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开始也受过儒家文化的教育。但由于志趣与禀赋上的差异,加上家庭氛围的影响,由于他的根基不牢固,视野狭窄,出现了更形歧异。作为才子,李叔同的幻想多过现实,且又逞才使气。他是个在幻想中追求精神生活的人,诗词骚赋,金石书艺,音乐美术,是他所学习专研并十分钟情的。这些文学艺术往往空灵虚幻,无可把捉,李叔同长年浸淫其中,为了满足精神生活的需要,而将这种爱好与需要推向极端,是很容易与佛法接轨的。李叔同的得意门生丰子恺在《我与弘一法师》一文中这样说:
他是怎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的呢?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的扶梯的最高定点是三层楼。所以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弘一法师在闽中留下不少的墨宝,在内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艺术的——书法。闽中人士受弘一法师的熏陶,大都富有宗教信仰及艺术修养……
……艺术家看见花笑,听见鸟语,举杯邀明月,开门迎白云,能把自然当做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这便是“物我一体”的境界,更进一步,便是“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教真谛了。故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通。……艺术的精神正是宗教的……
丰子恺在1926年作的《法味》中还说:
他在日本的时候,听说生活很讲究,天才也各方面都拔秀。他研究绘画、音乐,均有相当的作品,又办春柳剧社,自己演剧,又写得一手好字,作出许多慷慨悲歌的诗词文章。总算曾经发挥过他的才华。后来回国,听说曾任《太平洋报》文艺编辑,又当过几个学校的重要教师,社会对他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种深的苦痛,所以说“母亲死后到出家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
可见,在李叔同的心境里,他既继承了旧式文人的自由生活理想图式,又接受了新派知识分子的某种独立性和自由思想。所以他将自己携妻带母避祸上海的那段时间视作人生“最幸福时期”,说明他先前最向往的,是那种传统文人的名士生活。然而,现实总是给他带来失望。其一,他所处的社会动荡不安。在1901年自天津返回上海不久,与李蘋香会面时,他大有感时忧世,借酒消愁之意,写下“残山剩水说南朝,黄浦东风夜卷潮”的诗句。
辛亥革命后,李叔同家的百万家资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别说难以恢复昔日繁华,就连基本生活都难保障,彻底抽掉了“名士生活”的基础,人生“最幸福时期”一去不返,最终成了他苦涩的回忆。从日本回国,他的事业都因这个动荡社会不断受挫,为了养家糊口,他随波逐流地拿起教鞭,为衣食奔波,还不得不屈从来自校方和社会的各种约束。李叔同在杭州的七年时间里,尚无史料证明他曾被当地媒体关注过,反而是日本《日日新闻》曾刊登一则消息:“中国第一批东京美术学校毕业生李岸回国,怀才无用,任其自生自灭,真可使人叹息啊。”当时李叔同看了非常不舒服。而那七年,中国社会在军阀的统治下,国势日衰,帝国主义对华的侵略不断加剧。李叔同局促在学校这个小世界里,与时代主潮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他创作的一些歌曲只能刊登在校内的《白阳》杂志、《校友会会志》及《南社丛刻》这些发行量很小的刊物上。李叔同的精神痛苦就在这种与时代主潮的脱节中逐渐加深。时间愈久,心灵的创口就愈大,就越发难从中挣脱,越发要产生对个体生命存在、个体生命价值的怀疑。
