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战京城,燕都。
北崇文门往东十里,坐落着一处宅院,门头阀阅上书‘葛府’二字,字体飘逸入木三分,颇有气势。
此时宅院前人来人往仿若闹市,院外朱红色的大门前立着两尊石狮,石狮颈间围着红绸大花,门前廊檐下挂着两盏灯笼,上面端正的贴着两张大红喜字。
“葛兄,恭喜恭喜,贵府千金燕燕于归啊!”四立柱朱红色的大门前,一人正冲着另一人作揖,说着恭贺之言。
“哪里哪里,今日郑兄能来,本府顿感蓬荜生辉,请,里面请,葛某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啊!”面色红润,眉目迥然的高大男子笑意盈盈的回礼。
“葛兄客气,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前来恭贺之人带着小厮将贺礼送上,客气一番后被主人送了进去。
时已过辰,门外来人却依旧熙熙攘攘,间或有稚子孩童从门内探头出来看热闹,很快便被大人们带了回去。
又或者行人知晓葛府嫁女,也行至此前凑凑热闹,不管认识或不认识,上前说两句恭贺的话,还能换来一茶半盏。
庭前熙攘,同样后宅的阁楼下、亭廊、小桥、假山后丫鬟、小厮的身影穿梭其中,好不热闹。
布置喜庆的闺房内,一女子端坐于铜镜之前,映着镜中的女子约莫二八年华,眉目间尚还有未退的青涩,开过面的双颊红润盈亮,双睫下一双乌谭谭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
身后为她梳发的是已经出嫁的姨娘,年轻的姨娘是个有福气的人,看着镜中女子面上含羞藏喜,眼中流露着长辈对小辈的疼惜之意。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年轻的姨娘含笑说着吉祥话,看着镜中女子面颊越发的红艳。
手下不停,熟练的将梳的柔顺的发抓起绾出一个复杂的高髻,用数只短玉簪固定,然后接过一旁喜娘手中的凤冠为即将出嫁的女子带上。
珠环玉坠贴着开过面的白皙嫣红,看的一屋子的丫鬟喜娘都暗自惊喜。
“宋姨娘,这是红果子,让新娘子拿在手上,带到夫家,这寓意是新娘子能给夫家带去红火的日子。”说话这人眉目间带着一丝风尘之气,话说的慢条斯理,手下却是不容置疑的将手中之物送到那姨娘的手里。
姨娘听了她的话,含笑点了点头,示意一旁的喜娘拿出两个金锞子给了那个女子。
刚把洗好的红果子塞到女子手中,几重院落外就听得萧唢鼓呐之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美艳女子抬头看去,一双慈目也同时看了过来,“我的儿啊!”
进门的妇人疾步走过来抓着那女子的手,满目的欣喜夹杂着浓浓的不舍之意,女子看的心口发酸,一声‘娘’出口都带着强忍的颤意。
“今儿个可是姑娘出阁的好日子,姐姐该高兴才是。”姨娘见母女二人动了意,上前笑闹着道:“可不兴这样啊,我使了半天的力气才把新娘子打扮的这么漂亮。”
“是是,我家姑娘……今儿真……真漂亮。”妇人抚着女子面容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庭院前的鼓呐之声越发的高亢,似在催促一般。
这厢母女二人相互执手,越看越是泪眼朦胧,一个不舍一个难离,二人生生的不曾忍住,终还是哭的一发不可收拾。
姨娘在一旁抿着嘴不劝亦不言语,直到听了门旁来报姑爷来迎新娘子,这才上前哄劝着两人分开,接了盖头遮了泪眼,又示意一旁站立良久的喜娘上前背了新娘子出去。
一路红绸珠帘遮了眼,却遮不住断了线的泪珠子,一滴一滴的落在喜娘暗红的喜服上,直到耳边的唢呐骤然变大时,女子的哭声才止了一些。
遮了红绸的眼睛看不到外庭之人,那清晰的仿若珠翠落了玉盘的声音却遥遥从天际传来,重重的敲开了她的心扉。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今日前来迎娶三娘过门,日后定待三娘始终如一,还请岳父岳母大人宽心。”
鼓呐之声又起,红帘儿摇轿空来满去,满室的热闹、喜庆也仿似被那一摇一摇的流苏带走。
“待我长发及腰,君来娶我可好。”
精致的六角青柱琉璃亭子,被风霜雨雪侵蚀的泛着淡淡的灰色,那剥落了的牌匾上依稀可见,旧日主人对此处庭院的喜爱。
‘梅园’二字,用心勾画的一笔一描。
亭子外倒是同远处传来的喜气一般的热闹,翠绿色将灰白的岩石包裹,偶有嫣红、粉黄的芍药映衬其中,随微风摇曳更显此处的静谧和安宁。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鼓呐的余声之中,这带着稚气的声音仿若女子的低吟与期盼,徐徐传开。
