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8174400000002

第2章 虎视眈眈

六月初九晚上,冯保进宫,陪朱翊钧准备大典,六月初十皇太子朱翊钧就要正式继位了。这天晚上试大典服饰,学礼仪,忙个不停,冯保忙得累出大汗了。

朱翊钧说:“大伴儿,我就是皇上了?”

冯保点头:“就是,就是。”

朱翊钧悄声说:“我是不是什么事儿都得听高拱的?”

冯保问:“皇上喜欢高大人吗?”

朱翊钧摇头:“他凶极了。”

冯保笑:“他再凶也不敢凶皇上,他只是皇上的大臣,皇上要是不喜欢,就可以把他撤了。皇上喜欢谁,就用谁。”

朱翊钧笑了,很得意:“我喜欢用你,大伴儿。”

冯保一叹:“奴才再也没福气背着皇上了。”

朱翊钧惊讶地:“怎么不能背,怎么不能背我了?”

冯保笑说:“你做皇上了,皇上出门得用人抬着,老奴没那个福分了。”

隆庆六年六月初十,皇太子朱翊钧正式即位,宣布改明年为万历元年,这样他就成了明朝的第十三代皇帝,也就是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一继位,颁旨大赦天下。

六月十日一大早,高拱便来见高仪,说有要事相商。

他说,皇帝年纪还小,冯保和张居正两人互相勾结,狼狈为奸,早晚会危害大明。先皇委托,责任重大,他们不管不顾,就是不忠;不依照先皇法度行事,有负先皇重托,更是不尊。你说怎么办?一定要去掉这两个人。高仪引先朝典例说:“正德初年,太监刘瑾专权,许多忠臣离朝而去,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又是这样,这也许是天意吧?首辅拿掉冯保,我赞成,但拿掉太岳,我不赞成。首辅能不能与太岳兄谈谈?大明朝内阁不和的事儿太多了。”高拱生气:“我们当着先皇的面儿,誓为大明朝不惜一死,可眼下一看,子象兄还是爱惜自己的生命。那好,就先拿掉冯保,太岳的事以后再说。”

高仪不语,他病了,没精神头儿应付这种事了。他的府第燹火,无力再筑新房,只能寄住他人家中,又总是卧病在床,只进阁一个多月,就赶上这风雨飘摇的大动荡,他可不想去惹事儿。他喑声道:“我的命自己也爱惜不了,就要没了。首辅要拿掉冯保,我附议。”

就在万历大赦天下这天,高拱上疏,说五件急事,这五件急事说的就是辅臣上疏,皇上不能淹滞,一定要及早批复,不能让大珰误事。

高拱一上疏,就是一个信号,他要以内阁首辅的身份辅导小皇帝,就连处理细节也弄得很是详细,而且他这一道疏还是以三位内阁大臣联名发出的。这道疏一上,他的门生故吏给事中,还有那些御史,便一齐上疏,弹劾冯保,想拿掉冯保。

高拱的上疏从文书官那里送到了太监手中,又由太监交给冯保,冯保也不转交内阁,只是代皇上拟票,说:知道了,遵祖制。

高拱见了票拟,知道这是皇上不想理睬自己。那可不行,皇上一立,要施新政,头一道疏就淹了,就留中了,再怎么做事?新政如何施行?他就又上一疏,说:臣等第一条票拟,没见发票,恐不能允许实行,这样怕会失去人心之望,请皇上见查,明示。

冯保无奈,只能在第四天将高拱的奏疏发下去,要内阁拟票。高拱就替皇上拟票,写道:看了你们的奏章,对我大明施政大有帮助,足见忠厚,一切都可决议实行。

高拱的门生,六科之中尤多,工科都给事中程文率一大批言官弹劾冯保。说冯保有“四逆六罪”、“三大奸”。

冯保的罪状有四:

第一条,他为先皇弄一些淫秽器具,致使先皇圣体大亏,先帝因之大病,以成不治。因此他就是杀害先帝的元凶。

第二条是,他时常“矫诏”,弄假圣旨,由此升了司礼掌印太监。

第三条,他竟在先皇死后,在先皇遗旨上写上,要皇太子“依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字句,用邸报方式传抄,想造成口实,让天下人知道,先皇是要他这个司礼监也成辅政大臣。

第四条,皇上受百官恭贺时,冯保竟敢站在皇上的身边,像皇上那般接受百官拜贺。

给事中们请皇上“敕下三法司,拿下他问罪,明正典刑。如有巧言为之解脱者,曲为保救者,亦望圣明察之。”

冯保看了这些奏折,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奏折可以不交与皇上,但不能不交与内阁。又怕他把奏折淹了,就把副本以揭帖的形式送至内阁,好让高拱从中拟旨,驱逐冯保。

吏科都给事中雒遵弹劾冯保,说他大不敬,竟敢站立在皇上一侧,百官是拜皇上,还是拜他冯保?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弹劾冯保,五月二十六日卯时先帝驾崩,辰时忽传冯保执掌司礼监。大小臣工无不失色,这是不是先帝的意思呢?先帝这时能顾得上他做司礼监这件小事吗?

广西道御史胡涍也上疏弹劾冯保,说他是谄媚者。

一时满朝官员皆知,内阁要倒冯保,冯保这人不光做不了司礼掌印太监,连命也要没了。

冯保没有办法把所有的奏章都压下,也知道奏折的副本都已抄送内阁,高拱也替皇帝写好了票拟,替皇上定好了他的死罪,就有些慌乱,派徐爵连夜去见张居正。

徐爵头一次没带来任何文字,只问了张居正一句:“怎么办?”

