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1979年的暮夏时节,由中师毕业分配到这家工厂的子弟学校。E女士和我妻子当时在小学部,我在中学部。所工作着的校园里,四周生长着美丽的白杨树。我来的那年22岁,E女士在四十三四岁上,人长得年轻,而且穿着打扮利落,腰板挺直,就像白杨树。她的鼻梁突兀,显得眼窝沉陷,这么说吧,像中亚血统的女子,美丽而不失高雅的气质,那温和的目光以及安稳的微笑,总是给人以心无设防的信任感。不像有些女人,嫉妒成性,爱插尖买快,那眼光让人看着就有点不对劲儿,发散出的不是柔情似水的波光—这样的女人,需提防着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喷溅些妒嫉的汁液,令善良者深受其害。我的生活中留存过这样女人的齿痕。E女士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到她安详地闭上眼睛,脸上都充满着母性的光辉。正因如此,在她猝然离去后,我对她的默默怀念便成为一道用心灵演算的加法。
相识E女士时,她已经是四个儿子的母亲了。她的年岁与我母亲相仿。与她的交往,好像我童年的恋母情结在冬眠中苏醒。第一次在校园里与她的目光交流,我的直觉就在潜意识里告知我,这是像我母亲一样的人,都类如自然界里的食草动物,她们不会也不懂得去伤害别人。像我前面所写及的那样,她们面对着伤害采取着两种生存方式:忍受或逃离。我母亲多采取后种,不消停地将家搬来搬去,然而伤害还是像影子一样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E女士则具有着强韧的耐力,好似沙漠里的骆驼,或者耐旱植物,以内在涵养的情感、外在平静的微笑,来冲淡生活的苦恼,缓释生存的伤害。似乎她的情感世界,也出现过波诡云谲的幻象—我私下里听说,她现在躺卧病床的爱人,曾背着她做过不忠于爱情的错事,她背着孩子和同事淌过伤心的泪,然而转过脸来,阳光照亮的仍然是温文尔雅的微笑,这是许多女人都难以做到的事情。
记得,我刚来工作不久,在一个星期天到她家转告学校里的一件事。当时,她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座日式的旧楼里,楼的东侧便是日本人的神祉遗址,至今那里尚遗存表皮龟裂的水泥门柱。我沿着发出呻吟声的木楼梯上了二楼。她家住在阴面,房间逼仄,光线暗淡。E女士正在护理着重病的丈夫,充满着耐心的温情。她将我介绍给病床上的人,我没有走上前去握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只是点点头作了冷淡的问候。我的敏感神经对伤害者总是很难做到宽容,像E女士这般雍容典雅,说真心话,我从心里往外做不到位。E女士一直微笑着,像侍候孩子一样将丈夫护理到平静地闭上眼睛。丈夫走的那天,她哭得坐在地上,女同事们搀扶着她,心中不平地劝慰E女士不值得为这样的人哭坏了身子,而E女士内心却充满宽容地说:他到底是走了,你们就让我哭一会儿吧!—我的妻子为我讲述这段往事时,还充满着伤感的语调。
至今,我的妻子还记得E女士给我们刚降生不久的小女儿织的一双毛袜儿。那时,E女士的丈夫病故还不到一年,就为我女儿这个新的生命送上了一件亲手钩织的礼物。所幸妻子提及,否则我的记忆对这件事已经构成了遗忘的死角。那副婴儿的毛袜,藕荷色穿插着白线条,有如她为我诗集封皮所描绘出的野百合一样简洁而美丽。后来,女儿的脚长大了,这只毛袜又穿在亲戚家的另一个婴儿的小脚上—在E女士走后的一段时日里,我和妻子夜间散步时,还时不常一边走在冰雪的路面上,一边温暖地回忆起逝者的好处。善良的人即便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美丽的人间也还会有跳动的心在默默地怀想着她的,因为情与爱的赐予,不会令人遗忘。
