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黑夜与白昼
记得那天我是星夜五更起床的。如果不是为了赶着上班,谁愿意打断那香甜的美梦呢?浑身萦绕着妻子温暖的芳香,还有三岁小儿留在我唇边的睡梦吻别。我骑上自行车,用力地踩蹬着冲进刚刚眨眼的晨曦里。我从一个起点驶向一个终点。起点是家,终点是工厂的电解铝厂房。两点之间是三十多里曲折的路途,有村庄、马路、车辆、黄河大铁桥、一段陡坡山道、一片沙枣林……虽然要骑一个半小时才能赶到,但春天清晨温润而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思绪自由自在,听到树枝上小鸟的啁啾,我偶尔会吹个调皮的口哨向它们问好。
这是属于我的最后一个夜晚和最后一个白昼。在那个白昼里,我始终和天车、电解槽、铝水、烟尘、汗水、水汽、工友等一连串组成火热劳动场面的词语纠缠在一起,说话的内容也与劳动有关。中午,我在职工食堂吃了一顿米饭土豆丝,下午六点下班时,在电炉上煮了两包方便面,是为了增加两个小时加班所需要的能量。这期间我走出厂房,同这个白昼的太阳打了两三回照面,就匆匆迎来了黑夜。晚上八点,我脱掉了那身臭汗掩鼻腐酸味浓重的工作服后在洗澡堂里冲了个热水澡,这下总算还我一个干净清爽的自己。我终于能回家了。
那是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二日的夜晚,我怀揣着白天领到的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和奖金,一路吹着口哨,想着妻子早已放好了碗筷,在饭桌前看表等我的情景,自行车上的我缩成一个黑点,隐没于暗夜中。钱这东西就像个发动机马达,动力十足,让我不知疲倦地运转到一个实现愿望的地方。钱少了就会衣不遮体,捉襟见肘。钱多了就会饱食而思淫欲,甚至黑白不分,宠辱不惊。钱不多不少地支撑着运转着我精神的家园,平衡心态,和谐气氛,使家倍感温馨。我呼吸着春风吹送来的四野麦苗的芳香,心想,家是多么美好的窝巢啊!温暖,安静,还有女人门口的等待张望。我可以吃饱喝足了让小儿骑在背上当一回马儿,拉上红色的窗帘,洗漱后四仰八叉地躺成一个“大”字,和妻子开一个让她脸红的玩笑。关了白亮的日光灯,拧亮浓淡适中的米黄色壁灯,营造梁祝般两只蝴蝶翩飞于花香中的音乐氛围。黑夜仿佛取消了阻挡生命形成的圆环而正要接受激情的受孕过程,我是否该生一个漂亮女儿呀!女儿像花一样,让家甜香,让我像只花园里勤劳的蜜蜂。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刻自由地行走在黑夜中的依恋和期望,而就在那一念之间,万变的上苍为我安排了另一种生活程序与生存方式,我没有听见上苍与黑夜勾结谋划的对话,那个早已预先设计好的陷阱就在那个交叉口等着我,等着我“哎呀”的惊叫,等着我发生意外,等着我健康的身体打开一个颈椎骨折脊髓受伤的缺口,上苍在制造一个维纳斯断臂造美的遐想比方。就这样,我高位截瘫坐上了轮椅,将自己残缺地交给暗夜。现代医学最终没能让我站立行走,反而使我债台高筑。
此后的白昼,我像一潭死水,我丢失了黄河那样惊涛骇浪奔流的气势,这让我很羡慕溪流,雨水,甚至泪水。这些水都具备运动的状态。我的燥火熔化了钢铁的力量,变成身体里缺铁的废水而险些失禁。有时,我呆坐在轮椅上,投靠在安静的檐下,看阳光中的鸟儿掠过院落的菜地花丛,自由飞翔于枝头蓝天。我就想,做一只鸟儿该有多幸福。我甚至热爱一只奔跑的猫狗,一匹风中的马,一声长鸣的火车,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儿。能站立行走成了我最朴素的梦想。白昼的光线将我的情绪分割得支离破碎,心儿像滴血的玻璃,脆弱得被自己的血脉击碎。我对白昼彻底麻木失望了。
我开始自卑地躲避着白昼,如同躲避残疾造成的惨痛事实。我不想见那些白昼里匆忙的同事、朋友和那些马路上花枝招展的女人。妻子无端地冷言冷语,乱发脾气,伤透了我的心。她说,你这个样子了,还不忍耐!黑夜遮盖了我白昼的色彩,包括我那丁点可怜的自尊。我在被窝里自我疗伤,妻子回娘家一去不返,我在离婚书上按了个血红的手印。我不必咬破手指,为她留下回旋的血迹。只不过在她离开的一刹那,将一两滴不易察觉的泪珠闭眼返回原处。我是心甘情愿地让她一身轻松,重新选择。我不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缘分尽了,是不需要借口和理由的。当初没有白头偕老、患难与共的誓言,现在更没指望她张开双臂一生围绕回报,难中守候。情感的纠缠已使我精疲力竭,妻子变成前妻后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夜梦变得轻如鸿毛,飘飘悠悠地飞游。我那种飞行,有时简直就是两臂一展滑翔空中,两条腿变成两只多余的翅膀,很像影片中超人的姿态。
我把黑夜变成了一个灵魂的归宿。残躯瘫卧在床上,从前那些友人记忆的影子和记忆中的往事慢慢向我走来,走进我的梦里。包括去世的爷爷、奶奶、父亲、五叔、二叔,他们从坟地的村庄伸手向我抚爱。随着时光的流逝,我陌生的影子却总也走不进朋友们疏远的梦境。而潜入我梦境的时光,倒转着四十年前我出生时的那个夜晚。我欣喜地问自己:是否我的生命可以从头再来?