张居正沉吟,在室内来回走。面前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门客姚旷,一个就是徐爵,两个人看着张居正,静待他决策。张居正在书房里来回走,脑子里想什么?两个人不知道。张居正是想,冯保是不是已经死定了?要是冯保必死,无论他张居正怎么做,也救不活,那他又何必要救冯保?如果他一出手,就把冯保救了,又能把首辅高拱除掉,能一举两得,为什么不做?只是怎么做,才能除掉高拱?张居正一时无计,对徐爵说:“你回去,跟冯公公说,虽然我跟他处境不同,但我也亲眼看见过高拱如何对待前首辅徐阶的。要是被高拱搞垮了,只怕他会连性命也没了,我一定帮他。”

高拱静坐在琴室,御史和给事中的奏本越来越多,堆在他书案上的副本已有厚厚的一撂了。高拱的门生故吏把六科给事中房变成了战场。

大明朝的言官最仇恨宫内的太监。本朝从嘉靖皇帝到先皇隆庆皇帝都喜欢把自己幽居在深宫里,不上朝,不视事,一切诏旨、圣命都由六部呈递给内阁,再由内阁大学士汇总,把每一个奏折的要点摘录出来,并替皇上写好批文,有的写上了如何实施的命令,有的写上:知道了。内阁为皇帝用墨笔所写的批复意见就叫“票拟”。这些奏折由文书官转交给宫内的太监,最后到了司礼掌印太监手里。他会代皇上用朱笔写上圣旨,司礼太监替皇上用朱笔所写的批复叫“批红”。

高拱冷笑,所有的奏章都从冯保的手里过,但冯保无奈,也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给事中与御史们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活活扼死。

陈三谟脚下无声,来到面前,轻声说:“相爷,徐爵天天夜里出入东华门,不是在张居正的府内、书房密谋,就是与姚旷在茶楼听戏,两个人去听昆山腔。戏台上唱的是《拜月亭》,他两个人在台下嘀嘀咕咕商议私事。”

高拱冷笑,这也是必然。他不除掉张居正,张居正早晚也会除掉他。

阁内很静,没有一丝声响。阁臣中高仪年长,但入阁才一个多月,资历最浅。三个人坐西庐执事,他又排位最末,一般很少说话,非问询决不提案。凡有高拱提议,张居正大都附议,高仪更是没什么异议。从前凡要决事,都由高拱先说话,他说过了,张居正附议,高仪也没有不听的。这会儿首辅和次辅两个人意见相左,矛盾一触即发,高仪只能分外小心。

高拱想,张居正肯定会对言官弹劾冯保表示不满,他要是当场说出来,就厉声驳斥他。单只是冯保在万历皇帝 6 月初十登基这一刻站立在皇帝身边,受了百官拜贺,还比比划划,像要替皇上说话,这一件事就足以治他死罪。张居正再是巧言善辩,也救不了冯保,他敢说冯保不是大逆不道吗?他敢说冯保没有狼子野心吗?

高拱问:“言官弹劾冯保,要不要请皇上处罚他?不知太岳兄怎么想?”张居正笑了笑,说:“请首辅决断吧。”高拱很严肃:“我大明朝自太祖开国至今,已历十三世,到了嘉靖和先皇,圣上竟然有了新招数,躲在深宫,不理朝事,只靠一些太监、内侍传达中旨。这大明王朝怎么能治理好?什么叫圣旨?那是内阁阁臣票拟,皇上亲手批复的旨意,哪能只由皇上身边的大珰小珰写一朱笔条子,就算是旨意了?皇上身边有冯保这样的奸人,必坏大事。趁皇上还小,冯保必除。太岳兄,我知道你跟冯保私交很好,可你不能辜负了先帝托孤之意啊?”张居正笑得浅淡:“我听你的。不瞒你说,冯保这几天也知不妙,派人来找我,想要我跟首辅说情。可我知道这个情说不得。”高拱很高兴,胸有成竹地说:“大明朝有那么几代宦官专横跋扈,闹得乌烟瘴气,朝廷上下,没个安宁。但愿万历朝有一个新气象,就这么定了。”张居正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放过冯保,给他一条生路,让他去跟吕芳看守皇陵?”高拱摇头,说,决不放过冯保,打蛇必打七寸,冯保这一次必是一死。

李氏执意要和儿子睡在一起,看着他,他还小,可不能让宫女把他给带坏了。晚上大殿里静悄悄的,她要儿子过来,睡在她的床榻上。儿子渐渐长大,不能搂儿子睡一生一世。女人乳香,孩子肉香,母子情深,依偎在一起,滋味极好。大明朝这一只庞大的旧船,正载着她们母子,在惊涛骇浪中行进。

万历问:“娘,张先生答应了,要封娘为皇太后,高拱会不会答应?”李氏心里也没数,三个内阁大学士中,她最看重张居正,每逢想到张居正,她就会有点儿心慌、脸红。朝臣之中她见得最多的就是张居正。张居正给太子讲学,她常在一旁听。张居正说话,声音亲切、郑重,很悦耳,她听着舒服。这大概跟很少见男人有关吧?

万历问:“娘,张先生说了,晋封你做太后,这行了吧?”李氏悄声说:“张先生说还不行,得高拱说才行。”万历不做声了,他心里怕高拱。站在东暖阁外时,从侧面看,高拱满面流泪的脸拉长了,形象很恐怖。他说:“我怕高拱。”李氏说:“你是大明朝的皇上啊,要怕,也是所有的人都怕你,你不能怕别人。”

万历躺在母亲怀里,睡不着。母亲的身体是丰腴的、美好的、成熟的。他还不是个男人,对这身体有着莫名其妙的复杂情感,喜欢、贪婪。

李氏是宫内的宫女,先皇被封为裕王时,她只是裕王宫内的宫女。裕王身子骨弱,平时就不喜欢一个人睡。有一天身边无人,就把她招幸了,那时她还小,只有十六岁。裕王叫她侍寝,她说:“我睡在你身后,行不行?”裕王笑着点头,她就像只小猫,趴在裕王身后睡。裕王摸着她,摸着她丰腴的身体,想着她会来侍候他,女人都是这么做的,就连他娶来的妃子也是这么做的。她们知道,裕王可能就是一代皇上,她们得讨好皇上。这一夜没什么事,第二天裕王府的侍妾妃子们过来,嚷着说,给她喜庆一下,要她拿出染过女人元红的丝巾来。她拿不出,说:“没有啊。”众女人又惊又怪,问她:“你没跟裕王睡啊?”她说:“睡了。”又问:“睡得好吗?”她说:“睡得好。”女人说:“好就行了,拿出来啊?”她又糊涂了:“拿什么啊,你们说明白点儿,别弄糊涂帐啊?”女人瞅她,说:“不知道是你糊涂,还是我们糊涂,或者,是你装糊涂?”说来说去,众女人都笑,原来裕王没碰过她。女人尖声笑着,有的笑得前仰后合,躺在床上打滚,笑得肚子疼:“这就算是睡过了啊?那我可跟好多的男人睡过呢!”

