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小果
这之后我们很久没见面，我每年还会寄出两张卡片，一张给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一张给欧阳叶叶。
一
1991年的夏天，我升入高中部。站在宣传栏前吃一个冰激凌，有个穿黑T恤的男生靠近我，塞给我一封信。当时我正在等欧阳叶叶上完厕所，她在放学的时候总是要去厕所，这样奇怪的习惯也只有我能容忍她。
这封信是给欧阳叶叶的。我接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大胆的黑皮肤男生，开始明白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发生！，我把冰激凌一扔就开始往厕所里冲。欧阳叶叶正蹲在那里看一本玄小佛的书。我说欧阳叶叶有个男生要我转封信给你！欧阳叶叶抬起头，狐疑地看着我。我不耐烦地把信举起来，你到底要不要？要不要？欧阳叶叶不吭声地又开始盯着我手上的信。我突然把信抽出来，一边倒退一边笑，你不要是吧，你不要，好，那我开始念了。我把纸展开，老实说这个男生的字写得可真不怎么样。
“欧阳叶叶一”我开始念。欧阳叶叶还是没有反应。“我像掉进冰窖里一样，开始感觉到寒冷了……”我大声念道。欧阳叶叶像被电击一样用一个手飞快地提起裤子，一个手伸过来抢信。
后来我们在学校的茶树林里仔细研读了这封信，共同决定枪毙掉这个男生，字写成这样也敢写信，欧阳叶叶大声地说，脸上因为温度过高的缘故发着红。其实我知道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于他写的东西太臭太门外汉，看过很多书的欧阳叶叶是受不了这个的。我负责去退信，在宣传栏那里找到那个可怜的男生，我把信往他跟前一扔，转身就走。
欧阳叶叶后来跟我小声嘀咕说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我一听头就炸，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连冰激凌都扔了还不能扔他的信！欧阳叶叶忙拽我的衣，好了好了，你别叫，我不说了还不行？
欧阳叶叶给我买了个更贵的冰激凌。
二
我得申明读书的时候我该算是个差生，但是欧阳叶叶不是。
从小学开始，她就一直在优等和中等生之间摇摆，摇摆的原因是因为我，有时候我心血来潮会和她吵上一架，或者被别的事物转移了注意力，这个档期她的数学成绩就会上100分。100分是小学，到了初中以后欧阳叶叶的数学成绩哪怕有我的配合也只是85分左右。她其他成绩都好，就是数学不好，她跟我一样，是个逻辑思维不严密的女人。
欧阳叶叶拒不承认这一点，她把原因归结为我对她的干扰。
除此之外，我还妒忌她复姓欧阳。无论多么平庸的名字，加上她的姓氏都会变得很醒目。而我姓杨，假如我也叫叶叶，杨叶叶——听上去就逆来顺受，发育不良。好在我叫杨粲初。
杨粲初！欧阳叶叶咬牙切齿地叫我。我明明比你多了一个字，写起来笔画还是比你少。我一想到我的童年直至青少年时期都和这个逻辑思维不严密的女人长期厮混在一起，我就恨不能与她绝交。所以说欧阳叶叶对我的折磨真是罄竹难书。
比如她初中就来了例假，上体育课经常名正言顺地请假，在男生的目送下懒懒散散地斜靠在树阴下，这让毫无动静的我非常紧张，有一阵时间我几乎绝望地以为，我不具备这个生理项目了。欧阳叶叶对此嗤之以鼻，你不过是晚熟罢了，她老练地像个妇女。
高一下半学期，学校组织文艺汇演，第一次来例假的我和欧阳叶叶一起在操场排舞，我很紧张地问欧阳叶叶，看不出来吧？看不出来吧？欧阳叶叶很舒展地转圈，眼都不眨地说看不出来，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整整一个星期我的状况都非常糟糕，我拒绝排练，因为我很担心像不干贴一样的卫生棉会顺着裤管滑下来。
三
许多的秘密，我们一起分享。
高中三年她跟我生气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在每天的语文课上，当我们的语文老师穿着拖鞋，拖着他的两条长腿近前，我们所有的芥蒂都会一扫而空。这个英俊瘦削，稍许有些任性的语文老师填补了我和欧阳叶叶少年时期对男人的所有梦想。在他的课里我变得沉默，而且毫无行动。他给我们讲细节对于文章的重要，说一个女孩儿在雪地里苦等她的恋人，一次一次用手握住一把雪，默默给自己下决心，如果这把雪融化他还没有来，我就离开。每一把雪都化了，人却始终没有来……欧阳叶叶说，我真宁愿是他手中的那把雪。
