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准的魂魄被客客气气地带进地府。一众小鬼几成夹道相迎之势,争相前去寒暄。又有小鬼忙去请孟婆来,要喝一碗她调煮的解谜汤,这魂魄才想得起前几世阴阳两间的光景来。也有小鬼忙着去请黑无常来,第一个让他知道白无常回来的喜讯的,将来必能在他那里得一份人情。
孟婆还未请到,黑无常也还未赶来,却闻一个声音洪钟般响起。乱哄哄的小鬼们迅速噤若寒蝉,伏下身去,但谁也没有真正听清。等那声音第二遍响起时,众人方知这说的是一句“请白无常来。”
在阴司里出这样的声响的,只有阎王。
众小鬼抬着头,望着白无常,眼里均有些隐忧。他们一时也不知忧从何来,只是平常大多时候幽藏在阎王殿内、并不现身的阎王突然召刚轮回归来的白无常亲见,任谁也不得不纳罕三分。
张准的幽魂这时不由自主地飘起来,伴着一众小鬼随视的目光,晃晃荡荡,穿过洞壁,直接进了大殿内。
白无常重进阴司见的第一个,不是黑无常,不是孟婆,却是阎王。这一点,阴司里大概也只有谛听能料得到了。
“必安,此去阳间,经历磨炼,感觉如何?”阎王端坐在大殿深处,只瞧得清身形轮廓,脸则一点也看不清。
张准不答。他很混惑,自被勾了魂来,他一直没有理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因为他还只是张准,而非谢必安。这一点,想必阎王也是清楚的。
“阳间最苦处,是情与爱;然而情与爱缱绻时,又最甜。甜到深处便是苦,苦至极时又还甜。你说是不是?”这话全不像是从这尊塑像一样的大神说的,也实在难与他洪钟一样的声音相匹配。
果然他又说:“这是前日月老来查验三生石时,同我讲的。”
张准依旧无话可说,他的心神与外化一样,都是飘飘然的。
“静女——”阎王顿了顿,张准两耳一沾上这名字,则蓦地似被点化了一样,清醒了八分。阎王要吊他胃口一样,话开了头,微挪了庞然的身子后,才接着讲:“静女,她将来也要长留阴司的。”
听闻这话,张准似被一道雷电一劈,上下直感麻木起来。静女哟静女,多叫人依恋不舍的一个名字,又多叫人愧疚难当的一个名字。四下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他突然侧了身子,不顾一切、飞也似地朝前奔去。
情到深处不止单论苦与甜,更要深究存与亡。
奔跑中,响起阎王断不绝耳的笑声。对白无常,他并不会笑得这样无所顾忌;但是对张准,对这位稍纵即逝的张准,他要尽可能地笑足、笑够。
然后,他连指头都不用抬一下,只消心念一动,那魂魄就又马上失去自主的能力,从狂奔迅而轻柔地飘忽起来,且与此同时失去了意识。
阎王的口鼻间哼了半口气,殿内依旧昏暗,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捉摸不定。那魂魄飘起来,落在了殿外。
一个小鬼领着孟婆匆匆赶到,一见着那躺在地上的魂魄,气喘吁吁地道:“孟婆,快喂汤吧。”
孟婆抬眼看了看上头书着“阎王殿”三字的大匾,又低头瞧他这副形景,轻叹道:“也不必了。他醒来后自然记得自己是白无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