不曾遗忘掉的还有一件往事。记得最初与E女士真诚交往时,正逢工厂组织会演,学校抽调十名青年教师来朗诵《小草在歌唱》,准备让我和另位女教师领诵(妻子后来回忆说女领诵选了她)。当时,我觉得这个节目过于冗长,而且吃力不讨好,索性就犯把“虎”,应承去唱首歌,众人如释重负。E女士主抓此事,便带着我去厂里找手风琴配乐。记得,上台演唱的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个思想刚解放的时期,这也算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了,每与妻子回忆起来,聊作一笑。有了这次接触,我便求助E女士能否为我誊抄所写的短诗,我喜欢她的毛笔字。她爽快地答应了我,于是在教美术课之余便认真誊写,大概二十天左右,即成此孤本。最后的一首诗誊写于1980年4月12日,是我前一天喜聆中央文件,传达为刘少奇同志平反之事所作,诗如下:
清明过后雪飞降,
疑是天下凝泪伤。
可晓世间泪更多,
浪潮悲喜漫堤墙。
E女士猝然病故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我参加了她的葬礼。那日早晨从阿什河东岸升起的阳光,照耀在她失血过多的惨白面庞(腰部血管瘤破裂),依然平静而安详,像从前我所认识的那样,充满着母性的光辉。妻子在家照看着孩子,让我带来了她痛苦的泪水。在祭奠现场,我还看到了她的已离婚的大儿媳送来的一对花圈儿,于晨风里飘动着雪白的挽带,善良的媳妇哭成个泪人。爱者不会再醒转来,我在心里吟诵着上面她誊写下的最后一首诗,将曾经献给伟人的诗篇,转呈给E女士的灵魂,我想,这应当是我有生以来对所有生活在自己身边的逝者最高的献辞了。
§§§第六章 现代男科医院
我患前列腺炎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拖拖拉拉地一直没有去医治。妻子为此没少抱怨,自打病灶显现以后,我喜欢穿肥大的裤子,裤头也要穿那种直筒的。三角裤对于我简直是一种刑罚,兜裆、兜臀部。初始,以为发胖发福,怨责现代流行的裤型,已不适合于中老年人来使用。显然,这种缺乏应有的保健意识,已走向了与男性病背离的误区,这让我最终付出了双重—金钱与精神上的代价。
我之所以拖延去看医生,一是这种病时隐时现,既不影响正常的饮食睡眠,也不太妨碍夫妻间的生活。二是就像一本医学保健手册所写:讳疾忌医,误认为前列腺炎“熬”得过去。其实,藏在这里面的另一个心理因素是,我羞于见医生,特别是怕碰上女医生,检查时来个阴私大曝光,这着实让人难堪。
以前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疝气患者在术前接受阴囊除毛时,不时宜的生理勃起,遭到了女护士的“维权”反击,结果阳萎了。—讲述者言之凿凿,这是一个真事,就发生在他工作的医院,我怀疑这是被移花接木过的黄段子。不过,它所残留于我记忆中的印象,是生理上的想象刺激和亲历者的尴尬。听闻后我还暗自庆幸自己的生理健康,没有见不得人的病儿。
我讳疾忌医的另一重心理压力,是我三年前亲历了父亲治疗泌尿系统的痛苦,亲见了他尿道插管时的面部抽搐,以及在重症监护室两臂同时吊瓶,犹如“耶稣”受难般的刑罚,漫漫长夜熬得人心力交瘁,我真盼天快些发亮吧,这样老父亲所受的罪也就结束了。
