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好的早晨，老包穿着一双球鞋路过电影院，脸上充满了喜悦的光辉。老孙经理正站在巨大的海报墙跟前，专注地给一个古装女人涂抹胸前的红绡儿轻纱，一把刷子在轻纱的海洋里上下翻滚。老包说，老孙呀我学开汽车了。晚上演啥电影？老孙指指影院大厅里支着的台球案子，做出了一个击球的姿势，说今晚没电影，后天才有。你晚上来打台球吧，让你免费玩几把，十六个球蛋子新得发亮，还没人玩过呢。
老包轧过钢筋开过塔吊，膂力过人，打起方向盘来恨不能多打半圈，在学车小组里当上了小组长。傍晚，老包学完车途经菜市场对烧鸡大陈说，兄弟，我学开汽车了，手快着呢，都当了组长了。大陈拦下老包说，恭喜恭喜，喝酒喝酒。老包说，看到你我就闻到香味了，就饿得想吃饭。大陈说，人是铁饭是钢，吃饭才会有力量。
进了馆子，坐定。大陈说，锅烧肘子炸蛎黄油爆双花烧五丝绣球干贝熘肝尖啤酒，快点快点。老包说，你一个卖烧鸡的还挺阔气，爆熘扒蒸烤锅都快全了，吃得了吃不了。人都说塌鼻子有饭吃，我看也错不了。大陈说，小本买卖，生意不错。两个人你敬我，我敬你。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酒逢知己千杯少，干了一杯又一杯，喝了一瓶又一瓶。
老包说，我想起来了，老孙还让我去打台球呢。大陈说，哪儿有这玩意，我还没玩过呢。老包说，电影院大厅刚摆上，玩法就是用白球打其他的球，看谁打进洞更多。我以前开塔吊，老从上往下看，眼神瞄得很准。大陈说，我每天给烫过的死鸡拔毛，手指力道也是收放自如。老包说，你别吹牛，让你说得我嘴里的肉也不香了，酒也不想喝了，就想一决高下。
大陈喝多了兴奋极了，在温柔夜色中载歌载舞，旁边的老包提着一只啤酒瓶纵情应和，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像一只母鸡。老包说，我要撒尿，脑门都憋出汗了。一个瘦猴小青年路过两个正在撒尿的醉鬼的时候，老包猛地转过脸来，喊道，你去干嘛呀。小青年被鬼摸了脑壳，跳出二丈远，一团轻烟似地跑了，跑远了就冲两个人做着拉下裆的姿势。老包使劲甩臂把酒瓶朝目标扔了出去，抛掷物形成了一个弧形，落地发出的声音很响亮，瘦猴早就像一只受惊的麻雀没影了。
两人跋涉到电影院。老包说，这酒劲挺大，刚才喝的什么酒我都想不起来了。老孙正守着他的十六颗球和两根杆子恭迎客人。赛前，老包用两只胳膊做伸展运动，头部左右晃动。大陈说打台球腿部的力量最重要，练习了双腿的正面蹲、侧面蹲和后蹬三项。老包踌躇满志地打出了第一杆，白球击打排成三角形的十五颗球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伴随着这一声响，一个矮个两个高个围到了台球案边，他们都光着上身，身上分别纹着过肩龙、下山虎、苍狼头。
过肩龙友好地说，哥们，让我们先玩两局。大陈说，杨哥，要不让我们先玩一局？你看我们已经开局了。这句话的语气很轻缓，轻缓得整句话也跟着软下来。先礼后兵，下山虎立刻扇了大陈一巴掌，友好的氛围到此结束。过肩龙对下山虎说，别老是欺负人行吗？过肩龙五短身材语气严厉，有领导风范。大陈恭敬地递过杆子说，你们玩吧。又对老包说，我们走吧。老包伸手对下山虎说，你刚才打我兄弟了，本人也不回扇你了，打你一拳我们就走。
龙虎们摩拳擦掌地凑上来，他们的冷笑将蔑视表达得很坦率，并且断言今天给脸不要脸的老包会被揍死。老包急急地收拢了耳朵后面跑出了的几缕头发摆出格斗预备式，告诫道，别过来，我的拳头可不认人。神仙打仗，凡人遭殃。老孙经理发慌了说，大家都井水不犯河水，千万别打起来。就算打也得换个地方呀。下山虎用食指戳着该经理的鼻子说，你滚蛋。