女人们笑着走了,扔下了她一个人,她就哭,一直哭到天黑,决定去找裕王。她想得很悲壮,去见裕王,问裕王,为什么要她侍寝,却不宠幸她?然后她就去死,悲悲壮壮地一死,让裕王后悔。猜不准裕王会不会流眼泪,他要是能哭,掉几滴眼泪就好了。

晚上她就直接去了裕王书房,裕王正读书,身边有两个女人,那两个女孩儿比她乖巧,见识过男人,也懂风情,看她来了,就笑,一准也知道了她侍寝的事儿,笑得怪模怪样。她就问:“你昨天晚上要我侍寝,是不是你要我了?”裕王有点惊讶,说:“是。”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话刚说完,心里委屈,泪水就哗哗地流出来,裕王这人喜欢女人,性子绵软,最见不得女人哭,一见她哭起来,就有点儿慌了,说:“我喜欢你。”

裕王说者无心,可她听者有意,就说:“那好,我就坐在你书房门口,今天晚上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等着你。”

那天见到她后,裕王有点儿心烦意乱,办公事时有点儿心不在焉。天要黑了,他还有点儿心慌,不想离开书房,但走出书房门,真就看见她站在门口,等着他。裕王很镇静,说了一句:“跟我来吧。”

裕王把她带到宫内,说:“你就侍寝吧?”她跪在床上哭了,很委屈,说:“我不会,她们都笑我,我哪会这个啊?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你会不会不喜欢我?”裕王为她脱了衣服,抱着她,把她放在宽大的御榻上。

那天晚上,她皱着眉,在裕王与她温柔时,对裕王说她愿意为裕王生一个儿子,她能生儿子。裕王不相信,他很小就跟女人在一起了,也只生出了三个儿子,他笑:“生儿子那么容易?”

但她真生了儿子。她儿子成了大明朝的皇上,她成了一个寡妇。寡妇有什么了不起?她从来也没与裕王有过如饥似渴的爱,也没那么多的渴求。有儿子,不必像那些要被赶出宫的宫人一样,她还有好日子过。

万历睡不着,白天听冯保说有一本书很好看,书名叫《水浒传》,是一本小说。他不明白什么叫小说?问冯保,冯保说,小说就是白话。他懂什么叫白话,张居正给他讲课时,告诉他坊间有茶馆酒肆,专有人在里面说古论今,大讲白话。他问过张先生,白话是什么?张居正告诉他,就是一些口耳相传,传来传去的故事。多好听啊,故事一定好听,他喜欢。他问冯保,什么叫《水浒传》?冯保说,本朝有一个人,他叫施耐庵,写了一本书,那书太好看了,坊间印了好多,人家有的不买吃不买喝的,只买他这本书。冯保在宫里,陪走了一路,给他讲了一段“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太好听了。他问:“那一本书里的白话都这么好听吗?”冯保说:“有更好听的呢。”他喜欢,对冯保说:“你拿来我看。”冯保说:“要十两银子呢?”他急了:“我给你十两金子。”冯保讨好他:“皇上,我偷偷去弄来给你看。”

他惦念那本《水浒传》,等着冯保拿来,他要偷偷放在宫里,等没人时看。

天亮了,冯保没拿来《水浒传》,垂头丧气地站在皇上身旁。万历问:“你怎么了,大伴儿?”冯保跪下,说:“皇上,奴才要没命了。首辅大臣说,是我祸害了先皇,还要祸害皇上,要拿我问罪。要把我拷打死,杖我二百,我非死不可了。”冯保说说就哭了,哭得很伤心。

万历很惧怕,心一下子闪得厉害,咚咚直跳。他还没想明白,高拱为什么非要治冯保的罪呢?冯保是他皇宫里惟一的玩伴儿,没有冯保,他还有什么乐子?高拱为什么非要跟他这个皇上过不去呢?他问:“你真的有罪吗?”冯保哭了:“皇上啊,我有什么罪啊?我的罪,就是想陪皇上玩一玩,皇上,你也够可怜的,才十岁,一个国家的担子就落在你身上了,你得给累坏,你这小嫩身子骨哪经得住折腾啊?你看你父皇,才干了六年,生生就给累死了,一下子给累死了。”

万历问:“他定你什么罪?拿来我看。”

冯保就拿出一个奏折来,呈给皇上。

万历看奏折,他看明白了,高拱是找事儿啊。他说,冯保站在皇上身边,百官是贺皇上还是贺他冯保?这有点想害人,他是皇上,冯保站在一旁,是保护他。这有什么不好?真是吹毛求疵!

冯保说:“高拱是要除掉我,要除掉皇上身边的人啊。”

万历也懂这个,他在裕王府见多了,在皇宫里也见多了,像冯保说的这种情形,他能明白。万历恨高拱,高拱让他没了《水浒传》,没了冯大伴儿,他想杀冯保,这还了得?万历问:“大伴儿,你说,还有谁能救你?”

冯保跪下叩头:“皇上啊,只有你能救我,你能救得了大伴儿,你是皇上啊,你要说话,高拱他不能不听吧?”

万历可知道,高拱决不会听他的。他说:“我问问张先生,问他有什么法子,行不行?”冯保说:“只有皇上和张先生能救我了,皇上救我,皇上你务必要救我啊。”万历说:“我是皇上了,我能救你。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救你?”冯保说:“皇上啊,你要颁一中旨,就封奴才做司礼监掌印,他们就不敢再害我了。”

万历说:“好,明天就颁中旨。”

李氏看到了高拱拟的圣旨,问张居正:“张先生,高拱这是什么意思?说是你们三个阁臣的主意,看来他是不想让我们娘儿两个舒心了?”张居正说:“依本朝的旧例,首辅的诏旨就是皇上的命令,太后只能做皇太妃了。就是依宪宗皇帝的旧例,也只能是晋封皇太后而没有名讳。”李氏也明白,没有名份,岂不是跟当年在书房外站着一样吗,心空落落的,七上八下的,哪有什么好滋味儿?死的心都有了,她看着张居正,说:“先皇刚走,高拱就欺我孤儿寡母的,张先生就眼看着不管吗?”

张居正心跳起来,跳得厉害。他必须做一个重大决定,自从读书做官,他便认真地学史学文,一心匡扶大明朝,这会儿机会不是来了吗?他跟在高拱身后,决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一定要做首辅,不做首辅,政令不由己出,怎么能匡扶大明朝?挤掉高拱,眼下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

能不能拿掉高拱呢?

