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住了杨振坤，我干娘就觉得没啥挂心的了。
除了干活儿、拾柴火，就是用窗纱舀子清理小河汊里的杂物。那小河汊是个盲河，不远处就没了。因此，那一片水域就成了死水。水不太深，上游的一些东西会浮过来，还有临河住户的生活污水，把原本清澈的河水，都给污染了。她清了很多塑料瓶子、树枝子，能换成钱的就卖了，能烧锅的就在河沿上晾着，没用的就放一边。
那天柳鲜花的儿媳妇芳芳路过那儿，跟她说话：司令奶奶，捞金子啊？捞银子啊？
我干娘笑呵呵地说：金子银子你还不抢啊？俺捞杂草啊。
你捞杂草干啥啊？
人还得洗洗脸哩，河水还不得清清啊？
芳芳说：司令奶奶，你这会儿咋讲卫生了？你跟俺娘（柳鲜花）说过，你一辈子没有洗过澡，真的假的？
真的啊。
那你还讲究个啥子洗脸啊？
河水是养人的，你糟蹋它，它就糟蹋你。前集的周大正家，办个啥子蒜片厂，熏得那一片的人都害眼，他娘的眼不是熏瞎了？
人家得的是白内障，你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不管啥子脏（障），还是脏不是？总归是脏熏的了。
你一辈子不洗澡，就不脏了？
我干娘窘迫地说：你知道俺洗不洗啊？
司令奶奶你还害羞哩，脸都红了。芳芳说完，笑嘻嘻地走了。
说起我干娘一辈子不洗澡的事儿，确实是她自己说的。夏天的时候我干娘去柳鲜花家里洗产包，柳鲜花正装太阳能热水器。我干娘问那是干啥用的，柳鲜花说：洗澡。
我干娘说：洗澡还专门弄个那东西啊？阳会儿这人真会摆（享受）。
柳鲜花说：啥摆啊，是讲卫生，一会儿一身汗，不洗洗还能中啊？
天天洗？
可不是天天洗。你不洗啊？
我干娘说，俺一辈子也没洗过澡，泥人泥人，咋洗还是有泥（灰）。
柳鲜花说：还真是，天天洗，身上还是有灰。婶子，你说这人真是泥捏的啊。
俺听老辈儿人说，人祖奶奶人祖爷（女娲和伏羲）是兄妹成亲。从前，世道不好，人心不良，上神就想把世界毁了。世界毁了，总得留下人种吧？上神就派了一个神仙，扮成个老头到人间寻觅良善之人。神仙看到一个男孩，跟他说，俺饿了。那男孩给他馍吃。后来，他妹妹知道后，也拿东西给他吃。不久就天塌地陷了，只剩他们二人。原来那个老头是个神仙。这兄妹二人就是人祖爷和人祖奶奶。为了繁衍人类，兄妹二人滚磨成亲。他们用两个磨盘，从山上往下滚，如果合在一起，他们就结婚，如果分开就不结婚。结果，磨盘合在一起，他们就成了亲。为了快速繁衍人类，他们就用黄土捏人。一天，天降大雨，他们来不及收拾小人，就用扫帚往屋里扫，瞎的、瘸的，都是扫时断胳膊断腿的。泥人泥人就是这。
柳鲜花笑着说：傻花是咋的了？
我干娘说：傻花磕着头了，磕傻了。
柳鲜花说：听说太昊陵拴娃娃可灵了。
可不是啊，宏财他爹、宏财，都是伏羲庙里拴的娃娃。
真的假的？
真的，宏财十二岁那年俺还去给他还愿。请了响器，进了楼子（纸扎的祭祀品），十字披红，香、炮、黄表纸、金元宝（纸折）全全的。
柳鲜花是妇产科乡医，人是咋回事儿，她能不知道？自然不信我干娘说的那些，只是想逗逗她而已。
装好太阳能淋浴器，柳鲜花让我干娘洗洗澡，我干娘死活不干。她虽然是那样说，洗不洗还真是没人知道，反正她一辈子没洗过头是真的。她有个竹篦子，头上一痒，她就刮，头皮刮得干干净净，确实用不着洗。
芳芳走后，我干娘继续捞河里的杂物。尽管她不时地清理，但是河水还是很肥。小河中间长了很多野莲藕。因为在她家门前，所以没人踩藕。
她看着一河的莲藕，叶子也都枯了。心想，这东西不踩可惜了，它可以变成钱啊。
这时候，柳铁锨的大儿子柳宏财走过来，她说：财儿，你想吃藕不想？宏财说：哪来的藕啊？
那不是吗？河里多着呢。
多是多，谁能踩出来啊？
俺能，年轻时俺会踩藕。不管多深的水，俺一下去就能把藕踩出来。
别想点子了。天多冷啊，你要是想吃，我给你买去。柳宏财说完就走了，他没想到奶奶真想下去踩藕。
柳宏财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更上劲儿了。于是，她挽起裤腿下到水里。你想啊，十一月的天气，水已经很凉了。
踩藕是个技术活儿，得光着脚顺着莲梗往下踩，而且得两只脚同时，直踩到藕剥离了淤泥，才能把藕拿出来。
