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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追梦到岭南

1.天山将新疆分为南疆、北疆和东疆。

2.我终于离开乌鲁木齐(这个中国离海洋最远的首府城市)……3.初到岭南,餐厅里招牌上的很多菜,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4.珠三角地区交通发达,汽车站里每天都云集着奔向各地的人群。

飞行的时间太长,下机时每个乘客都像在越狱。邻座男子拽起黑包,趁众人还在颠簸中调整平衡,已箭镞般,冲出座位两三米。他用后脑勺发言:这个鬼机舱,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从乌鲁木齐柴窝铺机场到深圳机场,经停郑州六小时,但因晚点,我们已整整耗去八小时,身心皆遭极限挑战。靠不断续咖啡提神,虽疲倦但却无法入睡,两耳被油布堵塞,即便张大嘴在机身起飞、降落时无所顾忌地啊啊大叫,依旧赶不走脑门前顽固的混沌感。在郑州再次起飞时,乘客如幼儿园孩童,皆听话坐好,却在无任何通告、无任何服务下,白白消耗一小时,加上起飞时晚点一小时,抵达深圳时,即便从机舱中俯瞰到夜海中浮游出一座水晶堡垒,人像长出复眼,四周皆闪光碎片,却并不兴奋。

冗长的机舱生活令旅客生出不真实感,以为这辈子都要在这封闭的空间度过。在机身轻触地面,还在震荡时,乘客的心已平稳着陆。陆地真好——比之空荡荡、浩淼淼的天空和海洋;比之棕褐色骏马脊背般的天山。降落时感觉四周浮游着深蓝色的水汽,陆地被割成碎片,燃起的街灯,好似我在北疆戈壁所见的那些,久久不熄的天然气火炬。

一脚踏出机舱,浑噩的神经即刻被潮腥味嗅醒,陡然恢复了地理感。

岭南,我已到来。

在这里,整个北方的俗事都已远遁、退后,湿润刺破了我的身体,从此灵魂有了异乎寻常的一份温暖。我的眼睛像在热恋的爱人面前那样,发光、腼腆、火热。我即将用全新的语种、全新的修辞、全新的发音,来吟诵这全新的诗篇。

软软地去取行李,踩踏猫步,错愕间,发现四周的人和我想象的全然不同:衣裤闲散肥大,人字拖敲击大理石地面,踢踢踏踏,蔻丹脚趾熠熠生辉。我这样身居北方的人,冬日里,定要套两双棉袜。我从未如此肆虐地,将脚趾全部裸露出来。潜意识中,我认定这是种略带淫邪和蛊惑的装扮。然而现在,每一个踩人字拖的男人或女人,其外表,都相当文静、谦恭。

一出大厅,置身路边,毫无遮拦的夜风直扑到身上,整个鼻孔陡然间,像被猛然塞进两个软塞,黏黏糊糊。哦,我是从这一刻起,不再拥有北方那空空荡荡之感的。后来,我无数次回忆初抵岭南的场景时,总会记得闻到潮腥味的那一刻——似乎,北方的壮阔,令南方人双眼圆睁;而南方的气息,令北方人鼻孔灵敏。我的嗅觉如此发达,感觉整个人,像被一只八爪鱼吸附进巨型干蒸房,嗡地一声,看不见雾气蒸腾,当团团热浪已轰隆隆拍过来,每一个细胞皆被灼烫的嘴唇紧嘬、咂吸(像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而衣服,居然全部丧失筋骨,陡然间变得疲沓,与不知何时从毛孔里涌出的细汗黏合,七零八落,骨拆骸散,耷拉下来。

这是岭南的味道,是久居岭南的人早已忘记的海腥味,这味道对我,如此鲜明,所有细节都被陡然夸张。这是一只巨兽从海底蹒跚而上,蹲伏岸边,正在粗壮喘气,虽周身还在滴答海水,但却已在做进攻准备。那从身体内部,经过盘旋肠胃,再穿过幽深鼻孔,最终喷射而出的蒸汽,让它的躯体有一种恒定的起伏感。然而,在不断的吸气和呼气中,却总不见它发起最后的总攻,似乎,原本淤积于胸腔的能量,在准备中一点点消散,在爆发前崩盘,变成无主漂浮的残骸,只沉浮交错,只呼哧呼哧,只重复再重复。