也就是在陪护父亲的同时,我看到了“泌尿科”的真实内幕。清晨,阳光洒进了病房,患者都醒来,这时,身着白帽、白衣的女护士推着消毒车走进来。有的女孩子戴口罩,露出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楚楚动人;有的露出光洁鲜艳的面庞。她们一脸的端庄,对患者进行换药、换尿袋、撤管、消毒以及检查,工作态度极其认真而无羞赧或目光躲闪,一切都司空见惯,而患者无论老少,也都极其自然地接受她们的治疗,回复她们的询查,诸如尿道是否灼痛,排尿是否有血丝,以及我们平常难以启齿的诸如勃起的次数,等等。尽管我为陪护(亦有女陪护),初始还觉得不自然,有点难堪的感觉,似乎体内有热燥的气流,或许是自然的生理反应吧,谁知道呢。这就像一些国人出国,充满好奇心地跑到大自然角参观一样,沙滩上的裸男裸女在或躺或卧地享受着海风的吹拂、阳光的照射,一派天然,而睃巡岸边的穿衣者,反倒有些显得不自然了,目光躲躲闪闪,仿佛心怀鬼胎一般。还传说有人裤裆间因生理的反射,支上了“炮架”—自然,这又是现代流行的黄段子了,不足信。我想,某些国人的丑陋不至于如此丢人现眼吧。要说私心里的情欲蠢动,丹田血热,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感官的刺激,这样来作描述我还是有些相信的。说真心话儿,倘若我一旦身在这种情境下,我不敢保证心理上所产生的“肮脏意识流”,瞬间的电闪会划过情欲的神经。虽然明晓这是一种不可示人的阴暗意识,但事实上它却丑陋地存在着,坦露或伪装都没有意义。在我看来,证明一个人的高尚与圣洁,不在他瞬息的“阴暗”意识,而在于他持之以恒的“明白”行为。西方人的临终忏悔得以宽容,是因为死者,而非活人,要死得让“牧师”或亲朋明白,如是洗罪后圣洁而美丽的天堂,就会接纳一颗逝往的灵魂了。而东方人,大多在死前的意识里要遮丑,他们想体面地死去,让活者为之悲哀,开追悼会,给予评功摆好,似乎这样他们一颗曾经“丑陋”过的灵魂就不会进道德与精神审判的地狱了。我常常为后者的虚伪以及死不忏悔而悲哀,而无声地愤怒。然而,我又必须直面:这就是大多数东方人的精神传统,从古至今,靠着一张伪君子的画皮而活着。而我自己又何曾敢斗言,我不是其中的因袭者之一呢?揭掉灵魂的画皮同样会出乖露丑。
还是回到我陪护父亲治病的话题上来。只因了这一次的耳濡目染,使我的心理有了预演的准备,也为此有了下面“重蹈覆辙”的人生故事—我与一个女孩儿的情感交流和心灵对话。我真实地把它讲述出来,绝不走样,而且不煽情、不虚饰。虽然是短暂数天的邂逅与接触,但却穿越了我前半生的“灵魂隧道”。这是一次飞升情感星空的失重感觉,在没有污染的人生宇宙的大气层里,我为之完成了太空舱外的一次精神行走。我只能这样来宣称:我征服了从前自己的卑琐与庸俗,至于伟大的崇高我既不敢奢望,也不敢戏言。
其实,一个人很难做到从行为到心理的完美崇高,尤其是意识流的电闪而逝,没有任何的火眼金睛能够识破。瞬间的阴暗念头每个人都存在,何时露头,何种场合发电,只有“带着正负情欲”的电荷者自己知晓,他不忏悔出来,就将以伪崇高的完美带进另一个只有神灵或许破译的世界。
我这样讲,是用来说明我暗藏着一些伪崇高的意识,我无法保证不被“美食美色”所诱惑,我拒之的盾牌—道德底线与理智防线—或许会在某一瞬间被击穿,我披着铠甲的灵魂将会成为欲相的俘虏。那样的话儿,我曾经百倍努力所塑造的人生坍塌了,成了一堆为时间遗弃的粪土。我不想活到这样的结局。虽然我最终看不到我营筑的完美,但我却慰之于对境界完美的追求与塑造。
亲爱的读者,在这里我恳求你们能耐心地读完这些枯燥的文字,否则你们就会很难理解后面的一些对话—我与这位女孩儿的坦诚交流与交往。
