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贞元年。元宵佳节。
安西城人山人海,到处张灯结彩。安西乃连贯东西的南北通道,商铺林立。街道两旁,上至珠宝玉器,下至日用百货,一应俱全,并有茶楼酒肆供游人饮宴作乐。各铺户俱张挂绢纱、烧珠、明角、麦秸、通草制成的各式花灯,供人观赏。还有猜灯谜、耍龙灯、耍狮子、踩高跷等活动。安西人携老带幼,集聚大街上,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最好看的当属南夷表演的“抹脸”:画着油彩的表演者一抹脸——又换了一张脸!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阵阵叫好声。孩童忍不住,更是爬到大人颈肩上,拍手叫好。
赫鹤族居住在安西府之北的草原上,族名来源于“轻捷如鹤”,这民族能歌善舞,虔信波斯来的摩教。趁着今日,他们的大法师坐在高榻上,由信徒抬着,进入安西,四处摇铃诵经传教。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所到之处,摩教信徒纷纷跪倒,齐诵经书,膜拜不已。围观者有赞美也有窃窃私语的。
就这时,安西大街正当中的屋顶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长啸。
几十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杀气腾腾,在冯凤清的带领下,从人群中跃出来,扑向西帮的帮主——吴六指而去。
安西最有名的帮派——西帮,从霍震霆老将军入驻安西时就存在了。它集安西各种人等,并跨越了种族,掌控着安西水、陆通道,势力强大。当时霍震霆入驻安西时,就在第一时间邀请西帮帮主吴三指联盟,得到了他的帮助,才及时站稳脚跟,最终开创了繁华的黄金通道——安西府。
吴三指做梦也想不到,他活到七十岁了,居然还有人一早送来“战书“,在车水马龙的安西大街公然向他挑战。
站在屋顶的少年看样子年龄比那帮少年都要小,锦衣貂裘,头上的白玉冠在屋顶的夜色中熠熠闪光。他脸色显黑,身材修长,五官精致绝美,一看就知道,出生非凡。
所以吴三指一把按住了旁边的胡老四。
“先别射他下来,看看再说。”
胡老四轻蔑的骂:“也不知哪里来的小雏儿,胆敢老虎嘴边拔须。”
一会儿他就骂不出来了:那批少年诱了西帮的人到大街上,屋顶上的少年又一声呼啸,这批少年变成两边三队平行方队,中间一队人数稍少,西帮的人冲进中间,被合围群殴,打完几个,扔出几个;外面的人莫名其妙的又被卷进阵中间,再殴,再扔。
胡老四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终于骂出了一个词:
“邪门!”
“这是螃蟹阵。”吴三指倒看懂了一些,大吃一惊。“这少年是什么人,快去查一下!”
这批过来斗殴的他倒知道:是安西军营的一批将领的子弟。上次过来挑衅,就被胡老四带人教训过,揍了个半死。想不到今晚居然引了这少年过来!
只要不是霍真亲自过来,他吴三指怕谁!
乍看之下,吴三指领着小曾孙,另一只手还拎着只灯笼,笑眯眯的,跟街头那些慈眉善目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谁也不知道,他在安西的地位。安西很多店铺是他西帮的,很多生意是他独做的,甚至很多妓院也是他开的。
屋顶上的少年嘴角含笑,衣玦飘飞,盈盈间似要飞去。
“练家子,轻功超群。”吴三指眯起了一双浑浊的老眼。
少年又发出一长一短的两声长啸,这批少年突地变换了阵营,似一把锥子直插西帮队伍中。西帮的人马迅速被击垮。
这下,连吴三指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奇才啊奇才!自古少年出英雄!”
少年脚尖一点,轻飘飘的落在这批少年当中,在簇拥中向吴三指走去。
“三爷!”少年一双眼睛清澈照人,他咧开嘴巴,皓齿一闪,双手一拱,“我有一个兄弟,看中了苏苏,希望六爷能割爱相赠。”
原来如此。吴三指笑眯眯的:“好说,好说。只是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
“在下霍昭智。”少年也笑眯眯的。
明白了。百闻不如一见啊。霍昭智最近两年是声名赫赫,可以称为安西城纨绔之首。
“幸会幸会。”吴三指活到七十岁,也不是盖的,双手也一拱,满脸堆笑。
“小兄弟刚才的阵法,老朽钦佩不已。”
“哪里哪里,让三爷见笑了。不知三爷今夜是否有空,送苏苏出来?”
“自然有空,一个女人而已..“吴三指有心结交,虽然代价不菲——苏苏可是安西城第一名妓。
胡老四的手突地一扬,烟雾腾起。
烟雾中,少年咳嗽不已,大骂:“吴三指,你都七十岁了,还搞这套下三滥,羞不羞耻!”
“对不住了,小兄弟。老夫不得已,先走一步。”吴三指言语间满是歉意。
“你身后是安西军巡逻队,好好在安西大营里享受吧。等小兄弟出来了,我再请小兄弟喝两杯。”吴三指笑眯眯的领着小曾孙离去。
少年一听,也顾不上身边的一帮兄弟了,他叫了一声:
“撤!”自己先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身后一批少年马上跟着效法。可是安西军今天是派出了重兵,保障安西城元宵节平安,哪里容得街头如此撒野?除了那领头的少年轻功出色,几个起落,翻出人群不见了之外,其余的人统统被拿下了。
“不用追了。”游骑将军林昇远见状,喝止了想要追赶的士兵。他年龄虽只二十出头,可在军中时日已多,加上跟霍昭武关系密切,自然知道少年郎的来历。他直摇头:一会儿霍大将军知道了,又会气个半死了。
怎么两个儿子,如此天差地别。霍昭武在他这年龄,已领兵作战,追杀羯人到大漠深处了。他呢,一天到晚偷鸡摸狗,沾花惹草,安西骠骑大将军霍真一说起这二儿子霍昭智,脸色就发白,惭愧难当。
安西军大营的帐中,霍真果然气得直发抖。
昭智被从家里叫了过来,他倒一脸不在乎,看着霍真,就像看着别人的爹一样。霍真问什么,他倒答什么,不过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了。霍真到了最后,气得坐在大帐当中,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旁边的将领见状,都痛骂自家儿子,胡副将捋起袖子来,给胡大中就是两掌。
“小畜生!整天在外惹事还不算,为了一个妓女,还连累了昭智。”
他话虽这么说,但安西大营里的这帮高级将领谁不知道:年龄最小的霍昭智才是这帮少年的头!从小到大,霍昭智惹出的祸,可以摞成山了。
元宵节在人群群集的安西大街斗殴,也只有这位安西大将军府的二公子霍昭智敢干!