他是亲眼看见高拱如何挤掉徐阶的。

徐阶的家人占田夺地,横行乡里,有许多罪证,言官上疏,但每一次都给高拱压下。张居正对此颇为不满,以为高拱偏心,他说,徐首辅的家人犯法,也要治罪的。高拱对他淡淡地说,徐阶带我们两个入阁,对他应怀感恩之心。直至先皇要拿掉徐阶,高拱才拿出所有的罪证,要御史们上奏折,御史、给事中们上疏,说徐阶身为首辅纵容家人枉法,害人极多,一下子就把徐阶扳倒了。

张居正亲眼看见高拱整垮徐阶。现在,他能不能也来这么一次,把高拱也整垮呢?张居正想,他能。

张居正跪下,颤声说:“太后,臣要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处理好这件事。”

书房里,张居正与幕僚们一夜不睡,琢磨如何出手,才能整垮高拱。皇上与太后是跟他同心的,宫里的司礼监也跟他同心,但拿一个什么法子整治高拱,他想不出来。还是老一套,让御史们上折子弹劾高拱?这是正常的法子,但这个法子不大管用,朝中的御史大都是高拱的门生,他们有的是张居正的人,但也是高拱的人,关键时找他们,冒险啊。

张居正想来想去,只能孤注一掷,他要找一些言官,要他们参劾高拱,说他专权擅国,孤傲跋扈。

偏这时,高拱给了张居正一个机会。

这天,他与高拱、高仪三人来到六科给事中房。内阁全体阁员齐至,六科给事中房大是热闹,有人提出皇上生母要晋封皇太后一事,请阁老们当场给个说法。

高拱义正辞严:“内阁有一票拟,大家也看了,内阁意见一致,就是决不给她太后名份!大明朝有定规,不是谁都可以做太后的。你见过天上有两个太阳吗?”

正说着,宫里的太监来了,传皇上的旨意,是皇上的中旨,要内阁行文,直接票拟,升冯保做司礼掌印太监。

一个给事中说:“从来大明朝圣旨,都由内阁副署,没有内阁署名的圣旨,算什么圣旨?政由宫内出,那时候也有,但那是乱政。刘瑾当权的时候,曾那么干过。可如今皇上刚立,便来了一个中旨,简拔冯保为司礼掌印太监。这不是跟内阁对着干吗?”

高拱说:“不听他的。”

一个御史问:“皇上下旨,内阁也不听吗?”

高拱说了一句话:“中旨是谁的旨意?皇上这会儿算是什么?他就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他还小呢。”

太监们回去传话,告诉了冯保。

冯保当即来见李氏,他跪在李氏面前,流泪说:“太后,我不能再服侍你跟皇上了,看来高阁老他是要奴才一死啊。”李氏喜欢冯保,有冯保在,至少有人帮她看护着皇上,皇上还小,没有冯保怎么行?她问:“高拱要干什么?”

冯保跪禀:“皇上下了一道中旨,要升奴才做司礼掌印太监。皇上是好心,奴才升不升官,有什么呢,还不是一样侍候皇上?可高拱他不该说那话啊,那是造反,是大逆不道啊。”

李氏问:“他说什么?”

冯保流泪:“奴才不敢说。”

李氏说:“你说,说出来。”

冯保说:“他……他不该说这话呀。他说,皇上只有九岁,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万历与李氏神色大变,高拱这一句话捅到他们心窝上了,他不就是九岁吗?看来高拱不把他放在眼里呀。

冯保哭:“他还说……还说……”

李氏:“他还说什么了?”

冯保叩头,地阶叩得咚咚响:“奴才不敢说啊。”

万历说:“你说!”

冯保喏喏:“他说,决不给太后名份,你见过天上有两个太阳的吗?”

李氏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看怎么办?”

冯保说:“奴才怎么敢插嘴国事啊?这是国家大事,奴才插嘴,是要杀头的。”

万历说:“你说,你说,我说不杀你的头,我看谁敢杀你。”

李氏很欣赏皇上的胆识:“你听听,皇上也说了,你就说吧,怎么办?”

冯保有办法,他说,找张居正来,一是问问,高拱是不是说了这话。要是没说,高拱就没有反意,那可就是我们司礼监的人冤枉了他。要是说了,他就是一个大反臣,他这哪是对奴才不满,他是对皇上不满,对太后不满,他蔑视皇上蔑视太后,罪该万死!一定要除了他!

张居正来了,跪在皇帝面前,很沉稳,也很干练。这让万历和李氏都觉着他一定有办法。李氏示意皇帝问张居正,万历问:“张先生,高老先生说的话,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张居正说:“他也是一时气话,还是不提为好。”

张居正这么一说,皇上跟李氏就更想知道了。万历说:“我跟母后都想知道,张先生请直说好了。”张居正犹豫一下:“首辅也是一时激动,就说了错话,他说,皇上只是个孩子,只有九岁,主不了什么事。”

这句话一说,李氏跟万历脑袋轰地一声响,像是炸了一个响雷,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原来高拱还真的说过这话,他根本就不把皇帝看在眼里啊。李氏追问:“他还说过,天上没有两个太阳吗?”

张居正说得很委婉:“他是指不想答应并立太后的事儿。”

李氏再问:“张先生,你呢,你也和他一样想吗?”

张居正抬头,他的神情很坚定:“我想,事急从权,只要对大明朝有利,是可以破破先例的。”

高拱票拟出皇上的旨意,递了进去,好久也没回音,看来这一条旨意又被留中了。高拱不怕,他想着,就让言官再起一轮攻击,直上奏疏,说冯保大逆不道,图谋不轨,这样就可以彻底翦除冯保。

他命人找原司礼掌印太监陈洪,约他来府内一晤。

陈洪悄悄地从东华门出来,进后门来到府内。他一进府,就给高拱叩头,痛哭不止。高拱说:“陈公公,皇上这会儿不用你了,他要用冯保做司礼监掌印,看来你也只能去守灵了。”陈洪流泪:“您是宰相,大明朝的事您看得门儿清,咱家做不做掌印监都是其次,可不能让他们糊弄皇上,您救我一救,日后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您。”

高拱胸有成竹:“只要做一件事,你就可以继续做你的司礼掌印太监了。”

陈洪喜出望外,磕头说:“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就去做。”

高拱说出一句:“让我去见皇太后,见陈皇太后。”

高拱要见陈皇太后,争取她的支持。

李氏扶着万历的肩头,要哭出声来了,她对张居正说:“皇上把大明朝托给了先生,托给了高拱,可没想到高拱对皇上这个样儿。先生,你一定要想法子,他这哪是要赶走冯保?赶冯保就只是个借口,他是要赶走皇上的大伴儿,过几天他还不得赶走我们娘儿俩呀?张先生说,这件事怎么办?”