扑通一声,关上车门,闭合声似挤爆几亿水分子。瞬间,车身一摇摆,扎入南方夜空。

车朝东莞驶去时,已是深夜两点。路上行驶的多为大型卡车。拐弯,拐弯;拐弯,拐弯。车速并不慢,却让我有超时空感觉,像行驶在一个电脑游戏中:路边荔枝树丛矮壮,被路灯晕染得姜黄浓稠,像清汤里倒了碗芡粉,分不清树冠、树枝、树叶,分不清褐色树墙之上,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一切都含混成团,丧失界限(像这里的四季和人的个性),而绿色,在这里,几近堕落……我心疼地发现,它居然,变得如此廉价。

在北方,浩浩荡荡的黄色沙漠,总是强有力地占据着人们的视线,如果看到一点绿,便如看到珍珠般,跳跃起来。有绿色的地方,定有水源;有水源,便能活命。整个中亚的格局,便围绕着水源地而涟漪般扩展开,形成黄色海洋中浮游一个个绿洲小岛的态势。人们绞尽脑汁,拼了全力,四处寻找泉水、河水、地下水。人们几乎动用了所能想到的全部冒险方案,各种装备器材和交通工具,然而,却在三番四次的尝试中宣告失败。而在岭南,随便一块田地,任何一个山头,或者石板小巷的缝隙、瓦房的墙角,甚而楼顶,都丛生着绿。被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圈在怀抱里的这些湿润地区啊……我几乎哽咽。

车内空调吹来冷风,生硬僵直,有股机器摩擦后的铁锈味。即便吸着这样的凉气,也不能消解胸腔那块密不透气的铁砧。真正的冷风,是那种干透了的,如羽翅般薄、亮、脆的风,吹上身后,在感觉清冷的同时,还会有舒爽、利落的感觉。从此……我将不再被真正的冷风吹拂!

左拐右拐,阴暗与光亮并陈,分不清东西南北,四面都变得极为相像,空间处于瘫痪溃散状态,恰与西北沙漠中的空旷凝滞相仿。车终于在一团黑魆魆的住宅楼前停下,推门——呼啦,狭小空间里百倍于外部的闷热潮气扑面涌来,像跌入游泳池,我几乎瘫软倒地,凭借最后一丝气力,摸到床,摸到枕头。

我不想吃,不想喝,倒头就睡。这是我所度过的第一个岭南之夜。此前,我曾有过几次短暂的南方之旅,但都错过了酷暑,我全然不晓得南方的夏日和西北偏北的乌鲁木齐,迥然不同。躺下后,身体虽已极度疲倦,虽然迷迷糊糊,但却无法深睡,好像思想睡了,肉体还醒着。皮肤变得黏滞起来,像封闭多年的房子,一个个,被推开房门,渗出缕缕汗水。这是具令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肉体,像死寂的电脑,被再次激活,连它自己都不晓得,内存到底有多大。

向南方——这个愿望生于乌鲁木齐的冬日。如果某一天我碰巧上街,碰巧被阳台上的花盆砸到脑袋,那很多我没有看到的东西就再也看不到,很多我想要去但没有去的地方,也终于没有去,那人生可真是没意思。我在屋内的阳台上跑步,边运动边想,并不打算和任何人商量——只是自己和自己私密地想。到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向南方、向尽可能遥远、尽可能生疏的地方走去……赌一赌,看自己能如何支配自己;看高于头顶的命运,到底能掌控我几分。

于是,我出了门。甚至,连床上的被褥都没有卷起,水壶,还放在煤气灶上,所有的毛巾,都舒展地搭在架子上。难道我是预备着失败了,再回来,再钻入原先的秩序里吗?哦……不,绝不。如果世间的一切都是造物主所创造,那我是否可以为自己创造一个机会,一个拐弯,一次飞翔?