“那日,君红衣白马,妾珠帘霞帔,十里长街红妆,燕都万人空巷。君当坐白马之上,俊颜含笑风靡万千,妾立于白马之下,扶手揽衣遮了倾颜……”
“菲儿。”温朗的声音打断了稚气的言语,语气之中满是无奈“你倒是说说刚刚这话是出自哪位名人之口。”
透过摇曳着身姿的芍药看去,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坐在假山后的湖边,高大的身影青衫紧袖,黑发玉环,端坐在湖边的身姿犹如青松桐柏,给人安定的感觉。
此时男子正低头侧脸看着身边的人,目中有揉碎了的金鳞,带着书卷气息的脸上满是宠溺的淡笑。
一身枣红色的单衣裹着单薄瘦小的身子,听了问话,小身影有些疑惑的侧过脸,清秀的眉下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了转。
“三哥哥想知道吗?”小人儿约莫七八岁的摸样,歪着脑袋一本正经的道:“这是如沁姐姐交给菲儿,要菲儿亲手交给三哥哥的,可是三哥哥不愿收,那菲儿只能念给三哥哥听了,才能不负所托啊。”
孩童的声音带着吴侬的糯软,几声‘三哥哥’叫的人心都不觉的软了下来。
“胡闹!”训斥的话语因着那乌黑的大眼睛和本就温稳的性子,全没了任何的威严。
想来小人儿自是精灵古怪的全然不怕,否则何以那双眼睛里只有被训斥的委屈,却不见害怕的意思。
“三哥哥,菲儿虽然只有八岁,可也懂得,男欢女爱实乃人之常情。”小人儿吐了吐舌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男子,“所以,三哥哥不要害羞啦!”
“你……”看着那般无辜的眼神,祝羽凌提到心口的那股气也无从发去,只得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看着小人儿一脸不好意思的红了脸皮,不禁弯了弯嘴角。
“三哥哥。”小人儿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蛋,晶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男子不算英俊却温文无害的面庞。
“菲儿终于知道,为什么如沁姐姐会说三哥哥丝毫不逊那‘燕都三杰’。”
“你这个小人精儿,看来我真要去如沁那里问一问,到底她是怎么把你教成现在这样的。”修长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小人儿的鼻子,话虽是责备,语气却是全然的宠溺。
“三哥哥又在笑菲儿,菲儿不依。”小人儿呲牙咧嘴的一头扎进祝羽凌的怀中。
贴着男子清瘦却坚实的胸膛,感受着微微隆起而后呼在发丝上清浅的气息,还未曾长开的稚嫩小脸上越发的红润,还好头顶上的人未曾在意,否则这脸可就丢大了。
“对了三哥哥,你不是说过了寒食节才会回来么?是不是……”感受到揽着腰背的手臂一僵,祝知菲不得顿住了问话。
“菲儿。”清朗的声音在耳边旋开,却是避了她的问话,“你知爹爹乃是当朝丞相,为何我和大哥却都不肯身入仕途。”
“大哥从小身体羸弱,脾气却十分倔强,十二岁便离了家去了南方,做了最是轻贱的商人。爹一气之下差点将大哥除名祝家,最终还是母亲以死相逼才得以让大哥留下,只是……如今除了开年之时,大哥会回来一次,别的时间都不肯回来。”
祝知菲倾身靠在他的怀里,耳语的声音极轻又淡,合着胸口隆起的擂鼓,共鸣一般让她也生出一股子无奈、落寞、艳羡之意。
“而我,父亲从小对我甚是严苛,可我却执意走上从军一路。黔西关口,百里沃野,可又有谁会知那之下埋了多少白骨。”勒着自己的手臂有点紧,祝知菲有些透不过气来,“在这燕都京城,繁华如幕,我所想的却不过是,黔西关城头上的一个城垛子,仰头就可以看到无数星辰。”
“三哥哥……”祝知菲紧了紧环着他腰的小胳膊,心口有些发疼。
“我知道,父亲之所以会答应我去黔西关,是想借此让我尝尝苦头,我亦知……”暖意的手指带着一丝歉意轻柔的抚了抚她的后背。
祝羽凌继续道:“守城的秦将军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从不曾对我言辞令色。我却不管不顾的要去前线,立功却实在是阴差阳错,可没想到,第二天京中就传来圣上旨意,让我即刻回京,迎娶……长公主。”
一字一顿的说完,祝羽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些话压在他心中良久,此刻倾吐而出,不管怀中人是否能听懂,也算是一解无人倾听之苦。
仿若雷击般,一刹那祝知菲面上红晕尽褪,稚嫩的小脸上一片惨白,脑子里纷纷杂杂的思绪理不出线头来,堵在耳中的轰鸣声可以清晰的听到心脏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