我给一位十年没通消息的挚友打电话,我说出我的名字,他惊讶得半天想不起来我是谁。他大概认为我躺在十年前那场意外事故所制造的坟墓里,又钻出来与世无争、与人陌生,我“作古”的声音着实吓得他目瞪口呆。
我越来越像个得道的高僧,似乎拥有禅的境界,离现实的各种欲望越来越远,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难道世界离我越来越远了吗?我自问。尽管我还年轻,但虚弱的身体日渐接近死神的手掌,让我坐在死圈里看生界(和我同龄的健康人,决不会生出我的这种念头。他们认为自己不惑之年,言死太早)。我有四分之三的长夜沉睡,夜晚被白昼旭日的霞光刺伤,逃向光明的反方向。
只有我渐生白发的老母亲昼夜不舍我左右。母亲每次出门有事,总把牵挂的目光留在我卧床的身上,这样的出门总是匆匆地去急急地回。母爱无声,静静地流淌。这爱不是泪水,是汩汩的亲情血液注入我病残的身体。母亲不图报恩,她教我铭记他人对我的关爱,让我时刻懂得感恩。我心情愉悦地读书写作,在文字的气息里交流、感动、寄托。我说,活着真好!我要好好活着!我栖息于母亲袋鼠般温暖的育儿袋里,像我出生时那样无忧圣洁。
我想让我的白昼与黑夜重叠在一起,看清黑白交融的色彩——是否能解除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让我的黑夜与白昼渗透博爱的色彩。别人爱我,我爱别人,人人互爱,那么,生活就会处处精彩,眼里总会充满阳光。
当我从您阵痛的期望中分娩,用洪亮的嗓音啼破您挂在眼睑上喜悦的泪珠;当我稚嫩的小嘴在您的双乳寻找慰藉,在牙牙学语中尿湿了您温暖的胸膛。母亲啊!听惯您轻柔的抚拍和催眠的歌谣,我的梦才一次又一次在灿烂中长大。
等您把童年装进我的书包,并把安慰和教导挥手延伸到学校的时候,我却没能成为一个好学生。我在朗读课文的时候,忽略了朗读您背负汗水的绿色希望,忽略了太阳下您用最亲切的方式耕植于土地的那份虔诚。于是我在写烂的时光中演算不出您额头皱纹的增多与青丝变白的时间;于是我在挥动手臂中去寻找价值,去眷恋母子之情。沉重的迷茫与成败之举摔碎了您偷抹的泪花,也摔碎了理想与现实之间高悬于您心头的那弯美丽彩虹。
我爱写诗,车祸后不幸致残,而诗却像瓷器一样日臻完美。妻子越过诗行,离我而去。六十多岁的母亲,依旧像对婴儿般地日夜护理我。十五岁的儿子,白杨树一样快乐地疯长,我的痛苦掩藏在孩子的笑容里。
早晨起床,母亲在床与轮椅之间——抱起我,划出四十道金色弧线(每道弧线眨眼就是一岁)。耗尽了您没有完整睡眠的夜晚。拿什么还您的感情债呀,我的母亲!我是您精心呵护的花草,您剪枝、浇水、施肥,为的就是让我早日开花结果。
作为您的儿子,我欠您的这张感情的账单,是无法用物质的供奉来偿还的,在您淳朴的意愿里,带给我的只有日日夜夜无尽的养育之恩。在厄运降临的那一刻,您的微笑,教我在无助中把心灵与外表的美丑作了一次生死决斗般的思索,而您用劳动这种最简单最诚实的启发,给了我一生的财富。
我在创造美的同时,把您的形象作为民族精神遗传给后代;我在铸造爱的那一瞬间,把您一生的善良与豁达当成一滴热血,融入时代的脉搏。
母亲,这是您一生的写照吗?不!您的伟大,是永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围炉闲话
那些木头的边角料,还留有松香的芬芳。那些枝条,那些木料的刨花,堆积在角落。
大雪覆盖了一切,柴火反射着清幽幽的寒光。柴草垛戴上了巨大的圆顶雪帽,麻雀“突”地从牛棚的食槽里飞起,窜跳于瘦枝上,抖擞着身上的大片雪花。村舍的房顶和乡间小路铺上一层厚厚的雪被。雪,满世界飞舞,深深地掩藏了一切。
母亲抱着柴火,脚下踩出“吱吱”的响声。她弯腰的动作,缓慢而僵硬。膝关节的疼痛,让她每一次弯腰都非常吃力。年轻时柔美的身条已消失在数场雪中,曾经光滑白净的脸已被岁月的风刀霜剑雕刻出一道道纹路,白帽遮不住青丝变白的过程。这一切,让母亲显得更加慈爱亲切。她每走一步,都像被雪的白藤缠绕,步履显得迟缓磕绊,让我很担心她将要跌倒。母亲六十岁生日快到了,而过去的苦难使她变得更加刚强执着。她像一个巨大的雪人,生动而富有表情地在院落里走动,拍落肩头的雪花。
进屋前,母亲使劲地跺着脚上的雪泥,脱了那双潮湿的棉布鞋,穿上一双红棉拖鞋。我知道,母亲是怕那融化的雪水弄脏了她刚刚拖了好几遍的白色地板砖。
烟囱的浓烟被北风扯向远方。
母亲的老姐姐从山区赶来,被狗咬惊吓得心怦怦乱跳。
劈啪作响的炕洞里木柴燃起熊熊火焰,火炉上的水壶嗞嗞地冒着白汽,显得那么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