张居正早就胸有成竹,决心除掉高拱,这会儿时机已到,他说:“太后可以两宫皇太后的名义,联名下旨,再加上皇上的旨意,皇太后、太后、皇上三方的旨意,高阁老不会说是孩子拟的旨了吧?这样文武百官也服气,就能拿下高拱,把他赶回原籍。朝官中愿意追随他的人很多,只能这么做,这叫迅雷不及掩耳。”

李氏是女人,没经过这样的大事,哆嗦着问:“真能拿掉高拱吗?”

张居正点头:“太后去见皇太后,说清利害,就可以拿下高拱了。”

李氏忘情地过去,抓住张居正的手说:“大明朝天下,就只能依靠张先生了,皇上过来,给张先生行礼,你要一生一世,依从张先生,信任张先生。”万历也没多想什么,行礼就行礼,过来要给张居正行礼,张居正流泪磕头:“皇上,臣子这一辈子,死也要为大明朝尽力。”

张居正这一番话,惹得李氏直流泪,张居正是耿直忠臣,要除掉高拱,一定要除掉高拱。

高拱坐在陈洪手下宫内太小监们装运食物的车里,藏在车内,给运到了宫里。高拱很气闷,把这件事直接归罪在张居正身上,没有他与冯保勾结,一个首辅大臣,哪用躲在一辆宫内太监的采买车里偷偷进宫?

车晃晃当当进了宫,竟直接到了皇宫内苑。高拱来过陈皇后宫前,那次是几个阁臣拜见皇后,他只在殿外遥遥地看过了一次陈皇后,对她眉眼面目都不甚清楚。这会儿要亲自拜见陈皇后,他终是有些畏惧。陈皇后如今要晋封皇太后了,她愿意不愿意让李氏也做皇太后呢?高拱想,她不会愿意,如果她愿意,那李氏就要与她平起平坐了,她怎么会愿意这么做呢?如果陈皇后不愿意,那他就可以请太后懿旨,拿来对付张居正与皇帝了,只要皇帝与张居正不敢拦阻,一拿下冯保,他就会获大成功。

这是一步险棋,但高拱仍是觉得行险有利,他不行险招,怎么能胜得了张居正与冯保的内外勾结?怎么能应付得了李氏?

陈皇后要做太后了,等着皇上登基后对她的晋封,那时她就是一国的太后。但皇上迟迟不晋封太后,她也隐隐听说了,是李氏也想要做太后,她听了只是一笑。她甘心淡泊,李氏做不做太后能怎么样?反正万历也是她的儿子,对她陈皇后也很好,做太后就做吧。

宫女来报:“内阁首辅高拱求见。”

陈皇后说:“不见,他是外臣,宫人不见外臣。”

宫女禀报:“他说,有大事要说,要跟太后说,是关系大明朝安危大计的。”

陈皇后说:“国家大计,不要跟我说,跟皇上说。”

宫女再禀:“高先生冒死前来,就是要跟太后说。他说,这事儿只能跟太后说。”

陈皇后问:“他要说什么?”

宫女说:“高先生说,是皇太妃要求晋封为太后事,请太后决断。”

陈皇后笑了,说:“我知道了。你告诉高拱,让他回去吧。晋封谁为太后,也不是一件大事,他何必这么认真呢?”

高拱跪在宫外的阶上,咚咚磕头,大呼:“晋封皇太后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呢?太后啊,你这么做,大明朝可真要完了。皇太后不主持正义,大明朝还有纲常、制度吗?皇太后不说话,让老臣孤掌难鸣啊,怎么处置这件大事?”

陈皇后命宫女传话:“高拱,你回去吧。你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孀居的女人,交接不便,给你那些给事中、御史们知道了,一定弹劾你,也会非议我,你还是走吧?”

高拱知道,他没什么把握胜得了张居正,连陈皇后都不愿见他,分明是不肯助他,他还能怎么办呢?他默默地在风中站着,等了一阵子。宫殿在眼前,陈皇后近在咫尺,但她就是不愿见自己,不支持他高拱。不能再误了,出宫的车也来了,陈洪的手下催促他,要他快走,外臣呆在这里,给人看见,真是说不清啊。他上了一辆车,是一辆往宫外送废弃物的车,车上的陈腐气味比来时更难闻,他怒骂着诅咒着,坐在车上,心情无比郁闷。

冯保的人听说了这件事,报知了冯保:高拱去见皇太后了。

冯保正在写字,他写的字很漂亮,在宫内大珰中,有冯保这点儿琴棋书画本事的,还真没有几个。他停笔问:“高拱是直接进宫门的吗?”“不是,是乘坐在一辆买东西的车里,偷偷进宫的。要不要把他搜出来?一搜出来,他可就完蛋了。”

冯保乐:“不必了。他愿意偷偷进宫,像一条咸鱼,你有什么办法?你还能跟一条咸鱼较劲吗?”

冯保笑笑,摇头,他想,你像一条咸鱼,我也像一条咸鱼,就看谁抗得住雨打风吹日头晒了。你要像我冯保,明明是一条干巴咸鱼,哇,雨露来了,得滋润了,咸鱼翻身起来做主子了,厉害吧?冯保哈哈大笑起来。

冯保很满意自己的笑,不像一些太监尖声尖气的,他的笑充满了阳刚气,根本就不像是太监。他说:“让他去吧,随时报我。”

“高拱站在陈皇后的宫前,陈皇后不让他进门。”

冯保称赞:“好,好太后。”

“高拱站在门前,宫女来回传言。”

冯保冷笑:“正说服太后呢,想跟太后联手,要除掉我冯保?”

冯保有点儿不安,他在地上来回踱步,心焦。

“高拱跪在门外,痛哭流涕。”

冯保一拍胖手,得意了:“哟,这味儿了?没意思,一哭就没意思了。人哪,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刀架在脖子上,你也不能哭,一哭就完蛋了,让人看你是一个弱者、蠢货。”

“高拱走了,太后没见他。”

冯保很高兴,乐,对小太监说:“你怎么尽给我报告好消息?得赏你,赏你。眼下没什么可赏你的,可我总得赏你点啥吧?”

小太监乐:“老祖宗喜欢,就赏我一个耳光吧?”

冯保大乐:“娘的,我正快活,赏你一个耳光,就赏一个耳光,你记着,这一个耳光不白赏,早晚有你的好处。”

冯保结结实实地打了小太监一个耳光,小太监乐,磕头:“谢活老祖宗赏!”

