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好穿着一件淡灰色斜纹布上衣，缝着一排粉红色硬塑料纽扣，袖口已经磨出了软毛。她直挺挺地靠在皮套开裂的硬座上，见膝盖前方的位子是空的，就把腿搭上去，仰头在椅背上迷糊着，似睡非睡，全部行李是一个随身携带四角形的布口袋，怀抱着一只西瓜。绿车皮火车展示着庞大的身躯，飞驰着穿过山间开往北京，两边的风景像水一样流过，转眼就毫无踪影。
火车上的刘美好想起厂长来了，想起厂长说过的“山再高也在脚底下”这句话，想起应该问问厂长的病。离开县城前一天，在菜市场遇见了厂长，她没有想到会在那个场合遇见厂长，因此也搞不清楚厂长还是不是厂长了。厂长的自行车挂着一个网兜，里面的黄瓜和萝卜都戳了出来。有点风，风从右边刮向左边，厂长左边用以盖住右边的那一片头发，抽了筋似地耷拉在了左脸上。厂长边环顾四周边慈祥地问，结婚了没有？她说，没有。厂长又慈祥地问，还在做缝纫工吗？她说，没有。厂长先是无限惋惜地说，缝纫机的车缝活儿，全厂没一个能赶上你的，要论起针收针，切直裥，切滚条，哪一个比得过你？然后又严肃地说，你应该深造，应该好好找个师傅学习，成为真正的行家里手。刘美好说，我还没想过这些。厂长生气地说，你怎么会没想过，你是技术标兵是劳动模范，你要树立自己的远大理想。
风呼啸而来。厂长抽了筋的头发被搓揉成了一团。刘美好说，厂长你说这天怎么了，偏偏赶在这时候起了风。风又来了，厂长说这样吧刘美好，我送你三句话，第一句是，理想就是指路明灯。没有理想，就没有坚定的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生活。第二句是，理想失去了，青春之花也便凋零了，因为理想是青春的光和热。第三句是，没有志向的人，就好像没有动力的船，只能随波逐流。如果你忘了就自己查阅，这三句话分别出自《中华格言小词典》第38页和《青年生活百题解》第101页。厂长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轻柔地拉起刘美好的手，说我们共勉，共勉。刘美好愣愣地盯着厂长，说我会谨记的。这就使得厂长有机会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刘美好的后背，肘尖绕过去不小心磕碰了女人上半身的尽处。
刘美好对厂长的话充满了爱意和感激，与老包相比理想显得更有声势。关于老包，刘美好留恋地想其实再没有怀想老包的必要了，上火车之前皱着眉犹豫不决，割舍不下，但从上火车那一刻，内心就瞬间发生了变化，刘美好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刘美好了，她已经眼界无穷世界宽了。一颗坚定的心跟着火车通向远方，远方有她的理想，想到那个壮丽的理想就持有骄傲，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像一只欢快的狗跟在理想的后面欢蹦。
列车从对面交错开过，轰轰地响一阵子又消失了，正是这个声音把刘美好叫醒了，再次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拍了拍怀里的西瓜，仿佛它就长在肚皮上如今瓜熟蒂落，朝西瓜打了一拳，掰成了几块，浓红色的瓜瓤鲜艳夺目，咬一口味甜多汁。一会儿，肚子里的液体排山倒海般压过来，一浪高过一浪地袭击身体。火车的厕所间正在排长队，刘美好排到最后，兵不离队鸟不离群，随着队伍缓慢前进，身体还在厕所外面，心儿早已飞向了厕所里面，液体不断向纵深慢移，脸上因无法及时排泄展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捂着肚子交替地跺着左右脚，快把嘴唇咬碎了。前一个男子捏着腰带推门而出，刘美好刚要推门而进，冷不防砰一声又重新关上了。到站了，厕所停用。 一名男列车员迅速从后屁股上摘下钥匙将厕所锁上了，上锁的一瞬间，刘美好听到了锁孔内芯里的弹子就位所发出的一种金属轻微跳动的声音，眼看到手的厕所飞了，她用身子抵住列车员的去路，再次蹲下来，说道，一分钟，一分钟就可以。列车广播响了，声音甜美，飘香四溢：尊敬的旅客，你们好，北京站就要到了。男列车员驳斥道，听到了没有？广播都通知了。厕所是直排式，直排式你懂吗？直排式就是直接把东西排到地上。你想光天化日把东西排泄在车站里面吗？说完之后，跨过刘美好的两只腿，然后消失了。