我的内心突然有灼痛的感觉，青春期漫长如盛夏，我早在他的掌心里化掉了，消失了。我一边与欧阳叶叶心神相契地享用我们对老师的迷恋，一边隐藏我内心迷惘的焦灼。这是整个少年时期我唯一不肯与欧阳叶叶完全共享的秘密。
欧阳叶叶却是喜欢与我分享，并积极分享我的喜怒哀乐。
哪怕我去老师家里挨骂，她也要送我到门口，然后照惯例坐在游泳池边的老梧桐树下等我。有一天我兴高采烈地从班主任家里出来，太阳已经下到山那边，校园很安静了，欧阳叶叶站在泳池边上，穿一条小碎花的裙子。几个游泳的男生在她身边划来划去。我隔着泳池大声叫欧阳叶叶！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有个男生大声说，她叫欧阳叶叶吗？她哪都长得好，就是屁股大了点儿！
我傻在那里，然后瞪着欧阳叶叶看。她的脸在昏暗的天色下刷地转成紫红，眼光在对岸张皇地搜寻我。我们对视了片刻，我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笑弯了腰。1992年的某个很好的黄昏，我与欧阳叶叶，还有几个素昧平生的，赤膊精瘦的男生笑成一团。这件事成为我和欧阳叶叶的大秘密，我们分享其中私密的快乐，并从此养成了照镜子一定要反过身去看后半部分的好习惯。
四
高三的寒假，欧阳叶叶暴躁的父亲从抽屉里翻出那一沓信，给了她一大巴掌。素来听话的欧阳叶叶就离家出走了。
我和几个同学打着手电几乎把学校翻了个遍。车棚，饭堂，泳池，茶树林，我在这些我们经常出入的地方来回地逡巡，空荡的回响让我刻骨铭心地想念那个安静地跟着我，一脸羞涩笑容的欧阳叶叶。我不可抑制地哭了。很多的往事让我意识到欧阳叶叶对于我单调、动荡、愚钝的年少有着安抚的力量。
天色微亮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回家，在家门不远处看见欧阳叶叶，她安静的小脸带着笑，憔悴地等我。我走过去抱着她哭起来，欧阳叶叶拍着我的肩，安慰我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这以后欧阳叶叶开始认真读书，那种下死工夫的认真。我也收心读书，没有心情再去捣乱捉弄。即使是在一起聊天，我们的话题也开始有忧郁的情绪。就在这种情绪下，名叫金帝的巧克力开始出现在中国市场上。欧阳叶叶的姐姐欧阳树树买了各种口味的巧克力给她。欧阳叶叶每天带一块到学校，在傍晚回家的时候与我分享，金箔的纸撕开，一人一半。我吃着她姐姐给的巧克力，问她，如果我和你姐姐掉到水里，你先救哪一个？毫无准备的欧阳叶叶有些发蒙地看着我。很多年后她回忆这件事情，说你们这些独生子女敏感得让人慌张。当时她想了很久，对我说我还是会先救你，姐姐会有姐夫救的。
一直到工作以后很久，我才意识到当时我有多为难欧阳叶叶，而她的小脑筋又多么聪明。
五
毕业后很久，过得有点儿寂寞。
我经常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在超市里挑梨，一个人反反复复地照镜子。我买了一条裙子，臀围过大，就寄给她，我说你不是屁股大吗。欧阳叶叶在电话里说杨粲初你还好吧，你要按时睡觉。
我们都上班了，她在北京的报社，我在广州的电视台。我迷上了吃一种叫渔夫牌的瑞士巧克力，500克就要200多块钱。欧阳叶叶惊叫说我疯了，我应该存钱！存钱买房子！
我一听她这样惊惊咋咋就想笑。欧阳叶叶总是这样，我喜欢她很婆妈的样子。两年后我随男朋友去了深圳。欧阳叶叶来看我，带了很多果脯和茯苓饼，还有三只烤鸭。她跟我说，你男朋友长得像吴敬琏。有那么老嘛！我反驳，她说是像吴敬琏年轻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笑起来。欧阳叶叶不是个幽默的人，却能随时随地把我逗笑，让我开心。
这之后我们很久没见面，我每年还会寄出两张卡片，一张给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一张给欧阳叶叶。忘记了在一个什么日子，我在电话里随便地问欧阳叶叶，你和那个游泳的男生写信，怎么我都不知道啊？她说你太挑剔，我怕你不喜欢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