清晨醒来,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因空气黏滞潮湿,被放大数倍,不尖锐,但却如炸弹在远处团团滚动;有鸟叫,是种我从未听到的声音:狭长的嘶鸣,“嘎……嘎……”那声音喧嚣、尖锐、肆无忌惮,比我经验中储存的鸟叫声,聒噪十倍。我睁开眼,看到窗外的棕榈树,硕大清晰,像张巨幅明信片。我完全不能相信这些树木是活的:树身越过三层楼,在第四层和第五层之间,树冠陡然盛开,叶片肥厚,墨绿饱满。北方常见的树是白杨,直挺挺,光溜溜,直蹿云端,似把竖起的剑,绝少有枝桠蔓延。

也许,这就是南北之差异:北方决绝,南方暧昧?啊……北方。我已离开你接近二十四小时,我已开始想念你,我已开始……恨你。窗外有说话声:保安冲着对讲机,爷爷对着童车里的婴孩,少妇对着手机,老太太对着邻居……他们用极普通的声调,说着极普通的事,穿墙而过后,贴上我的耳膜,居然,毫无距离感。

我的新生活,从今天开始。

在银行办理信用卡,换来声惊叹:这是什么!她穿着深蓝套裙,头发束在黑发网里,额头光洁,脖颈被白领托起,口气是那种z、zh不分的南方普通话。事实上,她说的是“仄、系、什、么”。她的手指落在我的身份证上,像课堂的教鞭落在黑板上,一点一点,领着我去辨认那姓名、性别、民族、出生、住址旁的陌生文字。

哦……我喘了口气,缓声道:这是维吾尔文。在这声惊叹到来之前,我从未认真检阅过自己的身份证,并天真地认为,所有的证件都一样。当我看到别人的身份证除了清清爽爽的汉字外,别无他物时,愣怔半天。生活在中原地区的汉族人,如他们所持的身份证那般,一直过着一种单纯而直接的生活;而我的身份证,是我复杂生活的隐喻。那些波浪般起伏的维吾尔文,显得神幻莫测、难以驾驭,而它们,早已和我的名字紧密相连。

银行女工作员的嘴半张,目光尖利,词语止不住向外流淌:“好奇怪的文字哦……”为缓和古怪气氛,白领女恢复职业柔声腔:“新疆,真的,好远哦……”在她的脑海中,新疆等于远方,远方等于传奇,传奇等于空荡,如果一个原本空空荡荡的地方,突然落实在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身上,那简直是对远方的一种损伤。

我们素昧平生,毫无联系。是一种怎样神秘的力量,对她进行了暗示,让她盯视我的身份证,看出其中的神秘性?此刻,她盯视着我的脸,像在研究一张新疆地图。事实上,像我这样的体型和长相,很容易消融在岭南人群中,而她,却用尖叫将我强行拎出。我被显眼地拎了出来,和某些东西联系在一起,而这些东西,单独而特别。我冰凉的皮肤像浇了汽油,即刻燃烧。我是赤裸的,赤裸在我名字的暗喻中。这样的方式将我隔离,令我分外尴尬,然而,我的挣扎却像旷野里的城墙,无助而渺小。我嘀咕的语言,只能自己听到。我内心深处的火焰,只能让自己痛。在南方这个敞开的大厅里,我被陡然缩小了很多,或者说,我被陡然降了很多级。瞬间,我已和别人不同,和整个文明的环境不同,只因我来自极地,来自边疆。

当我越来越多地亮出“65”开头的身份证时,就变得越来越不安。我和周围环境如此不协调,并非因为我初抵岭南,就算在习惯了新环境后,这不协调也不会消失。那“不协调”就像杯盐水,已被我喝了下去,流淌在血液中。我看到我的后脑勺长着双眼睛,将我软禁起来,自己所有的思考都在它的控制之下。我成了件陌生的外套,穿在别人的身体上,散发着异样的味道。

“你是少数民族吗?”这是我到达岭南后,遭遇到频率最高的问题。

“我不是,我是新疆的汉族人。”面对不同的人,我回答过无数次。见他们依旧不解,我被迫补充:“在新疆,有十几个世居民族,有汉族,有维吾尔族,还有哈萨克族……”好像,我是携带着这些民族的共同特征来到南方的;好像,我本身就是含混的、异质的,积贮了各种能量的。

在我的面孔和这些我的同族之间,到底阻隔着什么?是一种来自草原的游牧气息吗?是我所携带的那种无始无终、无根之萍的气场吗?是我睫毛和发梢所释放的寒冷分子吗?我对这种提问的回答如此纠结,令我注目他们的眼神,充满歉疚和胆怯。自己不得不悄悄地承认:我们不可能在同一平行的角度上看问题。即便我们的长相相似,但内里的精神气质完全陌生。