高拱夜里来看高仪,高仪躺在寄居人家的榻上,着实是病得不轻。高拱说:“我等你起来,帮我共度危难。”高仪说:“新郑兄,我不行了,只能一死了。我临死前,有句话告诉老兄,你还是放弃吧,别与太岳兄争了,这一次相争,老兄不妙啊。”

高拱冷笑:“你说我不妙,有什么不妙的?”

高仪说:“太岳有两利,老兄有两害。”

高仪这人平时少言寡语,不多说话,竟一宴下来,只有两句话,高拱为这个荐举高仪入内阁,他只希望内阁阁臣都听他一人的。他平时喜欢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有主见,但这会儿他恨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太有主见。高仪说:“太岳有冯保,他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人。太岳还有一个身份,是皇上的老师,你没有这两利。你没有两利,便只有两害了。”

高拱愤恨不已:“大明朝靠的是什么?制度,只有制度,连皇上也得听这制度的。想自己说了算,休想!”

高仪叹气:“哪一个皇上不想自己说了算?”

高拱怒气地:“他只是一个孩子。”

高仪婉劝他:“他会长大的。”

高拱说:“他这会儿得靠着一个人。”

高仪轻声提醒:“他不想靠着你,只想靠着太岳。”

是啊,这是事实。高拱也没话可说,他明白,他要输了。他没有优势。小皇帝依靠张居正,张居正可不在乎他。他失望了,但他希望高仪能站起来帮他。高仪却心灰意冷:“我要死了,不会再起来帮谁了,我只能等死。”

高拱默默地走了,走在六月微凉的夜风里。

冯保站在皇上与李氏的身旁,李氏有一点儿心慌,她从未主持过大事,这一次要主事,不知会不会成事。冯保说得很委婉:“太后要不要与皇太后商量一下?”李氏一愣,她没想过要与皇太后商量,要与她商量吗?万历也看她,等她拿主意。

冯保说得委婉:“要是不让皇太后知道,这件事就有点儿不妙,太后得有皇太后帮忙才是。”

李氏说:“好,我带皇上去看她。”

陈氏看着皇上,笑,对李氏笑:“你儿子越长越聪明了。”又对皇上说:“你做了皇上,要勤政啊?”万历不明白,从嘉靖帝起始,能不能勤政可就成一件大事儿了,皇上不想勤政,别人劝也白劝。李氏说:“他会是一个好皇帝的,姐姐,他可不光是我的儿子,更是你的儿子。”

陈皇太后笑笑,没出声儿。

李氏正说着话,就过来跪下了,流泪说:“姐姐,我有一件事求你。”

陈皇太后有点儿惊讶:“有什么事儿?你说吧,怎么还要跪着?起来起来。”

李氏说:“高拱欺我们孤儿寡母,他说……”

陈皇太后看着李氏,这个女人有心机,当初裕王一幸她,她可就怀了孕,宫里都吵,说是有诈。只有裕王心里有数,问她:“你说,可能有诈吗?”陈皇后笑了:“自己干的事儿,你自己清楚,有没有诈,你最明白。你有一个子息,大是不易,别让人家坏了大明朝的基业。”就是这句话,使得李氏的孩子能平平稳稳地生下来。

皇太后说:“你想怎么办?高拱还来找我呢,怕也是这件事。”

李氏惊讶:“他来了?”

皇太后说:“他想要我支持他,但我没让他进门。”

李氏欲泪:“姐姐,你可得支持我啊。”

皇太后很体贴她,扶着她的肩头:“我支持你,不支持你,我支持谁呢?”

高拱与张居正很少私人交往,他们两人在国子监做事时,高拱是正官,做国子监祭酒,张居正是副手,做国子监司业。两人配合默契,张居正对高拱很是服从,徐阶把他两人带入内阁时,两人更是如影随形,很是合手。可高拱没想到,他要栽在张居正的手下。想一想当徐阶去官时,把他的三个儿子托付与张居正,而没有与高拱说一句话,高拱便对张居正心存芥蒂了。

张居正会拿他怎么样?要他一死吗?

高拱带人来到张居正府前,张居正忙出来迎迓。

高拱一笑,很洒脱地:“我有一点儿空闲,顺便来看看你。”

张居正笑:“难得首辅有这雅兴,请,请。”

张居正请高拱来到了书房,两人坐定,都知道有事要说,都知道不好说。高拱问:“如果太岳兄能主大明朝大事,不知会如何做?”张居正笑应:“有新郑兄在,我主不了大事儿。”高拱执意再问:“我要是不在了呢?”张居正看高拱,高拱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心下一横:“也许有那一天,但那一天很久远。”高拱低声说:“不远了,太岳心里也明白吧?”张居正慢慢说:“大明朝的事儿,难说。新郑兄也知道,皇上不想做事,谁也没法子。”高拱再问一句:“我只想知道,皇上要我归隐时,太岳兄会怎么做?”

张居正没想到高拱会来找他,也真有些难堪,说到底高拱是他的知遇之人,不能太过份。张居正仰天长吁:“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保新郑兄能顺利回归故里。”

高拱大笑,语中带刺:“好,好,只不知是我人归故里,还是魂归故里?”

张居正说:“当然是人顺顺当当回归故里。”

高拱说:“好,有太岳这一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要与太岳好好喝一杯,有酒吗?”

张居正喊一声:“拿酒来。”

家人拿酒来,给两人斟满。

高拱笑,一饮而尽,将杯重重一放:“太岳,再见了。”

张居正喝了酒,凝望高拱。高拱说:“我有一个女人琴依,她是一个倜傥女人,一生冰清玉洁,最佩服太岳兄,请太岳兄照顾她。”张居正忙是推辞,高拱一笑:“太岳兄以为她是我的嬖人?我会拿我自己的嬖人送太岳兄吗?我不会那么做,那么做,我高拱为人,也太卑贱了。”

高拱告辞了,昂然而出。

六月十六日早朝,宫中传出话来,皇太后、太后、皇上有旨,着内阁、五府、六部官员都来。

这是皇上登基之后,头一次有大事要说。

文武百官都猜,很可能皇上要说革斥冯保之事。言官人人高兴,一旦革斥冯保,宫内的太监就不敢不收敛,万历朝内阁统领天下的大局面就会形成。

只有高拱与张居正心里有数。张居正推托因前几天去视察先皇墓地途中中暑,想在家里躲着。但宫中多次去人催促,要内阁人齐来听旨。高仪正卧病,没法前来,张居正则只能抱病而来了。

百官来到了会极门,太监就捧着圣旨出来了,文武百官下跪接旨。

太监喊:“请张老先生接旨!”