面对龙虎狼们的冷笑，老包率先出拳，拳如流星眼似电。打出第一拳的时候，酒醒了一半。打出第二拳的时候，酒醒了一半的一半。脑子越来越好使，还想起看过的电视里的拳击比赛，左拳虚晃，右摆拳抢攻对方头部。实战中很快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摆拳勾拳直拳，左躲右闪马不停蹄地出拳，拳拳带风，每一拳都打在了想打到的位置。拳头打到人身上，拳面有些软又有些硬感觉很奇怪。老包翻江倒海痛打牛鬼蛇神，嘴里喊出了“啊啊”的声响，惊天地泣鬼神。先发制人显示出了优势，三个人挨了几拳就晕头转向，溃不成军。这时，老包听到了大陈声嘶力竭地叫唤，正在被苍狼头用脚踩在肚皮上来回碾。他担心大陈的肚皮被踩扁，要转身过去援助大陈，这一不够敏捷的转身给了过肩龙一个机会，身材矮小的过肩龙扬长避短，只攻下三路，趁机一脚踹在大小腿关节上，老包就一个趔趄趴到地上。龙虎狼兄弟最擅长三对一，结对作战，刚才一时被老包打乱了节奏，这下子才回过了神，对击倒者一拥而上，侧踹腿左摆腿正蹬腿多变的击打方式说明龙虎狼队仍不失为一队精锐之师。老包此时只能积极防守，刚开始还以守为攻，左挡右挡，再后来各种腿法像雨点挡也挡不过来，就做成怀抱自我的球状，钢筋铁骨承受腿法无数。老包在挨揍的过程变成了一滩软泥，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全身欢畅的感觉，奇异的疼痛如水，身体边流淌边消失像一支太阳底下的冰棍。龙虎狼们的腿累了，就用器物对老包迎头痛击。老包的头让一块用途不明的木板裂成碎片，并撞断了一根台球杆子。
大陈一下子扑过来，两条胳膊死死从后面抱住下山虎的腰往后拖，所谓软索套猛虎，这招还是管用的，下山虎大幅度地扭腰也不能摆脱大陈。老孙经理不停地摆手，提出了建设性方案，说杨兄弟别打了，打死人了。哥几个以后来玩台球一分钱都不收。过肩龙一招手其余两人立刻停止施暴，骂道，妈的，停了吧。伸脖子的长虫好打，缩脖子的王八难抠。有种站起打，别跟死狗似地趴着。老包长发四散而开，满脸鲜血淋漓却威武不屈，说有种一对一。杨三对老包说，你个绒毛猪，还挺难涂掳。他再次招手，哥几个又要一拥而上。老孙经理赶紧拦在中间，对杨三说，这人不知好歹，傻狗不识臭。别跟他一般见识啦。又冲老包说，别蹬鼻子上脸了，给你脸你就兜着吧，嘴硬什么。过肩龙杨三说，好日子不能一天过，今天到这儿了，以后见到你还打你，你小子以后见我们躲着点。撂下常规性狠话之后，三个跨门而出。
肉烂嘴不烂，肉烂骨头在。老包对着影子喊，活人总会见面，谁怕谁还不一定。 老孙经理说，行了行了。以后别吃这种亏了快回去吧，别让他们又回来找麻烦。两个人首先要恢复了力气才能走路，就坐到了电影院门口的高台阶上。大陈对老包说，你脸上都是血，鼻子破了吗？鼻子是不是被打坏了，鼻血怎么还在流。老包说嘴里真腥呀。嘴唇开了裂，裸露出几颗牙齿，上面沾了一些粘稠的红色物质，吐了口吐沫，嘴里吐出来的都是血，摸了一把鼻子，才发现血是从头上流下来的，又说，你看我头上的窟窿大不大，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疼，这帮人是谁？
大陈说，这三个叫杨三杨四杨五，城里天字第一号流氓混混，领头的那个小矮子叫杨三，吃我的鸡从来不给钱。你是外来户不知道，当地人挨他们打的还少吗。打了就打了吧，虽然打破了你的头，还打破了你的嘴唇，但是没打掉牙齿。打了就不会再打我们了，被他们打了倒是没关系，你要把他们打了麻烦就大了，他们肯定会掀了我的烧鸡摊子，就做不成生意了。没打坏就没吃大亏，这就行啦。你看我的鼻子也挨了几拳，我的鼻子本来就塌，无所谓的。