火车进了北京站，刘美好出了北京站，就有人围过来兜揽生意，凑近了问探亲还是访友，要到哪儿玩，住不住店以便为其安排，她赶紧摇头不顾一切冲出人群，好在女人眼尖，出来就发现了指示厕所的可靠标志，径直而去，厕所门前流着一条似水似尿的污水地沟，正要跨越。一只满肉的带红箍胳膊把她拦下，红箍说，厕所收费，一毛钱一位。刘美好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先翻了左边的口袋，除了折着一张用过的车票什么都没有，右边口袋的针脚又细又密，钱都缝在口袋里了。
刘美好一边紧张地喘息一边弓着腰，说我憋不住了，让我进去吧，出来再给你钱。
胖女人说，人不能让尿憋死。没钱你早说，我让你进去，但是你不要骗我，你要是有钱的话现在就给我，出来再给？厕所里面难道有钱。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我最讨厌扯谎的人。
刘美好希望胖女人明辨是非，拍了拍缝了口的裤子口袋，遗憾的是口袋不透明，怎么拍胖女人也看不见，说老板娘对不起，我真的有钱，现在掏不出来。
胖女人没有看到刘美好的动作，敏锐地听到了刘美好屈辱性的称呼，愤慨混合着厕所的味道喷过来，吐沫从嘴里飞出来的时候呛了她个满脸。她说，你叫我老板娘？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厕所里又不卖什么东西哪里来的老板娘，排泄物能卖吗？就是卖也没人买。憋尿的学名叫强制性尿液滞留，这个我也是知道的，你可不要小瞧我。
刘美好控天无路，诉地无门，说救人救急，一看大姐你就是好心人。盯着女人的胖脸企图以哀怜的目光来取悦对方，感觉已经不能再坚持一秒钟就快身不由己了。此时，后面有人推了刘美好一把，说进去，快进去，可别憋尿憋出毛病。胖女人接过了后面递来的钞票，痛快地说，快进去，爱上多久就上多久。
拦路石头有人搬，世道好人多。刘美好闻声一溜烟进去了，都来不及回头看一下，终于全身平息下来，剪开裤兜掏出钞票，隔着污水地沟轻松地跳了出来。除了值守的胖女人没有别人，刘美好站在厕所门口往男厕所张望了一下，刚才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心想说不定能看到代其支付厕所费用的好人，眼神拐了个弯使劲往厕所内部瞟，什么人也看不见，只看到潮湿的灰墙上长满了霉点和绿毛。胖女人发现了刘美好的意图，迅速用身体挡住这些视线阻止窥望。刘美好斜嘴冷笑一声以示反抗，心想这个女人真像一只可恶的看门狗，斜瞥了一眼之后，不愿再多瞅她一下。
刘美好卸掉重担一身轻松，满怀快感地穿过火车站广场时发现身上有一片光，这片光很集中地射在胸前，抖了两次身子也没有摆脱掉亮光，抬头看到广场远处一角有个男子，正手持着一个白铁片或者镜子之类发亮的东西将太阳光折射到她的身上，望过去，男子就冲她不停地挥手示意，刘美好想这个人手里拿着什么玩意儿，正是这个物体诱使她走了过去。走近了，刘美好才发现发亮的并不是镜子，也不是铁片，而是一个玻璃镜样子的圆形铁八卦。
男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大约四十岁，面型阔大，留着一撇胡子，头戴一方诸葛巾，面前有一块白布，上面排满了平稳庄重、体势端正的蝇头小楷，写着：文王神卦周公解梦诸葛神算吕祖灵签六爻起卦以及心惊眼跳预测、指纹痣相面相分析、生肖星座血型姓氏运势，加上八个大字：直言无隐，概不奉承。见刘美好走近了，半闭着眼睛，不停地用一根筷子敲打着铁八卦，不敲打的时候嘴里就念念有词，然后继续敲打。
