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两天,綺霜把公寓退掉,搬到酒店去住。要走的前一晚,公司的所有中国同事在Cupertino的一家粤菜馆王朝酒家订了个包间,为她送行。
她潜意识里觉得李毅是一定会去的。那天她在大箱子里翻来翻去,挑了条MarcJacobs的水绿色的裙子穿上,裙的质地很轻柔的丝绸,最下摆打了好几层浅浅的折,一幅曲院风荷,很华美的样子。
这条裙子,是李毅某次去纽约出差的时候买给她的。她从来没穿过。这种dress没法穿去公司上班,她平时也没有什么社交晚宴应酬,所以一直束之高阁。
然后她在外面罩了件风衣,六点半的时候去了餐馆,大家都已经在包间里了,都说,很多人都在说海归,在讨论回去创业,没想到她以前从来没有提过海归,竟然是公司这些中国同事里第一个海归的人。
然后有人说,绮霜看起来从来都是这样,特有主意,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了。不像我们,只说说,到时候还是望着太平洋兴叹。
又有人说,绮霜你在前面给我们探探路,说不定明年我们也就跟着去了。
她浅浅的笑一下,说没问题。四处望了一下,她们公司的中国人本来不多,差不多都到齐了,就是不见李毅。她想,也许出差还没回来。又想,他不来也好。
虽然是这么想,可她的心里,因为见不着他这最后一面,还是无边的寂寞。
她看着自己身上那条华美的裙子,只觉和他的情缘,恍如隔世。
等大家点好了菜,上菜的时候,李毅匆匆忙忙地冲了进来。
他说,对不起,来晚了,刚下飞机。
大家一看,开玩笑说,好,买单的人来了。李毅是他们公司唯一一个做产品市场的中国人,中国同事聚餐时,大家时不时起哄让他买单。
她隔着桌子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起来瘦了不少。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又落在她的裙子上,然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里,有赞叹,有爱怜,有无奈。
一晚上大家到底聊了些什么,她都不太记得,话也不大说,只是不停地微笑,算作是对大家谈话的反应。
直到快吃完时,有人拿了样东西出来,说,绮霜,这是我们大家送给你的。她接过去一看,是一张硅谷的巨幅地图,上面标有各个公司的位置和标志。
大家说,你可以挂在你的办公室里,天天看看,想想我们这些还在硅谷插队的人。
她笑了一下,把它收起来,说,谢谢你们。硅谷是我长这么大,住了最久的地方,真的要走了,还真是舍不得。
然后她真心地说,我们这些一起在硅谷这里奋斗的中国人,在别人的地盘上讨生活,搏理想,真不容易。我会想念你们的。
有人对李毅说,喂,你是市场部的人,能说会道。代表咱们给绮霜来个告别的speech吧。
李毅看着她说,绮霜和我们一起,在这间公司做了这么久,我唱首歌给她吧,那首传奇。
然后他开始唱歌,唱的竟是传奇的英文版。
In-that-misty-morning-when-I-saw-your-smiling-face
You-only-look-at-me-and-I-was-yours
But-when-I-turn-around-you-were-nowhere-to-be-seen
You-have-walked-away-and-closed-the-door
她从来没听他唱过歌,老听他说以前在国内和销售一起,为了赢单子常带客户去KTV,花天酒地,练就一身K歌的本事,却从没真正听他唱过。
原来他唱起歌来,居然真的唱得这么好听。
When-will-I-see-you-again
When-will-the-sky-stop-to-rain
When-will-the-stars-start-to-shine
When-will-I-know-that-you-are-mine
听他唱到这,有人笑着问,你这是刚从西雅图出差回来吗?整一个被西雅图虐坏的Boy,加州哪里需要问”when-will-the-sky-stop-to-rain“呢?,Come-on,We-are-in-serious-drought!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他看一眼她,继续唱下去,
Did-I-ever-meet-you-in-the-sunshine
And-when-we-were-both-a-thousand-years-away
Did-I-ever-hold-you-in-the-moonlight
Did-we-make-every-minute-last-another-day
On-a-cold-December-night-I-gave-my-heart-to-you
And-by-the-summer-you-were-gone
Now-as-the-days-grow-older-and-the-stars-will-start-to-dim
All-I-have-are-memories-and-this-song
唱完了,服务员把帐单拿来,大家七嘴八舌地算帐,平分除了她之外,每个人该付多少钱。算了一会儿没算清楚,有人拿着手机上的计算器开始算。
李毅把帐单拿过来,说,别算了,真丢人,一群学计算机的硕士博士,算不清楚一个简单的除法,我来付吧。
大家都说,不用了,公司股票挺好,人人都高兴,还是我们平分吧。
李毅说,还是我来吧,你们就把这个讨好绮霜的最后机会,留给我吧。
吃完以后大家道别,各自去停车场拿车,李毅站在她身后,问,你的车停在哪,我陪你走过去。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看他,朝自己的车走去,他跟在她旁边。
她开了车门要进去的时候,他把她的手拉住,声音嘶哑的说,你不要走。
她低下头去,还是不说话。一阵死寂之后,她抬起头来,看见李毅背过脸去,没有在看她。
她伸手去摸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她抬起头,对他说,如果有一天,辛玉的麻烦可以妥善解决,不会再成为我们心理上的负累,你就去北京找我。我在北京等你。
他看着她,说,你是我最爱的人,现在是,将来也是。和你在一起之后,辛玉早已不是我心理上的负累。希望有一天,你也可以不再为辛玉的事负累,也不再为你自己的过去负累。我不知道这个那一天,到底是多长的时间,可是,如果有这么一天,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还有没有在等我,我都会去找你的。
然后他说,我明天去机场送你吧。
她说,你不用去机场送我了,我最怕在机场跟人告别,一过安检,就是万水千山。
然后她上了车。当她把车开到280上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见李毅的车跟在她的车后面。一直跟到和85的交界。她住的酒店,在MountainView,是要走北85号,而他回Saratoga,是要走南85号,他们就在这个岔路口,走向各自的方向。
李毅在后面长鸣了一声喇叭,她也回按了一下,他们两部车就从这两个高速公路交界的出口出去,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而明日,他们将隔山岳,从此世事两茫茫。
她一边开车,想起他唱的”WhenwillIseeyouagain,whenwillskystoptorain“,等快过了一个高速出口时,才发现自己得从那个出口出去,她赶紧把车头一偏,打灯出去。
然后她听见按喇叭的声音,急刹车轮胎蹭地的声音,意识到大事不好的时候,已经太迟,她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后面的车已经撞上了她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