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两岁时,长的白胖,却不会讲话,急煞家里人。有天亲眷们聚在一起过巳节,拜了祖先,烧过元宝,吃好饭,闲来无事便七嘴八舌围着我打转。“开口晚,大富贵,讲话值铜钿嘛”,有人冲我爸说,他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妈即刻按捺不住,噌地扭过头:“妹妹很聪明的,什么都听的懂,我们就是懒的讲嘛,对不对?”说完一把掰过我脑袋,压低嗓门,厉声催促道:“叫妈妈,快--叫--姆-妈--”,我抬头瞟了她一眼,又瞅了瞅蹲在地下的猫,人生第一次开口道:“---喵”。众人哄堂大笑,阿爹①当下决定:以后苏家长孙女就改名叫妙妙。一家人围着我喵喵直叫,气氛热闹的不得了。我咧着嘴咯咯傻笑,亮晶晶的涎水滴到绣花鞋面上,惹的妈很不高兴。
转眼上小学,我是班里个头最高的姑娘,妈说我长的像根葱,比牙签粗不了多少。小姑忙着跑运输,让我爸帮忙带儿子,我爸要上班,娘娘②忙种地,阿爹又有肺病,我大字没识几个,就管教起了小朋友。袁超群那时候刚上幼儿园,胖的连眼睛都看不见,稍稍绷着脸说两句,就要哭,一点出息没有。每天左盼右盼就等着开饭,我妈像抓小鸡似的把他拎到方凳上,他一见饭碗,顿时眉开眼笑,使劲往嘴里扒米粒儿,等大家都吃完了,妈把剩菜划拉划拉给他,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吃呀超超,多吃点---”这么着把袁超群吃了个膘肥体壮。小姑回家一瞧,高兴坏了,逢人就说:“我嫂嫂真真好,把超超养的那样壮!”隔壁邱阿姨啧啧两声:“是呀,看看姐弟两个,不知道的都当宝珠偏心弟弟呢”。好容易住两晚,小姑放不下生意,又要走,袁超群流着眼泪鼻涕,扯着的确良衬衫的袖子不让他妈走,也不管用。小姑悄悄往我手里塞了十块钱,说:“别告诉姆妈噢,放学跟弟弟买东西吃。”
第二天放了学,我到前院接上弟弟,忽然想起书包里那十块钱,天还早的很,逛一会儿回家也不要紧,我低头问袁超群:“超超,你想吃什么?”费劲盘算半天,他两眼一亮,“姐姐,买个菠萝好不好?大菠萝---”“电视里的东西我们这儿没有!小笼包行不行?---山楂片?---”一向听话的袁超群不知怎么犯了牛劲,说破嘴皮也不答应,没办法,只好拉着他往街上走。走到丰收桥边阿四的水果摊,只有些蚕豆枇杷什么的,“有没有菠萝?”我心虚气短地喊了一声。阿四坐在长凳上,低头搓着草绳,“没有!稀奇东西我这里没有!”“谁家有啊?”“我哪里晓得!小人买什么菠萝!快点回家吃饭去!”袁超群撅了撅嘴,我心里很不服气,自己没有还不兴到别家买去啊?!我要买菠萝跟你什么相干!
站在桥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办法来。一辆小汽车在桥上停下,过了一会儿,一个长的挺漂亮,烫头发的阿姨摇下车窗伸出头,冲我招了招手,“小妹妹,你在等谁呀?”“我在找水果摊。阿姨,你知道哪里有大的水果摊吗?”“知道,汽车站嘛,那里什么都有,你来,我带你们去。”“要钱么?”“不要不要,带小孩儿不要钱”。我正要往前走,袁超群死命拉住我:“不坐汽车!姐姐我不坐汽车!”我才想起来他晕车,晕的厉害,要是吐身上回去肯定得挨一顿骂。“阿姨我们不坐汽车”,我难为情地摆摆手,“汽车站我认识的,我自己走过去好了。”“唉!”她叹了口气,车“啪”地关上门开走了。
怎么去车站呢?以前都是妈带我去,现在妈还没下班。放眼扫过稀稀落落的街道,福禄斋门前杨树底下停着辆三轮车,有个老头坐在上面,好像是三班甜甜的阿爹。我赶紧拉着袁超群跑过去。“甜甜阿爹!”我脆生生地喊了声,他转过脸,“妙妙,放学啦---”“嗯,我跟超超要去汽车站接小姑。”“哦---你们两个人?”“阿爸和娘娘在种田,妈在家烧饭,她给我钱让我自己去。”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给他看。“好好,我带你们去。”袁超群跟着我欢欢喜喜地爬上车,甜甜阿爹仰头猛灌几口茶,带着我们出发了。
那时正是五月的天气,路边的香樟浓荫蔽日,东南风吹落一树密密的花朵,像雪片似的洒满整条街道,给途经的男女老少染上一层清香。车是那样高,我看到了与平日全然不同的风景,没有斑驳的“尖锐湿疣一针灵”、“打井装水电”“勃倒厅炒菜”之类扎眼的小广告,也不见了垃圾桶和下水道,新东洋、施泰兴、汾湖照相馆,一溜银红、碧蓝、墨黑的招牌绵延不绝,仿佛伸手就能摸的到。跨街楼的青砖上,原来刻着许多活灵活现的花鸟人物,正面是一只蝙蝠和几只桃子,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反面刻着长阪坡赵云单骑救阿斗,子龙披盔戴甲,手持长枪,身后追兵如云,好生勇猛。穿过一串门廊,拐出老街,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河泥和水草味道。伸头望见宽阔的太浦河上,白浪翻滚,船队开的那样慢,船舷紧贴着河面,浪头不停地打进船舱,拍落了堆的高高的石子和黄沙,看着叫人害怕。