霍真看了看仰头看帐顶的霍昭智,想了想,大声唤人。他的副手吕文焕将军见状不妙,赶紧上前求情。
吕文焕说:“大将军先息怒。昭智刚到十五,年龄少,不懂事。等少将军回来,好好的教他就是了。”
霍真这次不理他了,他眼睛一闭,指着昭智:“十鞭,不用脱衣了。”
两个士兵就过来拉霍昭智。霍昭智一甩手:
“拉什么拉,小爷我自己走!”他从被叫到大营一直到现在,一句软话也没对霍真说。
“这事儿都是我干的,跟他们都无关,放他们走吧。”他扫视了一圈,那帮手下一个个都眼睛发光齐刷刷的看着他。
胡大中感动得鼻涕眼泪都落下了,老大就是厉害!其实霍昭智才是最无辜的一个,霍昭武管他管得严,他平时根本出不来。
只是胡大中为了争安西城康乐坊最有名的苏苏,闹事起哄,被西帮打了个半死。他带着一帮兄弟过去,又被西帮打了个落花流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打听到霍昭武领兵出去了,就联系了昭智的侍卫徐灵,招了昭智出来。
昭智大摇大摆的出了大帐。吕文焕看着直喘气的霍真,一挥手,暗示那帮将领快带自己家的小子滚蛋。自己亲手倒了茶,端到霍真手里。
“十鞭虽然不多,可恐怕会落疤。“他看着霍真,长叹。不过将门子弟,落疤也不算什么,迟早身上都会带点。
霍真倒是一怔,眼睛闪烁了一下,拿着茶杯喝不下去了。
吕文焕跟在霍真左右,早就明白霍真心思,心中长叹:谁说霍真只欣赏霍昭武,这霍昭智恐怕才是他心头上的宝!可惜父子俩都是硬气的人,竟生生弄到这种地步。
“住手!“大帐外传来霍昭武的喝声。大概是狂奔而来,气息都有些不稳了。
霍真带着吕文焕,出了大帐。
昭武拦在了昭智的前面,见霍真出来,赶紧上来跪下。
“父亲一定要打的话,就打我吧,是我管教不严。”
霍真望着这风尘仆仆,刚从大漠回来的大儿子,心情复杂:“也是,该打你!”
昭智急了,大声的:“凭什么打大哥!事情是我干的,要打也要打我,子不教,父之过,要说管教不严,是你的过错!”
霍真手指着昭智,抖啊抖,他金戈铁马了半生,就是拿这眼前之人没办法。
昭武站起来,厉声喝道:“昭智!”
霍昭智倔强的转过身,“打吧,十鞭!”他对行刑的士兵说。
昭武吓了一跳,骂道:“你疯了!你以为十鞭打下去是挠痒痒吗?”霍昭智是越来越不像样了,居然连他的话都敢不听。
昭智冲着他一笑。
“大哥,我已长大了。“
霍真冷然说:“行刑!”今日不给他点教训实在不行!
“父亲!”昭武直视霍真,眼中的心疼一览无遗。霍真干脆闭上了眼。吕文焕见状,对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
行刑的士兵在数鞭子:“一、二、三..“每打一鞭,霍昭武的脸就一抖。打到最后,他倒冷静了下来,一双凤眼冷冷的看着一动也不动的霍真。
吕文焕心中直同情霍真:打小昭武就谁敢动一下昭智,霍昭武就会让人从此动不了。现在肯定是对霍真不满了。
霍昭武事事可做年轻人的楷模,今日对霍真如此,心中定是恼极了,才会这样。
打完后,霍昭武理也不理霍真,抱起已挨了十鞭的昭智就走。他身后的几个侍卫紧紧跟上。
胡峥早已去准备了。
一到昭武的营帐里,帐里已生起火,暖暖的。昭智见只有锦秀一人,才开始扁着嘴,直龇牙。
昭武见状,恨声道:“现在知道痛了吧?就知道装英雄充好汉!“话虽这么说,还是把他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
锦秀赶紧上前,把趴着的昭智上衣脱下来。已转过身的昭武听到昭智叫唤了一声,忍不住又转过头来。只见昭智背上鞭痕纵横,血肉模糊了。昭武倒吸一口冷气,也顾不上什么,上前仔细的查看了伤势,才让锦秀把伤口处理干净,抹上特制的膏药。
昭智趴在那里,泪花儿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活该!“昭武见他伤势不重,放下心来。“两个月内伤口碰不得水了,要不会留下疤痕的。“他吩咐锦秀。
锦秀连忙点头记下。
“疤痕就疤痕!“昭智还嘴硬。
“霍昭智!”昭武的一双凤眼眯了起来:“你敢留一点印记试试看!”
霍昭智只觉得后背一凛,打了个冷战,趴在榻上,乖乖地说了一声:
“我知道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