我对这种将汉族之外的民族笼统地划归在“少数民族”之下的做法,颇感惊诧。“你是少数民族吗?”这个问题的提出,间接地表明提问者对辨析各民族不同特征的乏力。在我看来,每个民族都有其鲜活特征,只需稍微留意一下,就能厘清。我能一眼分辨出维吾尔族姑娘和哈萨克族姑娘的眼睛,也能区别出蒙古族小伙和塔吉克族小伙的眉毛……在一种更强大的惯性思维下,大多数中原汉族人,不愿意,或者已丧失耐心,去识别、去分辨各个民族的不同。

在南方,“你是少数民族吗?”是一种试探,并没有实质内容,答案只是简单的“是”或“不是”,并非我所理解的一个完整的疑问句。“你是少数民族吗?”这声音像金属一样刺耳。这个问题是个线头,通过它可以扯拽出一个洞,然后,那个洞会越变越大。

半夜,我被惊醒,翻身坐起,在黑暗中屏住呼吸。

我是被婴儿的哭声唤醒的。那声音并不柔软,反而坚韧,如钢丝,有着抛物线般的弧度:清亮、冰凉、执拗,没完没了。那家大人真傻啊,应该往孩子嘴里塞个安抚奶嘴。声音持续得太久,简直肆无忌惮,以至狰狞,变成雄狮格斗时的恐吓与残暴。陡然间,变得凄厉,似闸门打开,不管不顾。突然,榔头砸来,声音戛然而止,像溺水人被呛,一下子,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好像此前的那些哭声,根本不曾存在。愣神中,我慢慢回过味来:不是孩子哭,是猫在交媾。

潮湿闷热的气候,让南方的垃圾堆成为饕餮盛宴,让老鼠肥大,让猫儿任意流浪。北方也有猫有鼠,但在一场浩大的冬雪之后,它们的踪迹总会收敛些;即便是夏日,它们的行踪也是谨慎的。而在岭南,这些野物嬉戏着,遍布各个草坪树丛,吞噬各种垃圾,活得鲜光水滑,恣肆汪洋。我依旧以戈壁滩荒凉寒冷的标准来衡量岭南,总被硕壮植物、顽健动物所惊吓。我在冻土层所总结的经验,完全不适用于潮热之地。我总是不可避免地和流浪猫相逢,它们视我于无物,傲慢放肆,大摇大摆。它们慢慢吞吞绕着垃圾桶活动,身上散发着和垃圾一样的臭味。这些猫,我根本看不出它们的毛发,差不多是灰、黑、白的混合;也看不出它们的个子:或大、或小、或中。它们扒拉着秽物时,让我想到另一些猫:洗了澡,香喷喷,躺在女主人的怀里。

而蚊子,首先发现了我那从未被南国阳光炙烤过的皮肤。一次夏夜漫步,两个小腿上肿起十几个红包。我和蚊子斗争:蚊香、电蚊拍、蚊帐,最终,浑身涂满防蚊水。甚而,还知道了有种植物名称,叫防蚊草。和岭南蚊子大战时,我经常想到新疆的蚊子:它们也是蚊子,嗡嗡飞过,何以它们不叮人?即便偶尔叮一下,也不会红肿一片,三五天不消?

而老鼠,我总能在街道边看到它们的尸体:被鲨鱼般凶猛的厢式货车碾碎后,就那么扁扁地躺着,像一盘打翻的油彩盒。某一天,我早起跑步,和一只老鼠劈面相逢。而它——根本不躲不闪,就那么愣着。一分钟后,它缓慢地迈向草坪,其自信之姿,令我心生钦佩。

我完全不知如何处理这些猫,这些蚊子和老鼠,这些街道上的味道和事件。此前,我从未在北方获得处理经验。然而现在,它们和岭南一起,涌向我。

东莞客运总站。脚一落地,便听到大喇叭女声不断重复:“不要把手机借给陌生人使用!不要把行李交给陌生人保管!不要跟陌生人到他指定的地方去!不要把手机借给陌生人使用!”这种告诫是循环播放的,中间不停顿。上一个“不要”和下一个“不要”紧密黏连,生怕一疏忽,骗局已成定局。这声音夹杂在汽车尾气、人群呼吸和楼宇玻璃间,将所有空间填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可怕而野蛮的“陌生人”吓走。

