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故事中,纪昀以饱蘸同情和惋惜的笔墨描述了李生夫妇在封建礼法的束缚下,在坎坷、动荡的飘零生涯中那“睽离阻隔”而又“日日相见”的惨痛人生际遇,对男女主人公“谨守”的“礼法”和民不聊生的黑暗社会现实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控诉,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虽然全篇故事并无一语直指“礼法”杀人,但故事中的一系列情节——无论是李生夫妇“更番守侍”母病,“衣不解结者七八月”及其“母殁后,谨守礼法,三载不内宿”的事实叙述;还是李生妻子被盗掠去而“外舅以为大辱”“诡言女中伤死”的情景描写;直至后来这对夫妻于强盗处六七年间“大抵三五日必一见”而不敢相认的痛心惨状介绍;以及最终妻子被发卖而“不知流落何所”、李生痛定思痛“竟为僧”以了却余生的结局展示——无不充斥着礼法的影子。纪昀在这则故事的末尾借“戈芥舟前辈”之语就李生夫妇的这段曲折、离奇而又凄美的爱情悲剧充满深情地感叹道:“此事竟可作传奇,惜末无结束,与《桃花扇》相等。虽曲终不见,江上峰青,绵邈含情,正在烟波不尽,究未免增人怊怅耳。”惋惜、同情之意跃然于字里行间。
三、赞美纯真、美好、挚烈的爱情
与差不多同时代而略早的以“重情”为主的着名文言笔记小说《聊斋志异》极为不同,在《阅微草堂笔记》一书中,正面歌颂和赞美真挚爱情的故事极少;而且,在这为数不多的爱情篇章中,我们也看不到《聊斋志异》中所时常显露出的那种大胆而鲜明地超越人间道德规范、毫无顾忌地追求恋爱自主与婚姻自由的内容。这当然与作者所处的截然不同的阶级地位和身份大有关联。总体上说,《阅微草堂笔记》里爱情与婚姻题材的作品始终关注与首肯的,还是符合儒家纲常伦理的正常的、合理的道德秩序与规范的构建,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合法的、正当的恋爱关系与婚姻关系。但不可否认的是,其中却也不乏感人的上乘之作。
例如在《如是我闻》(四)中,纪昀记述了这样两个故事:一个是一位“已入黄泉,犹忧夫病”的少妇,“对佛长跪,喁喁絮祝”,“为夫病祈福”,纪昀借用“先外祖雪峰张公”的话语说道:这样的情景“闻之使人增伉俪之情”。
另一故事则描写一个“早年夭折”的年轻人与为他“孀守五十余年”的妻子在阴间相见时的动人情景,二人跨越了彼此年龄之间的巨大的差距,终于得以成双成对,相亲相爱,永远伴随。纪昀认为他们是正如“《诗》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情之至也”。
另外,在《槐西杂志》(一)中,他记述了一对“两不相负”的夫妇在“转轮”时相互伤别、不忍遽离的情景,纪昀引用《长恨歌》的诗句祝愿他们“种来世因”:“但令心如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而在《滦阳消夏录》(四)中,还有一则“有媪能视鬼”的故事,构思奇特,叙述委婉周详,尤为感人。它讲述了一个病逝的男子的鬼魂深情地依恋他的妻子、即便身为异类也真情不改的“情状可怜,亦使人心脾凄动”的种种场景,可谓穷形尽相,历历如画。我们看到,这个情意拳拳的痴鬼常常坐在“院中丁香树下”,密切地注视着妻子和儿子的生活现状,并时时刻刻为之动容。听到妻哭儿啼、兄嫂诟骂,他“必侧耳窗外窃听,凄惨之色可掬”。见到媒妁登门,他“愕然惊起,张手左右顾”。
听说议婚不果,便“稍有喜色”;知道议婚告成,就“皇皇如有失”。到了“送聘之日”,他“坐树下,目直视妇房,泪涔涔如雨”,对妻子“眷恋之意更笃”。妻子改嫁前夕,他“徘徊檐外,或倚柱泣,或俯首如有思”,彻夜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妻子举行婚礼时,他“远远随至娶者家”,“望妇行礼,凝立如醉状”,悲怆之情溢于言表。回到家中,他又“直入妇室,凡妇所坐处眠处,一一视到”,万分留恋、徘徊。听到儿子哭着要母亲,他“趋出环绕儿四周,以两手相握,作无可奈何状”。
