不能回。初中毕业前,严国勤、殷家传终于被学校红卫兵组织批准加入了红卫兵。两个人回到宿舍,手捧着大红塑料皮的红卫兵证书,呜呜呜地哭起来了。

朱文霞看着他俩哭,等他俩哭完了才说,看你俩那点出息,哭什么哭?走!我领着你俩去串联,去省城,去北京,去见毛主席。

俩人吃惊地抬起头,严国勤问,你是说俺这样的,也能去北京串联?

朱文霞说憨的!你这样的,怎么就不能去北京串联了。

这时候,红卫兵大串联的高潮已经过去一两年了,朱文霞这么说,是不想回家。她现在一想起来严家台子,就心烦。严国勤、殷家传两个人就更不想回严家台子了。三人一拍即合,立即由朱文霞挑头,成立了一个“东风吹红卫兵战斗小分队”,从学校开出一张证明信,就出发了。他们沿着铁路一直走到城里的火车站,准备上火车去省城。火车站工作人员堵着入站口不让三个人进去,说是上级有指示,串联已经停了,谁上火车都得买票,红卫兵也得买票。三个人的装扮,都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脚蹬绿军鞋,腰扎绿皮带,身背绿军包。这是那个时代最革命的装束,最时髦。朱文霞走在头前,手举着一面“东风吹红卫兵战斗小分队”红旗,自封队长,大事小事都由她去交涉。朱文霞与火车站工作人员理论半天,大道理说过说小道理,小道理说过说大道理,人家就是不让他们上火车。人家说不错,红卫兵是免票,不过红卫兵免票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你们那个时候怎么不来?

朱文霞说,那个时候我们还没上中学。朱文霞又说,革命不分先后。

车站工作人员不和他们废话,三把两把就把他们搡到一边。三个人口袋里只有两毛钱,买不起火车票,磨蹭了半天,看看实在无机可乘,只好灰溜溜地沿着铁路往回走。一路上都不说话,就这么回去,三个人都不甘心。最后还是朱文霞有主意,领着他们走上一条岔道,这条岔道的通着一家煤矿,三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着一趟运煤车,就爬上去了。

三人离开学校是上午,这么三折腾两折腾就到了傍黑了。傍黑不显眼,他们爬上去了,煤车上的人也不知道。“呜——呜——”,随着火车头发出两声长长的轰叫,运煤车就“哐里哐当”地启动了。那一刻三个人都不说话,三个人都有些害怕。车厢里有多半车煤,三人半躺里边,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这才抖得好些了。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风呼啸而过,煤尘飞扬起来,不一会儿,三个人就都变成黑人了。

严国勤大声问朱文霞,这车是去哪里啊?

朱文霞说,拉这么多煤,不去省城能去哪里。

殷家传说,要是不去省城呢?

朱文霞说,不去省城就去北京。

严国勤说,要是不去北京呢?

朱文霞说,不去北京去南京,不去南京去上海,总不能跑到外国去吧。

严国勤就不说话了。实际朱问霞也不知道火车去哪里,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不管去哪里,他们都得去了。

“哐当当、哐当当”,火车走了一夜,三人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离家越来越远,三人越来越害怕。三人渴了,没有水喝。三人饿了,没有饭吃。三人想解手了,也只能憋着。“哐当当、哐当当”,火车一刻不停地往前奔跑,跑着跑着,天就明了。

三人爬起来,扒着车厢往外看,发现火车正跑进一座城市。这座城市真叫大,楼真叫高,马路真叫宽,人真叫多。

严国勤说,我们真到北京了。

殷家传说,我看不像北京,我没看见天安门城楼,你看见天安门城楼了吗。

朱文霞说,就是不到北京,也离北京不远了,要不,楼不能这么高。

就在三人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的时候,火车一拐弯、一减速,开进了一座发电厂。一进发电厂的大门,保卫人员就发现车厢里有三个人。火车刚一停稳当,几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就包围上来了。

干什么干什么?朱文霞吃惊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没有人听她咋呼,三下五除二就把三人捆了。发电厂是重点保护单位,一律由部队驻守。一审一问,才发现都是孩子,又有学校证明证明着,部队领导就把一口气松下来了,连说几声“荒唐、荒唐、真是荒唐”。这人的年岁很大,相貌很威严,一身军装,皮带上还斜插着一把小手枪。三人见了解放军的大首长,没了红卫兵的威风,感觉两腿簌簌发抖,俘虏一样,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首长说墙上有镜子,你们看一看,你们三个人哪还有一点革命小将的样子。

镜子里,三人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头上、脸上落满炭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解放军首长问他们,你们要去北京,你们知道北京在哪个方向吗?

严国勤、殷家传两个人低着头,不敢答话。

朱文霞说,北京在我们伟大祖国的北方。

解放军首长说,那我问你,上海在哪个方向?

朱文霞说,上海在我们伟大祖国的南方。

解放军首长说,你们跑到我们这里不是离北京越来越远吗?

三个人这时明白,自己是到了上海了。

解放军首长吩咐一位小战士,带他们三个人去洗澡吃饭,又安排三人睡了一觉。下午,三人被重新带来见首长。

朱文霞问,首长,你是送我们去北京吗?

解放军首长说,不,是送你们回家。

朱文霞说不!我们不回家,我们要去北京见毛主席。

首长看看她,笑着说你这个小同志,志向还满大嘛。说着摆摆手,让人把他们带走了。这是一座大电厂,每天都有火车去他们所在城市的煤矿。他们被郑重交给火车司机,火车开动的时候,送他们的小战士,还对他们敬了礼。回去的路上,三人与司机、司炉一起呆在火车头里。火车头里干净多了,也有水喝。“哐当当、哐当当”,又是半天加一夜,火车驶进了煤矿,两边是他们熟悉的景色。

严家台子遥遥在望,三个人的学生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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