这一句喊出,高拱顿时面色苍白。从来都是高老先生接旨,或是说高先生、张先生接旨,可这一回却只说张老先生接旨。

太监扬声:“皇太后有旨、皇太贵妃有旨、皇帝有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知道,大行皇帝宾天前,诏内阁三臣进宫,早就说过,东宫年小,要你们辅佐。可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凡事都他一个人说了算,岂不是把我大明王朝所有的事儿都归了他自己?凡事都不需皇帝亲身去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母子三人真是害怕,如今要高拱回原籍闲住,不许停留。众大臣受国家厚恩,要竭尽全力,报答君主。你们只想着趋从权贵,这是坑害国家,这样下去可是不行。如再有这等做事的,便要处于典刑,钦此。”

高拱俯在殿前,头嗡嗡炸响,只是想着,完事了,完事儿了,反正是一死,这就完事儿了,可这就完事儿了吗?太监念圣旨,声音尖刻、难听,像是剜着他的心。听毕圣旨,他想起来,却站不起来,满头是汗,浑身瘫软。张居正在一旁看着,扶他起来,又让两个身边的官员扶着他出宫,一直把他送回家。

高仪躺在病榻上,一听说此事,当场就昏死过去。

高拱回到了家,看着家人,家人伫立门前,静等他回来。所有的人都很意外。高拱是首辅,炙手可热啊。家人有的正买地,有的正盖房,弄得兴头挺大的,活得有劲儿呢。谁想得到,堂堂的当朝首辅,只一日便给人罢黜了?人都看着高拱,看他蟠首皓发、老态龙钟地走进来。

高拱命家人集中在堂前,说:“大明朝就是这样儿,早晨你还是当朝一品,晚上就成罪囚一个了。我成了罪人,你们也没好日子过了。皇上要我归乡,我只能回家了。你们听着,不愿跟我回家的,就自找出路,作鸟兽散吧?”

众人不语,没人能料到高拱会出事儿,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办?

琴依说:“老爷,张居正会上疏,挽留老爷的。”

高拱大怒:“他有什么好心?我不听他的。没有他,那个狗太监冯保有什么作为?只是一个没卵子的货,他有什么本事?那个狗屁荆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提他!”

琴依说:“要是张居正想你死,你一定得死了,哪只是得罪?张居正要放过你,你才能回家,你不对他说一句话吗?”

高拱说:“我与那荆人誓不两立!”

张居正来看高仪,他说:“皇上把首辅赶回家去,我要和你联名上疏,请皇太后、皇太贵妃、皇帝收回成命,留下高拱。”高仪长喘:“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张居正说得慷慨激昂:“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你看不明白吗?”高仪叹息:“我要死了,但我愿意跟你上疏,挽留高拱。”

冯保把张居正的奏疏递了上来。

皇太后跟李氏这时还只能自称为皇后、皇贵妃,而万历就能称为皇帝了。这是一个非常时期,要万历下旨,晋封陈皇后为皇太后,封自己的生母李氏为皇太妃,或是就依了李氏的主意,也封她为皇太后,才能免去这一尴尬的称呼。

李氏得不明白了:“张居正这一道折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冯保媚笑:“他这是假意挽留,装好人呢。”万历大声说:“我明白了,就跟大臣请我做皇帝,头两次我一定要推辞不做,第三次才肯做,是一样的道理。”冯保笑:“还是皇上天资聪明,要不要奴才为皇上批红?”万历说:“好,你就说,我不要高拱留下。”

冯保也会写,写了批红,内中一句“卿等不可党护负国”,这就是说,皇上也不愿意留高拱了。万历很喜欢这句话,他说:“大伴儿,你会写,我就是这意思,高拱这人,我恨他,我最恨他。”

第二天早晨,高拱赶去午门辞朝。

文武百官都站立在那里,等待上朝。文官中许多御史、给事中都是高拱的门生,远远望着高拱,心里的滋味与众不同,想上去与高拱道别,又怕得罪了张居正。不去说话吧?又显得薄情,一时就进退两难。

张居正站在殿外,对高拱说:“我向皇上请求,为你求得驿站交通的优惠权。”

一般官员被逐,即是罪臣,立即由锦衣卫和东厂太监驱赶出境,一路上非打即骂,没什么好气,十分艰难。高拱家居河南,离京足有一千五百里,更是路程迢迢。高拱不想领张居正的情,他觉得张居正是虚情假意,他冷笑说:“走都走了,还怕什么路途劳顿?”

张居正很尴尬,摇头:“你还是这个脾气啊。”

张居正上朝去为高拱求情。

高拱辞朝后,乘着一辆骡车,五六辆车上坐着家人,装着行李,离开京城,出了宣武门,向南而行,踏上返乡的归途。

身前身后都是驱赶他的锦衣卫使和东厂太监。锦衣卫使对他还没那么大的仇恨,可东厂太监都是冯保的人,一路上对他非辱即骂,说他不自量力,自食其果。一个小珰笑他:“你看你,老都老了,60 多了,赶紧向皇上告老,一把老骨头埋在家乡也就是了,还要去告我们的活老祖宗?你真是不自量力、不得好死。”

高拱就笑:“你以为我回了家,就是不得好死?你等着看,早晚有人不得好死。”高拱身子骨弱,人硬气,身子不争气,便要生病。大珰骂他:“就你这狼狈样儿,死不起活不成,还敢诅咒别人?”

高拱做首辅时,家人个个春风得意,这会儿被锦衣卫和东厂太监押着,十分狼狈,连车上的东西也丢了许多,手下的仆人、丫头大多边走边逃,还没等离开京城,东西丢得十去五六,人也只剩下高家的自家亲人了。

离开宣武门,走出二十多里,人都饿了,就停下来在路边的一个小店吃东西。吃过了东西再走,一行人来到良乡,前来送行的亲戚朋友送来一些吃的。他们在一个寺庙前站定,正要吃,就见一个书办模样的人,手持文书来到寺中,一问才知是张居正派来的。他把文书交给高拱,拜揖说:“这是张爷的文书,张爷已经请准圣旨,马上就会发来勘合,高爷走起来就容易多了。”

高拱冷笑:“还是你们张爷有本事,想请圣旨就请圣旨,想要勘合就有勘合。”