李叔同的学生吴梦非在一篇回忆文章《弘一法师和浙江的艺术教育》中说,有年暑假,吴梦非在西湖避暑,李叔同突然坐了一只没有布篷的小船去拜访他,并邀他一同游玩西湖。在船上,李叔同对吴梦非说:“我在日本研究艺术,决想不到自己会回来做一个艺术教师的!”这话里竞显不胜感慨和怀才不遇的慨叹。而这种被人遗忘、才能无处发挥的失落,更加深了他心灵的受挫感。
李叔同属于那种不甘平庸、自期甚高的天才艺术家。传说他十二岁时,已写下了“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这样苍凉的诗句,可见他很早就思考人生走向,从少年时期就苦苦寻觅和构建自身在这个世界上的最佳位置。当教师并非他留学东京的本意。
家族企业破产后,李叔同不得不回国,事业不断受挫,最终要靠当教师求得温饱。对于有着艺术家具有的孤傲气质,曾在艺术领域雄心勃勃的李叔同来说,这是于心不甘的;若是当个艺术家,在那动荡年代,却连养家糊口也不易保证。这又是当时的李叔同陷入两难处境之一。
还有就是,李叔同是个重情之人,每次表示要离开浙一师,只要夏丏尊挽留,他又磨不开面子一定要走。这又是他遇到的一种两难处境。他既想离开学校,又一次次地难以脱身,这就使得他产生困惑感和压抑感,日积月累,达到爆发程度。但他需要一个离开的借口和机会,制造出一种被迫离去的假象。就这样,偶然一次断食,参加过一次剃度仪式,加上马一浮的鼓励和夏丏尊几句牢骚,强化了李叔同早年埋下的佛化因子,终于找到摆脱各种两难处境的办法——出家为僧。
一直对宗教抱有兴趣,深入思考“生死大事”
除了解决一些生活和精神中的问题以外,李叔同出家的原因中,不外乎是为“了生死大事”这一心理动机。这大概是李叔同出家时的心情和夙愿。难道就这么简单吗?人们之所以要不厌其烦地探究李叔同出家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是人们本能地不愿相信这句“了生死大事”是他的真心话,而是认为这句话背后一定潜藏着难言的动机。
不承认事情如此简单的人们,常以“生性有缘”、“看破红尘”、“向往极乐世界”、“普度众生”等泛化概念,以及对出家人的一般情形的理解,去剖析李叔同出家的原因,就有了众家所得出的种种猜测与说法。当然,也不能将李叔同出家的原因,归结于一时一事一因上,以偏论概括全部。他的出家之因多而复杂,其中有历史的、时代的、社会的原因,也有个人的经历、性格、思想、喜好、病理等因素。既有一时一地的触发,也有长期形成的必然因果之驱使。既有表面的显现,又有深层的隐藏,是种种主观、客观因素的综合。说到底,那些去质问李叔同出家原因的人,并不把“生死大事”当一回事,或者觉得“生死大事”不值得花心思去探究,只是人生的一个自然的过程。就此,也就将“李叔同出家”当成了一个千古疑案去探索。
李叔同生长于动荡时期,在少儿时代就见识了太多的死亡,对生命的痛苦与脆弱有着强烈而深刻的感受。而“生、死”这样的大关口、大问题,伴随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和渐行渐远的人生理想,更趋于真实并日益逼近他,令他不得不认真思考起来。李叔同对生命个体的人生、艺术、命运等问题的思考和探索,显然要比普通人深入很多,也更复杂。这注定他内心有那种要探究世界现象,挖掘生死背后之本真的不竭动力。在普通人以为早已解决(或者早已注定),从而不屑一顾的“生死”问题,在李叔同这里却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大难题。他一直对宗教抱着浓厚的兴趣,无论是日本的天理教、西方的基督教,还是中国的儒学(理学)、佛教乃至道教,他都亲近过,并在逐一比较和选择。宗教可谓是他在精神困境里突围的一个方向。他投身于佛教这个精神家园,期望从此能把招人烦恼的一切通通放下,使自己这颗伤痕累累的敏感心灵得到妥善的安顿,并获得持久的宁静。
因此,李叔同的“佛学之旅”才走得如此坚决。入山那天,好友夏丏尊送他到校园路口,两人黯然握别,互祝珍重。随后由几个学生陪同,从浙一师往涌金门去,经过净慈寺,一路走向虎跑寺。在距离虎跑寺约半里路的地方,李叔同叫学生们都停下,自己披上袈裟,换上草鞋,接过行李,头也不回地快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