我选择现代男科医院来诊治,是很有些想法的。在省城,名牌医院诸多,哈医大、省医院都是老牌子,而且拥有先进高超的医术和先进的治疗设备,在这两所医院我都找得到熟人,诊治费用也无需担心虚高或被“吃回扣”的高价所宰。我避开那里,是因为那里没有“家”的感觉。现代男科医院—就这名字便让我感到一种温馨的感觉。在古老文明的中国,在已知的古典医籍里,大概(恕我寡闻)只有妇科,而无男科的名目出现。或许,历朝历代男人们的野心与私欲太多了,都想争当国王,争做王侯,争之拥有“三宫六院”、“三房四妾”的权力,因而坚挺的私欲使他们忘乎所以,既无视占有之外的生命存在,同时也漠视着发泄情欲之后的人生与人性的毁灭。也似乎两性之间,唯有在上帝的眼里寻找着一种平衡,男人们享受到了权力的刺激而失去了男性的健康保健,而女人反之,她们因了传宗接代、繁衍人类的生产,因了被充作性工具及性压抑的苦难,而受到了神灵的佑护,赐之以“妇科”的医学关注—当然,这只是我的理论与谬说而已。
在北方夏天的一个晴朗日子,我走进了男科医院。门诊员—同样是一位女孩儿,十分自然地拿出一张自检卡,让我根据自我感觉来选择挂号科。我指了指“睪丸隐痛”一项,她微笑着说:前列腺科,就这样我成了“前列腺科”的患者。主治医生与医助皆为男性,诉诊与检查自然而愉快,尽管查前列腺液让人痛苦十分,但还能挺得住。彩B主检者是位中年女性,加之房间光线稍暗,虽阴私暴露,而无难堪之感。我曾经在俄罗斯工作两年,那里的浴堂习俗我已经习惯,自更衣始,直至沐浴间,皆为中年女性来提供服务、清理卫生。俄罗斯的男性洗者自然,而走进走出的女工作人员亦无拘无束,习惯成自然。记得一次我和四五位同事,大体洗浴完毕时,不巧赶上停电,更衣间一片漆黑,无奈之下抱着衣物,赤身裸体地跑到有窗户的大厅里来穿衣服。看到这景象,女工作员及女售票员都乐了,她们目光自然,没有躲闪回避,而我们也一边自然地说笑着,一边不紧不慢地穿着,仿佛在家中的妻子面前一样。
有了这样的阅历,我之彩B检查以及在普通间的“直维、直灌”都很正常与自然。在此需交代两笔:
这里的普通病室,床与床之间拉隔半透光的幔帐,可以看见走动的人影,但瞅不着“私处”;而且不许陪护人员进入“特区”,这样利于保护男性的阴私。二是这里的病室(包括洗手间),都挂些穿三点式的女体画。我第一天诊治的病床墙上,就挂一张两手撑床、臀部高翘的外国女人画,还是比基尼装,瞅你的眼光有些大胆而泼辣。初始治疗,我准备不充分,没有带书来,寂寞中只好一边听着医护人员播放的音乐,一边闭目养神,有时一睁眼,便看到墙上那个“野性”的外国女人。我想,这样的装饰应当是有些讲究的,恐怕是向外国人学的,尤其对来这里疗治性功能障碍者,会有一个温馨的视觉,产生心理暗示。
第一天,还有两个小插曲,也值得述之一乐。但我讲的不是黄段子,而是亲历。主治医生开出测量尿流与勃起的单子,在导示下,我进了一间屋,还好检测者是位男孩儿,心里便自然了些。然而,不自然的事还是发生了,测过尿量后,男孩儿让我躺在床上,半裸下体,随之给我避孕套和视听耳机。我摘下高度眼镜,两目茫然地盯着画面,听着音乐。三维画面模糊着赤裸的身体。我恍然明白这是在刺激和测试我做为男人的功能,对此感到一种好笑和沮丧。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年龄,还怎么能像年轻人一样诱于刺激性和充满躁动的渴欲?我与男孩儿商量,放弃了这项测试,我说你就随便写吧,反正我的性功能还属正常,不是阳痿者。男孩儿笑了一笑说,自然你只是前列腺有病。我有些宽慰,因为我们男人最忌讳有人说雄风不再。我也有这种心理,谁让我生下来就是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