众亲友看他仍是心中不服张居正,就再三相劝,别再生气了,事已至此,生气也无益,还是好好上路吧。

高拱吃过饭,不想去坐驿车,只想坐自己的骡车回家。

送行的朋友们说:“上千里的路,还是坐驿车吧?驴车又慢又颠,不好坐。”

高拱听众人劝,想一想,就说:“虽然这事是张居正安排的,可他说是皇上的命令,我怎么敢不受?”高拱便乘上驿车,一路归乡而去。

这天晚上,高仪躺在家中,听说高拱匆匆回家,一路十分狼狈,觉得自己也前景不妙。他本来就胆小谨慎,又病得很重,这会儿一急,当下呕血不止。

家人用瓮接血。高仪喘息说:“我活不久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事儿。”

有人来访,对他说起高拱被逐,一路上如何狼狈。

高仪说:“管不了,我管不了这个,真的……管不了啊……”

来看他的人大都是高拱的门生故吏,他们害怕,怕张居正会收拾他们,就想来依靠高仪,期冀内阁中有人为他们说话。哪料到高仪抱病,行将就木,对这些事根本就没什么兴趣。一时两下无言,坐者没趣,躺者长吁。

他们一走,高仪还念叨:“我管不了这么多事了,我真的管不了……”

高仪吐血三日而死。

同类推荐
  • 吉祥纹莲花楼·青龙

    吉祥纹莲花楼·青龙

    《青龙卷》竹林中弥散浓雾,浓雾中隐现灯火,那等候在灯火之处的,是人是鬼?江湖少年疯狂寻觅“龙王棺”,为求与绝代佳人角丽谯有一夜之缘,但那龙王棺下隐藏着怎样的阴谋诡计?一间荒凉的客栈,几间染血的房间,一个无坟的村落,李莲花将在此遭遇怎样的险境?又将解开怎样骇人听闻的故事?一头母猪悬梁自尽,一只公猪切腹而亡,惊骇又可笑的背后,是谁的面具铮然破裂?李莲花首对横剑而立的绝代高手,他会挥剑以对吗?
  • 低腰裤

    低腰裤

    八月天,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遥远的麦子》《黑神的别样人生》《低腰裤》《父亲的王国》等。现任某报社记者。
  • 午夜的爱之我的秘密花园1

    午夜的爱之我的秘密花园1

    三个男人站在一旁,无语的看着前面疯玩的三个女人,耀辉若有所思的说道,“这里才是我们的神秘花园啊!对吧,黎威?”
  • 民国就是这么生猛03:激战北洋

    民国就是这么生猛03:激战北洋

    独家史料,新锐观点,中国版维基解密,“幽默讲史新掌门”雾满拦江彪悍开讲民国史!辛亥革命,大浪淘沙;民国初年,风云际会。激烈的血战,惊天的权谋,让民国历史更显悲壮!孙中山角力袁世凯,双峰并峙逐鹿中华。宋教仁创建国民党,功业未成身先死。对于过往之事,蒋介石为何极力掩盖?首义元勋恃功生骄,黎元洪暗施黑手。身居总理高位,唐绍仪弃官私逃为哪般?巨匪白狼流窜各地,北洋名将全力围剿……大民国时代,英雄辈出,乱云飞渡。熙熙攘攘的历史长河,奔涌向前。在长河深处,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历史真相?
  • 颜色陪伴过的花

    颜色陪伴过的花

    一场情仇,十年相伴。那时的我们,就像是钟表上的时针与分针,每当我错过你,我就要用比你多很多倍很多倍的速度,从头来过……第一次遇见你,我看不见你的容颜。第二次遇见你,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第三次遇见你,你和我说再见。从此,我们却真的再也不见。如果错过是注定的命运,你是时间的魔王,我愿用生命中最后一颗星芒,照亮你微笑的方向。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杜若的幽冥历险

    杜若的幽冥历险

    杜若在人间的经历不长,但好在,在幽冥,她遇见了合欢。
  • 魔术师与大侦探

    魔术师与大侦探

    我是一个著名的世界级大侦探兰主正在读高中,不过案子对我来说简直是过眼云烟,我的推理能力被别人称为预言的魔法师,但直到我遇到了他。他的名字叫彭宁,是一个精通催眠,移形换影,同时精通化学物理的魔术师,是个利用魔术手法四处抢劫,偷盗的神偷,他的手法缥缈莫测,难以捉摸,但终究瞒不过我的法眼,可他没回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使用连我都意想不到的手法突然消失,他是个大胆的魔术师,很受别人欢迎,在我知道他就是岁月神偷之后,他依然大庭广众的进行表演,表演的同时总会有偷盗案发生!他的作案手法相当高明,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因此我必须当场抓到他!将他绳之以法!但经过侦查,岁月神偷竟然就是我的同班同学!你等着,我一定会抓到你。
  • 仙门遍地是奇葩

    仙门遍地是奇葩

    原来仙门竟是这般不以为耻,当真是脸皮厚到极致。师傅喜欢徒弟,徒弟却为魔界鬼祭哭得死去活来。好一个郎艳独绝,遗世独立的灵澈仙人。又好一个不知羞耻,仙门之辱的徒弟。不愧是仙门之境,遍地奇葩,魔为仙成仙,仙为魔堕魔;不疯不魔,不魔不仙(ps:纯属瞎七八扯,毫无逻辑。)
  • 王俊凯一路曲折你还好吗

    王俊凯一路曲折你还好吗

    明星与粉丝,也许没有可能,但就是喜欢。一瞬间的喜欢,冷陌是这样,陈曦是这样,谭林是这样,包括所以粉丝都是这样!或者说偶像的另一半就好像是神奇的,让人羡慕的!她们的爱情必然是曲折的。。。。
  • 高手启示录

    高手启示录

    繁华都市的黑暗处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一个IT宅男如何变成一个绝顶高手。宅男的身子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我和你的阴谋

    我和你的阴谋

    一桩桩自杀案件的背后,却是一个掩饰完美的阴谋……本短篇小说会让你摸不到头脑哦……本人萌新,欢迎打赏,么么哒!(∧ε∧)
  • 冷殇陌偿

    冷殇陌偿

    “锦陌”冷亦尘蹲了下来,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我站在一个离他比较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尘…我回来了…”我笑了笑转身离去————————“锦陌,今天是你的18岁生日,我们来看你了”我的墓碑前,站着很多人,他们的眼中满是忧愁“怎么,我的18岁成人礼原来是在墓园度过的”我穿过人群,把脸上的墨镜摘了下来“我回来了,你们还好吗”忽然,我被拉进一个熟悉的怀里我一脸释然,回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