过河就出了长浜镇,外面是我甚少涉足的陌生的世界。大桥尽头,汽车站的尖顶闪着耀目的金光,我们在门前停下来,我把钞票递给甜甜阿爹,等他找钱。“哟,我还破不开”,他摸了半天口袋,又把钱还给我,“妙妙,要么我在这里等,接上小姑一起走?”“不用不用”,我拼命摇头,“小姑带的东西多,车里坐不下,她来了我们会想办法的。”支走阿爹,我拉着袁超群在汽车站外走了一圈,果然有家大铺面,水果话梅瓜子饮料,样样齐全。“叔叔,我们买菠萝。”我兴奋又忐忑地看着柜台里的售货员。“买几个?”“一---一个”我说话都结巴了,只见那人从一串香蕉后头拿出个头上有绿叶,黄刺猬球样的东西,“要不要削?”“要!”等了几分钟,菠萝削好了。“两块七算你两块五啊”我一阵高兴,钱还有的多呢!又买了两瓶乐百氏。菠萝闻起来甜丝丝的,我一手提着菠萝,一手拉着袁超群,一眨眼的功夫,他把酸奶喝个精光。“怎么把我的也吃了?”我瞪他一眼,他只管傻笑。
天慢慢暗下来,我有些发慌,还剩五块钱,叫辆三轮急急忙忙往家赶。没到老街,超超就按捺不住要下车,说尿急想上厕所。街上昏黄一片,数不清的燕子麻雀和蝙蝠在黑云似的树冠上盘旋,叫声震耳欲聋。路灯一盏盏亮了,我五内焦急,走到影剧院,唉,人家关门了,去哪儿找厕所呢?我愤愤地拖着袁超群,不由分说拼命往家赶,左拐右拐,绕过米店和油条铺,穿过弄堂,没到家就见门口围了一大簇人,灯开的雪亮,人缝里只见娘娘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舅舅和哥哥弯着腰正想搀她起来,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喊了声:“来了!回来了!”“妹妹!!妹妹!!超超啊---”娘娘连滚带爬一把揪住我,满是灰尘的脸上被眼泪冲的黑一条白一条,哑了的喉咙怪怕人的,“心肝宝贝傻小囡呀!你胆子怎么这么大!魂都被你吓没啦---”她哭着哭着,一边鼻孔里淌下一条带血的鼻涕。
舅舅大手一撩,把我跟超超扫进门,我看了眼厢房的钟,乖乖,快八点了。过了好一会儿,哥把爸妈找回来了,阿爸的鞋尖裂了口,露出一截大脚趾,姆妈呲着牙,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今天不打断你两条腿!说谎不打草稿!接什么小姑!还要吃菠萝!你哪来的钱买菠萝?!说呀!说!”我被她推的一个趔趄,“小姑给我的!没吃过菠萝才要买来吃!你又不给超超买!我没做坏事!凶什么凶!”“你还有理了!---”她冲过来就要打,舅舅一个箭步挡在前头,“啊呀,打她有什么好处,超超吓的尿裤子了!”我扭头一看,没用的袁超群果真把裤子尿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放学,老师没来由地把班里人编个队,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后来才知道昨儿个丰收桥上的汽车里,其实坐着两个人贩子,骗我没得手,骗了馒头铺里的娇娇。派出所徐师傅开着桑塔纳追了好久没追上,最后还是青浦警察把人给逮住的。
那年以后,长浜镇上陌生人越来越多,讨饭打工开店的,说着一口“弯儿腔”,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渐渐有老人来学校接孩子,妈叫我一下课就回家,同学那儿也不许去。我每天只得跟袁超群往院里头一坐,对着阿爹发呆。
阿爹身子好了些,白日里有大半天能起来活动,他瘦的只剩下张皮,一站起来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骨头架子,活像具会走路的骷髅。右眼珠年轻时病坏了,又黄又绿,皮肤白的透明,乍一看可真吓人。我不许他去学校接我(那该被同学笑话死!)瞅着快放学了,阿爹披件破线衫,颤巍巍踱到路口,靠在桥栏上伸长脖子等我们。袁超群鼓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像只兔子似的一蹦蹦过去,扎进阿爹怀里,差点没把他撞散架。我站的离他们三步远,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靠太近,“当心沾上病气!不听话我打你!”妈虎着脸说。阿爹从线衫里摸出个布袋子,“今天有五块五角”,他高兴地宣布,“我们去吃绿豆棒冰。紫雪糕?好好好,买买买。陈皮梅?也买的也买的。超超卷笔刀坏了对不对?妙妙要不要蝴蝶结?”到晚上,我跟袁超群都吃不下饭,妈又气又恨:“明天再敢跟阿爹上街!这礼拜夜饭都别吃了!”她攥着把筷子猛地一拍,“讲么讲没有钱,一天到晚给小人乱买东西---”
于是老街也不能天天去。好长一段时间,祖孙三个守着台嘶嘶作响的收音机,把隋唐演义、白眉大侠、三国志、珍珠塔和西厢记听了个滚瓜烂熟。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学毕业,我长到一米六五,邱阿姨跟妈说:“宝珠!妙妙这个长法,将来好去当模特了,赚大钞票!”当不当模特且是后话,赚不到钱的问题活生生摆到了一家人面前。
注:①“阿爹”指爷爷;②“娘娘”指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