这一连串的情节描写把这个鬼的深邃的情感心理展现得别开生面、入木三分,把他对妻子的一片缠绵悱恻的痴情表现得酣畅淋漓、哀婉动人,显示出了极深的“动人生死之感”。纪昀在故事的结尾并大发感慨道:“常人之情,则人在而情在,人亡而情亡耳。苟一念死者之情状,未尝不戚然感也。”
我们具体再来看以下两则故事:
刘约斋舍人言:刘生名寅,家酷贫。其父早年与一友订婚姻,一诺为定,无媒妁,无婚书庚贴,亦无聘币;然子女则并知之也。刘生父卒,友亦卒。刘生少不更事,窭益甚,至寄食僧寮。友妻谋悔婚,刘生无如之何。女竟郁郁死,刘生知之,痛悼而已。是夕,灯下独坐,悒悒不宁。忽闻窗外啜泣声,问之不应,而泣不已。固问之,仿佛似答一“我”字。刘生顿悟,曰:“是子也耶?吾知之矣。事已至此,来生相聚可也!”语讫,遂寂。后刘生亦夭死。惜无人好事,竟不能合葬华山。《长恨歌》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了期。”此之谓乎!虽悔婚无际,不能名以贞;又以病终,不能名以烈,然其志则贞烈兼矣。说是事时,满座太息,而忘问刘生里贯。约斋家在苏州,意其乡里欤?(《姑妄听之》三)
这里,纪昀用饱含深情的语言为我们讲述了一个隐曲婉转的、凄美的爱情故事,展现了男女主人公对待爱情的执着及其悲惨的结局。刘生那“来生相聚可也”的誓言读来凄恻哀婉,动人心脾。纪昀褒扬了这则记载中这个“其志则贞烈兼矣”的女子,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对二人至死不渝的真挚爱情的深切的赞美,表现了他对其生离死别、“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了期”的爱情悲剧的由衷的痛惜和同情。饱含情致,意味深长,给人一种言尽意不尽的感觉。
在《滦阳消夏录》(二)中,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青县农家少妇,性轻佻,随其夫操作,形影不离。恒相对嬉笑,不避忌人,或夏夜并宿瓜圃中,皆薄其冶荡。然对他人,则面如寒铁。或私挑之,必峻拒。后遇劫盗,身受七刃,犹诟詈,卒不污而死。又皆惊其贞烈。
这个故事深刻而鲜明地表现了这个“农家少妇”感情的专注、真挚、热烈和奔放,极写其那爱于心、言于表的对情爱的至真至纯和不顾一切的大胆的追求,于简洁而传神的文字间活画出人物的面目神情,清晰丰满,栩栩如生,令人耳目一新。纪昀借“老儒刘君琢”之口道出她“此所谓质美而未学也。惟笃于夫妇,故矢死不二。惟不知礼法,故情欲之感,介于仪容;燕昵之私,形于动静”。并且,他还引用“辛彤甫先生”的话语评论道:“程子有言,凡避嫌者,皆中不足。此妇中无他肠,故坦然径行不自疑。此其所以能守死也。”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正是因为这个农妇“中无他肠”,完全本着纯任自然的天性,不以世俗的“礼法”为羁绊,故而她能够大胆地率性而为。这也说明,只要是满腔真情,就不必拘于小节,这就把礼教教条丢到一边去了。这个故事其实也从一个方面反映出了纪昀心目中对于正当、合理的感情的充分的肯定。
接下去,在这则故事的后半部,纪昀又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一幅动人的场景:
后其夫夜守豆田,独宿团焦中。忽见妇来,燕婉如平日,曰:“冥官以我贞烈,判来生中乙榜,官县令。我念君,不欲往,乞辞官禄为游魂,长得随君。冥官哀我,许之矣。”夫为感泣,誓不他偶。自是昼隐夜来,几二十载。儿童或亦窥见之。此康熙末年事。姚安公能举其姓名居址,今忘矣。
在这里,纪昀通过充满着离奇色彩的情节描写,把一个生生死死为爱、死死生生因情的个性鲜明、独特的女子形象展现得活灵活现、生动感人。他将幽冥世界与现实人间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人鬼相杂、幽明相间的奇特的生活氛围和艺术境界,在这其中,他极力表现女主人公那忠于爱情、虽死不变、高官厚禄亦不足以夺其志的坚贞之气。终于,二人那两心相印、两情相依的坚贞之爱彻底填平了人世与阴间之间的那条似乎不可逾越的鸿沟,天上人间,得以永远相伴。这个故事同样是一曲情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