“不要……不要……”这不是简单的汉字,而是射向云层的炮弹。每一个听到告诫的人,都下意识地拽紧包,面对目光所及的陌生面孔,迟疑而犹豫起来;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陌生人”,都携带着多端诡计,默默地搜寻目标;每一个人,他们的衣领、帽子和鞋尖,都透露着杀气,乌云般凝聚,黑压压一片。

在那所小学的门外,悬挂着灯箱广告,蓝底白字在强光下格外扎眼:“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坐陌生人的车……”在全部十条“不要”中,“陌生人”共出现了八次。那些来接孩子的父母,眼巴巴地等在铁栅栏外。三个穿制服、拎电棍的男子,来回晃悠。一辆尾部翘起,闪着红蓝光芒的电动车侧立。路面画着白线,指示行人远离校门。匆忙走过的人群,低眉垂目,避免和灯箱上的“陌生人”相撞。他们愿意离校门远些,再远些……以免成为潜伏在周围欲作恶行凶的陌生人的幻影。

放学了。孩子们潮涌而出,叽叽喳喳,将小手塞进亲人的掌心。可他们的五指多么孤单,那五指可以依赖的掌心又多么有限。那灯箱上所提示的“陌生人”的行为,昭示着多么不堪的后果。在从校园到家的道路上,竖立起多少尖锐的刀刃,刃口向上,极易切割到小手小脚。每天,每天,每一个父母,都车轮般重复这些话,不顾孩子能否消受得了。

懵懂的孩子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将小手塞入亲人掌心。除了有限的几个亲人,孩子们对这个世界的安全感,已被“陌生人”敲打得粉碎。

那个湖南女到莞已八年。她劝我:“千万不要在包里装证件和钱。”她说:“年底最乱!他们要抢了钱才回家过年!”“他们是谁?”她神秘一笑:“陌生人。”于是,走在大街上,我搂紧怀中的包,像母亲搂紧婴孩,生怕孩子摔着、碰着,被别人一把掳走。我不知道那些诡秘的陌生人,何时、何地向我伸手;我亦不知,谁是“陌生人”。陌生人如黑暗幽灵,手拿魔法棒,只需朝我一点,我便石化。

一个接一个关于“陌生人”的震惊,从各种角落传递而来,让我几乎丧失面对他人的勇气。而在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人看来,陌生人就是客人,在他们看来,祖先留下来的遗产,有一部分是留给客人的。如果有陌生人路过家门,他们定会端茶煮肉,精心喂养客人的马匹。第二天,送客人上路时,不忘往褡裢(布袋子)里塞进一把奶疙瘩(硬奶酪)。

当我这样解释“陌生人”时,那个湖南女孩笑得倒伏成团,肩膀颤抖,长发耸动。

她不信……她怎么都不信!她被飞车党抢包,拖拽着,在马路上滑行了十几米。整个夏天,她无法穿裙子。她一直独身,她无法在男人面前坦然地裸出自己。她独自一人,在暗夜里抚摸腿上的疤,为自己一秒一秒流逝而去的青春,哀怨叹息。

她说:“那是过去的事吧?”

“不,现在。”我喝过奶茶,吃过馕,啃过肉,还拿走了奶疙瘩——作为闯入毡房的陌生人,在新疆,在托里草原的萨孜湖,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

去往镇中心的街道,由三层小楼对峙而成,底部是敞开的小店,长蛇阵般,一个挨一个,每一个店,都无法一眼看到底,都掩藏着自己的真面目。

当我骑着自行车从店门前飞驰而过时,来不及分辨那些小店的差别,它们在某个瞬间,会变得一模一样。我不记得这是早晨还是中午,路过的是莞樟东路还是西路,看到的是东莞国医药店,还是汽修店、美容院、五金店、肠粉店、木桶饭、开锁公司……这条街在某个恍惚的瞬间,提供给我的生命细节和生存景象,错综复杂,以致我的脑能量无法进行大幅度跳跃思维,于是,我对景象进行了简化:这是一条没有时间的小街;这是一些没有差别的小店;这是一些恍恍惚惚的灰衣人……传说中的南方,既躁动又奢华,和眼前这条简陋、衰微的小街,小街上不确定的小店,小店外行走于梦境的路人,完全不匹配。

这是奖赏给追梦人的隐喻吗?而我,居然从那栋矮楼墙壁上的褐色雨渍中,看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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