无神论者刘美好面带愠色，伸手就要去抓铁八卦，说你往哪里照，谁让你用玻璃镜照我了。男人迅速地撤掉铁八卦巧妙地躲闪过争夺，说道，刚下火车的吧，算一卦如何？看看运气好不好，你刚才是不是遇到急事又得贵人相助。刘美好面露神奇说，咦，你怎么知道的？男人说，相面相手占卦，生肖推八字五格剖象，你选一个，保证百发百中万无一失。福来不知祸来不知太可惜，有钱难买早知道。刘美好说，哎哟，我听出了你的声音来了，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虽然没见过你的脸，我也知道是你刚才帮了我。
恩人相见格外亲，刘美好一下子高兴起来，指着白布上的业务名称，又问，你这些东西都准吗？男人说，本人早已吃透《麻衣相》《相理衡真》《大清相》《奇门大全》，算卦相面看风水靠招牌，不准你砍招牌我收山，整个这一片都是我的地盘，不准镇得住吗。
有神论男人说，看人先看心，看心先看脸。看你的面相，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来龙去脉了。刘美好伸出手说，那你给我算一卦吧，看看我的手相。男人歪着头，先把刘美好的手摩挲了几下，又端详起来了她的脸，缓缓说，手端厚者，富。你的富贵是可以保证了的，以后不愁钱。
男人不但发现了女人手相的美好意义，还预测了刘美好家乡住处，年岁大小，一辈子的衣禄食禄，富贵贫贱。刘美好脸上再次布满惊奇，你使了什么把戏知道的？她怀着报答的目的掏出一张小额钞票以示补偿，男人没有接钱说奉送手相，分文不取，毫厘不要。
男人说，手是人外在的大脑，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我早算出来你不信这一套了，等你信了算命术我再给你算吧。这一点算命师一语中的，刘美好不信鬼神，自认算命都是招摇撞骗糊弄人的，此刻想到自己还没有找到栖身之处，推己及人地问道，你住哪里？男人用一根手指点着不远处一幢高楼的楼层，先数上去又数下来才在一个位置固定下来，说道，我住七楼，从上面数第五层就是我住的地方，门牌号是702，以后你可以来找我。算命不但是生命医药，还是人生指南，趋吉避凶排忧解难，可以改变你的命运。算命可不是封建迷信，是科学的，现在不需要说不定以后会需要的，702你记住了吗？
刘美好对他所拥有的住所面露羡慕，说我也得赶紧找个地方住下，美美睡一觉。江湖术士无非是靠算命混口饭吃，神一套鬼一套的。天有不测风云，天气预报都不准，何况这种算计命运的方式。卖嘴的先生没好药，具体到这个男人就更不像什么可靠的人了。这些都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来，她对他怀有一丝感激之情说出这些是不合适的。刘美好是个内心坚硬的人，命运算什么，一个人活得狗屁不通了才会眼巴巴地依靠命运的安排，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她对命运有些不屑一顾，同样命运对她也是不屑一顾的，她和命运谁也不理谁。
刘美好说，我得找地方住下，天快黑了，慢了就来不及了。男人说，你往那边走，沿着这条路走，就会经过好几个旅店，那边住的地方最多。如果找不到地方也可以回来找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愿意把屋子借给你住几天，门牌号702，千万不要忘了。萍水相逢的有神论者热情呈饱和状态，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仿佛真的想要把自己的住处借给刘美好。
这个时候大概又一批乘客抵达，人们成群结队地蜂拥而出，空间里充满了难忍的絮聒，刘美好把目光投向他所指的地方，忽然对这个心向往之的城市心生倦怠，匆匆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