我干娘下去半天也没有踩到藕。因为野生的莲藕个头比较小，河底的淤泥很硬。她看着桥眼旁边有一蓬大的，就蹚到桥眼跟前，结果还真踩到了一节。她高兴地把藕扔到了岸上，又蹚到桥眼跟前。她再顺着另一蓬藕梗下去时，脚别到了桥眼下面。原来，这桥年代已久，下面的桥墩沤了一个洞，我干娘一脚下去，脚就拔不出来了。
脚卡在了洞里，她很焦急，一只手扶着桥墩，另一只手辅助腿拔脚。周围没有一个人，她喊也没处喊，叫也没处叫。她想，不能在水里过夜啊，这样不冻死也得冻个半死。差不多有两个时辰，她想，就是把脚留在水里，人也不能冻死河里啊。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猛然一拔，只听得“咔嚓”一响，拔出脚来。可是，她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觉得只剩下半截腿。她弯腰摸摸脚，还好，还在腿上连着，就是已经肿了。
我干娘一点一点地挪上岸，再也无法动弹了。她没法儿，就慢慢地爬着回家。这时，周志向本家侄子正好去乡里办事儿，看到了我干娘在地上爬着，就问她咋了。她说，没事儿，俺掉河里了。
周志向的侄子说：奶奶，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不用。
那孩子知道她跟他婶子的关系，想着，她是不想接受他们周家的帮助，就回去了。刚走两步，就听到她说：哎哟，俺的娘啊，痛死俺了。
那孩子不敢怠慢，赶紧回去告诉了柳英儿。那柳英儿慌忙赶来，我干娘已经爬到家里，正在家里哭呢。
柳英儿不容分说要拉她去医院，她死活不让。说，骨头断了，自己会长，花那钱干啥。
柳英儿哭了，你要钱还是要命啊？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断个腿，跟命有啥关联，离命远着哩。面对十年没有进门的小女儿，她倒像柳英儿昨天才来过一样，没有喜怒于色，只是呻吟着说，英儿，你给俺蒸几锅子馍吧。
柳英儿就去给她娘蒸馍。她知道她娘不爱做饭，这回她来了，肯定得多给她蒸些馍再走。柳英儿蒸着馍，心潮澎湃，泪水随着心潮澎湃而出。十年了，面对自己的亲娘，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尽过一点孝，不是她不想，是她娘不肯原谅她。她有啥错？她就想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过日子。她娘不知道她心里的苦处啊。因为不能进娘家的门，她不知暗自流了多少泪。周志向虽然对她恩爱有加，可是，哪能抵住血脉亲情？看看她娘过的啥日子，饥一顿饱一顿，不是没有东西，就是不爱做饭。如果她能来照顾她，也不至于这样啊。面对如此平静的我干娘，柳英儿心情十分复杂。不管咋说，总归是解开了这个结。
其实，我干娘就是不能原谅柳英儿的不照道。但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在骨子里。她跟女儿虽然不来往，可是那亲在心里。她说：该远的再近也是远，该近的再远也是近。所以，十年没进门，她也没觉得柳英儿离她远。闺女来了跟昨天刚来过一样。
柳英儿看她娘痛得实在难以忍受，不停地呻吟，不停地抹泪，就去了胡老家买了几贴祖传的狗皮膏药。我干娘虽然骂柳英儿败家子，多花钱，买回来之后还是贴上了。
我干娘躺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就能自己拄着棍走了。
柳英儿照顾了她娘一个月，把这十年的空缺都补上了。
周志向看老岳母认了亲戚，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也掀开了，轻松了许多。他的打面坊早就不干了，只是在家里卖个青菜什么的，也没多少大钱赚。他看人家都出去打工了，就跟柳英儿商量一起出去打工。柳英儿看她娘腿没有好利索，不想去，周志向只好一个人去了。不料，这一去却埋下了祸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