老包说，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这几个人把脚踩在你的肚子上，把我的头往桌子上撞怎么也得报仇。怕狗被狗欺，我不害怕拼个你死我活的。大陈说，好汉架不住群狼，算了吧，不过，大哥你对我不错，讲义气。老包说，你说什么，谁对你好？大陈说，你对我就不错，你刚才为我才挨揍的。还有我媳妇对我好，脸蛋也好，不过就是能吃，仿佛是为了吃烧鸡才嫁给我的。你呢？谁对你最好。老包说，不知道，我无亲无故没人对我好。大陈说，就算没人对你好，也要自己对自己好。每个人都有个什么人对他好的，如果真的没有，那是他还没发现，所以不知道。对我好的人，我就对他好。
天在昏暗的街灯之下，开始有一种难耐的阴沉，气压越来越沉重，要下雨了。老包说，那你怎么对你媳妇好？大陈想了想说，我就把媳妇的名字刺到胳膊上。你看到杨三他们的刺青多威风。老包说，其实刘美好对我挺好的，给我钱让我学驾驶，天天看着我不让我干这干那，还要给我做套西服呢。大陈说，你看你想起对你好的人了吧，现在我觉得她爱你。大陈嘴里说出了爱你两个字的时候，有点阴阳怪气。老包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大陈说，我是认真的，就是“爱你”这两个字老说不好，有点走调，所以干脆我一会儿刺到胳膊上得了，写上媳妇我爱你，说多少遍也抵不上写到身子上。你要不要也刺个立马关公、哪吒降龙、钟馗捉鬼什么的，比他们那些虎豹豺狼牛鬼蛇神都厉害。
老包想抬起胳膊却抬不起，站立起来垂着手臂凝望空无一人的远处。大陈看着老包笑了说，脸都肿起来了，样子像个猪头很滑稽。老包也被猪头这个形象逗笑了说，你才滑稽呢，刚才女人似地从后面抱着一个男人，真的像个女人。大陈被说得有些难为情，反驳道，女人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你倒告诉我，女人什么样子？老包说，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我看你就挺像女人的，刚才抱着男人腰拼命的样子，真是挺像一个娘们的。大陈说，街上怎么转眼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刚才不是还有人的吗？老包说，这条街跟快要死了一样，回吧。
走到门口，刘美好正倚门翘望。老包头破的地方已经不流血了，凝结成了块状物。你怎么了，刘美好问。老包说，我走路不小心跌进沟里了。刘美好看到男人脸部的器官好似临时拼凑起来的，立刻明察秋毫，先拧着老包胳膊上的肉，然后用厚实的手掌拍老包的后脖子，连续拍了二十几下。柔能克刚，弱能制强，他再能打也打不过刘美好。刘美好说，你真是天生的流氓胚子，谁让你跟人打架了。
老包感到后脖子被拍得愈发炎热，说道，你老是打我干嘛，也不嫌巴掌疼。刘美好说，我打你怎么了，有本事你也打我，你不是爱打架吗？老包说，不是我打别人，是别人打我。虽然我被人打了，其实回来的时候心情还算可以。现在你又来打我，好心情都没有了。刘美好说，我没有义务给你好心情。你打了架还想有好心情？
老包望了望窗外，发现除了天空大降雨水之外，一切都是静止的。老包明白刚才的每一击都包藏着爱，无声的爱穿过手掌打到身上，除了疼，还代表着她对自己有着无限的期望。刘美好低头清理伤口，用碘酒擦拭过再裹上纱布，嘴里的气息强烈而均匀地扑了出来。老包的心跟他的头发一样纤细如丝，总能感到他人的气息，他愿意通过气息判断他人和自己的距离。每次回到院子老包都能感觉得到她在不在屋子里，这种判断源于刘美好一种独特的气息，这女人是一个气息悠远的人，这种气息无色无味看不见摸不着却非常地真实，缓慢而无声地流淌在四围，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陷入到这种气息之中。几个小时之后，下雨天终于结束了，只剩下一团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