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总说,你们在这儿等会儿,回去后我让赵三开着车来接你们。说完他就发动车子扬长而去。在黄烟滚滚中,我看到从轿车的车窗中飘出一道乌黑的长发,就像一面旗帜,迎风飞舞。
镇上街两边商店的门帘上挂满灰尘,门口下水道旁堆满腐烂的白菜帮子,一大群耐寒的苍蝇嗡嗡乱飞。我们把铺盖卷平放在地上,磨叔和我就背靠背坐了下来。磨叔似乎还没有睡够,一坐下就又张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说,叔,外面的花花世界就这模样。磨叔说,在太原下车的时候,你的魂儿早被那小妖精给勾走了,哪里还注意身边的景致了。傻小子,可别对她有什么想法,你没看出来,他或许是张总的情人哩。磨叔的话我听了一半,挡在了耳朵外面一半,因为我有一半的心思在想着那个小妖精到底穿着一双什么颜色的袜子。
等了好半天,终于看到瘸三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从远处一跳一窜地蹦了过来。三轮车四面上的油漆已脱落的分不清是什么颜色,三轮车头部略靠下的地方,懒洋洋地垂挂着一盏破旧的大灯,大灯摇摇晃晃地跟随着三轮车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大灯跟三轮车相连的是一根经年累月被风吹雨淋的长满黑绣的铁丝。
三轮车在我们面前猛地立住,那盏大灯也像西瓜一样在车脸上滚了两滚。瘸三麻利地跳下车,一颠一拐地上前给了磨叔一个长长的拥抱。瘸三说,老哥啊,早该出来转转了,老窝在家里做啥子呀。磨叔嘿嘿地笑了两声就把铺盖卷扔到了车上。
三轮车又突突地叫了两声我们就出发了。瘸三开的很快,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三轮车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左冲右突。路两旁不时跳出一两户人家,有木制的有砖砌的还有窑洞。刚进山没多久,就望见有一栋高楼昂首独立在荒草乱石之间。磨叔说,老弟,我就想不明白了,在这么个深山沟里,盖这么栋高楼,谁来住呀?
老哥,这你就不懂了,山沟里空气好,这山坡上待开发的项目多着呢。瘸三一手抓着车把,一手左右指指点点,你看,这里计划搞个游泳池,还有那里正在种草的地方,将来是个高尔夫球场。磨叔就顺着他的手指东张西望。瘸三接着说,就是把这荒山铲平也不是不可能,只有上边一句话下来,管叫它骡子变驴子驴子再变个马。听着瘸三高谈阔论,我隐约看到了依偎在高楼下的一排排工棚。工棚里有人进进出出,高楼里有人忙忙碌碌,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到工地后,瘸三说,老哥,咱们上岁数的人到那边去住,他们年轻人整天吵吵得不知道几点才睡觉哩。说完就随手一指,我顺着他指尖的方向走进了一个工棚。一进屋里,我就如同坠入了云里雾里,房间里烟雾缭绕,地上烟头一片,几个工友正在呼呼啦啦地搓着麻将。看到我进来后,他们好像随意地撇了我一眼又好像没有。我侧着身子从他们身旁走过,找了一个角落就放下了铺盖卷。
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我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了架子。铺好被褥后,我就躺在床上,一边看着他们打麻将,一边用嘴吹着飘过来的一阵阵烟雾,不一会儿,天就黑了,已经有下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拿着碗出去了。
我正要起身准备去吃饭,富才就从外面闯了进来,还没进门他就喊我的名字。他说羊蛋你个二傻子,你要来也不提前跟你哥知会一声,我也好给你接风洗尘。富才后面紧跟着进来个穿着军用迷彩服戴着帽子的姑娘。这会子倒好,借的钱刚好花完你却来了,要不是咱们可以到外边喝两杯,弄个小菜……他还没说完,那个姑娘就朝着他的耳朵思思地拧了两下道,你还好意思说,就你那臭手,借多少钱够你输的。
我说算了吧,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有钱,去哪儿弄酒弄菜去。富才说离这儿不远有个饭店你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饭店里什么都有。一会儿虎子进来了,说快吃饭吧,别想着出去了,车不在家。
晚饭吃的是面条汤,热馒头,七八十号人围着一口大锅,盛好饭后都就地蹲下,那阵势让我想起了吃草的羊群,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还住在石庵子旁的那个羊圈里,不知道石庵子里是不是住进了老支书。我正胡思乱想时,虎子端着一碗饭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他一边飞快地朝地上扔白菜帮子,萝卜条,结成块儿连在一起的面条,一边就蹲在了我的面前。
羊蛋,咋样,尝尝,能吃得下吧……我顾不上回答他的话,因为那时我的嘴里塞满了白菜帮子,萝卜条,还有结成块儿连在一起的面条。虎子看到后噗嗤一声笑着说,我差点儿忘了你其实算是个半人半羊,对这些垃圾当然不挑剔。他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中的面条,他瞅见富才后就朝他勾了勾手。
富才那时正和那个姑娘后来我知道她叫梨花,蹲在大锅添煤的地方,火光照得他们两个的脸都红通通的,梨花向富才碗中夹着白菜,富才向梨花碗中夹着萝卜。富才瞅见虎子给他勾指头就撇下梨花走了过来,蹲在了虎子旁边。虎子说,今天张总的那个干女儿来了,长的那个……她从车上下来时,他正站在楼顶上钻洞,看到她害得我差一点从上面摔下来,她比去年更成熟更妖气更诱惑人了。
赶快吃饭吧你,你看你饭都还没吃,哈喇子就先留了半碗,就那点出息。富才瞅见虎子两眼发直地盯着碗,就打趣她道,要不今天晚上……虎子不等富才说完就凑上去脸接着说,我的意思也是那样,咱们晚上去侦察侦察,她今天刚来,张总肯定隆重地为她接风洗尘。说完他就自个儿傻笑起来。富才朝他脑门子上拍了一下说,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啊,有心理问题,叫偷窥欲。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虎子听后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争辩道,我就是想吃,我就是癞蛤蟆,你吃上天鹅肉了,哪管你哥的死活,再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嘴上不说,心思早蹿到人家裤裆里去了。说完又粗鲁地笑了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梨花吃完饭,端着碗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富才忙站了起来说,没什么,你还不知道他这人,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说完就一脸挚诚地看着梨花。梨花把空碗向他怀里一摞,就又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那天晚上,我头一挨到床板就睡着了。工友们哗哗啦啦的搓麻将的声音就如同秋风吹在枯树上,千百根枯枝互相碰撞又纷纷坠落,每口黄牙缝里吐出的烟,变成了天空中灰沉沉的阴云和林间弥漫的层层叠叠的雾。我一骨碌从石庵中走了出来,老支书盖的羊圈塌了,一块块石头从山上滚下去,滚到村东头的石磨旁边就垒成了一间精美的房子。石庵外面,一大群通体洁白的山羊,都趴在地上,若有所思。它们不是老支书家的羊,老支书家的羊我都认识,有一只被我砸折了腿的花脸山羊叫瘸三,我更是一眼就能看的出来,可它不在这里。
我疑惑地拍了拍脑袋,突然就看到了大白二白还有小白,它们也卧在羊群中间,正深情款款含情脉脉此时无声胜有声地看着我。我好像听见它们在说,把我们卖了吧,虽然它们的眼神那样的依依不舍。我向它们走去,它们就连成一片,变成了一朵丰满的云。我坐在云端上,看到山下精致的小屋里,有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披散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正安静地趴在桌子上睡,头下枕着一本厚厚的书。
一阵风吹过,云朵就散了,我也被重重地抛到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