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送柳铁锨去柳罗锅那里学剃头时,铁锨已经十八了,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学了两年多,一晃二十出头了。
柳铁锨没有人说媒,我干娘以为是人家嫌她家穷。可不是吗?房子都露着天,咋娶媳妇啊?再说了,娶媳妇也不能娶在这三间破房里吧?家里还有柳桂儿、柳抓钩、柳英儿三个人。于是,我干娘开始了盖新房子的计划。柳家集盖了很多“瓦金檐”,但是,以我干娘当时的情况,那是万不敢想的。一个女人,养了四个孩子,虽然说柳铁锨已经挣了工分,那缺粮户的帽子还没有摘掉。盖房子绝不是一件小事儿,光拉坯垒墙这种重活,也不是一个男人干的。再说,备房料也需要花钱啊。
她跟铁锨说到盖房子时,铁锨就愣住了。他说:你做梦吧,咱家指望啥盖房子?
咱有人啊。
有啥人啊?
有你,有我,还有你兄弟、妹妹,咱有恁些人就能盖房子。
铁锨说:娘,你可真敢想,就咱几个啊?算了吧。盖房子不是说着玩儿的,不是说盖就能盖的,你就别瞎想点子了。
你就听娘的,咱还真能盖所房子,你就等着瞧吧。
于是,我干娘把猪卖了,鸡蛋攒着不再换盐而是换钱,一家人开始了“无盐时代”。柳铁锨知道娘要盖房,盖房自然是为了给自己娶媳妇,“无盐时代”尚能忍受。柳桂儿、柳抓钩、柳英儿却不能忍受,天天吃淡饭,一点盐粒都不见,时间一长端起碗就反胃。逢柳桂儿做饭,她就去借盐,借得多了,人家看见她就说:俺也没盐了,正准备去借盐哩。柳桂儿借不到盐,吃了半月淡饭,见到地里的土坷垃都想当成盐疙瘩撂嘴里嚼嚼。实在忍无可忍,就撺掇柳英儿到南街借盐。说,你要是能借到盐,赶明儿俺有了钱,给你买麻花儿吃。柳英儿当然也想吃点盐,就被柳桂儿说动了,去了南街最南头的一家借盐。柳家集南北很长,集南头、集北头相距一里之远,大人还能认识,小孩都认不清。柳英儿进一户人家院里,说要借盐。这家的主妇笑道:要饭的就要饭,还说啥借盐。孩子这么小就要饭了,大人都干啥去了?于是进屋给她拿了几块红薯片。柳英儿没有接红薯片,说,婶儿,俺真是来借盐的。那妇女乐了:借?有借有还,你今儿借了啥时候还?柳英儿说:俺娘说,盖了房子就吃盐了。
那家主妇烦了,说道:小孩子也说瞎话,吃盐跟盖房子有啥关联?去,去,“要饭的不要红薯片——穷别”。
柳英儿刚出院门,碰上她班上的同学周志向。周志向说,柳英儿,你咋来了?柳英儿不说话,“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周志向回到家里,才知道柳英儿是来借盐的。于是,抓了一把盐疙瘩去撵柳英儿。
这一把盐疙瘩,除了柳桂儿藏起来一个之外,足足吃了半个月。从此,柳英儿再也没有去借过盐。
该卖的,该借的,都准备停当了,我干娘就去找生产队长柳全玉,让他给柳铁锨划宅基地。柳全玉说,锨儿他娘啊,你是“搬起石磙砸月亮——你有那个胆还得有那个力”。这柳全玉是有名的“圣人蛋”,爱转文。
搬不搬砸不砸的,那是俺的事儿,你就给俺宅基地就中了。
你啊,“叫花子当皇帝——真敢想”啊。那宅基地也不是你说中就中的。地虽说是咱队的,可是这事儿咱不当家,你得找柳大书记汇报。
我干娘说:找柳书记就找柳书记,他还能吃人不成?
我干娘到柳大成家时,柳大成还没有起床。柳乔氏掂着夜壶从屋里出来,说:锨儿他娘,咋恁早啊?
找柳书记啊。
柳书记还没有起来,你有啥事儿啊?
啥事儿你也不当家。
当家不当家的,你说说有啥?俺总能给你递个话吧。
递啥话啊,你要是能做主俺就给你说。我干娘正说着,柳大成就开了门,在柳乔氏身后咳嗽了一声,柳乔氏掂着夜壶走了。
柳大成说:找宅基地还没有这个先例,你就在老宅子上盖吧。我干娘说:那中,坯子呢,咋弄哩?
柳大成说:按咱以往的规矩,盖房子的坯子生产队里压,拉房土换坯子。不过,你不能先拉老房土,那样不好办。我跟班子里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照顾你一下。
我干娘咬着牙,兜了两个鸡蛋,又去了柳大成家,把鸡蛋交给了柳乔氏。柳乔氏屁颠屁颠地把鸡蛋轻放到绿豆罐子(青色陶罐)里,又使眼色又努嘴,意思是柳大成在堂屋里。我干娘进了屋,柳大成就说:已经商量好了。东地小洼里,明儿开始压坯子,你自己拉吧。拉完坯子,再把老房土拉到洼里,老房土能填平小洼,将来规划宅基地。锨儿他娘啊,队里有架车子,不能耽误白天干活,你就晚上拉吧。拉好坯子你言一声,我找人给你垒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