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贾平凹的书房，总见他的案头摊放着一厚摞书稿。身体不适，杂事烦扰，都没有迫使他放下手中的笔。如今，这部名为《怀念狼》的长篇小说终于在《收获》第三期上刊发，并由作家出版社在6月份出版单行本。为此，我作为《都市文化报》的特约记者，在2000年6月2日采访了他。下面是我和贾平凹两人的对话。
关于《怀念狼》：我恐慌地等待着它的反响记者：知道你一直在写长篇小说，也知道你从不喜欢张扬，现在能否介绍一下《怀念狼》的故事梗概？
贾平凹：《怀念狼》写的仍旧是商州的故事。“我”是一个做什么事都不顺心的记者。有一次去商州采访，“我”得知商州从前组织过捕狼队，捕杀野狼。现在商州只剩下15只狼，他们还给这15只狼编了号。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开始寻找这些狼。在寻狼的过程中，“我”与身为捕狼队队长的舅舅不期而遇，随后他们遭遇了一系列与狼有关的事情。这期间人“变”成狼，狼“变”成人，15只狼一只只被捕杀，引出了一连串发人深省的故事。
记者：听了你的介绍，感觉《怀念狼》好像是一部寓意很深的长篇小说，你能否向读者明示一些你的想法？
贾平凹：和我过去的所有作品相比，《怀念狼》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它的语言、环境、细节可能很真实、很实在，但反映出来的则是虚幻的，很意象的。这部小说肯定是隐喻和象征的，隐喻和象征是人的思维的一部分，它最易呈现文学的意义。比如狼，作为一种对人畜有伤害的动物，一直遭到捕杀。当狼越来越少时，人畜就越来越安全吗？比如黄羊，当它们没有了来自狼的威胁，数量不是增多了，而是在渐渐减少。因为没有了生存压力，黄羊的肌体渐渐退化，失去了健壮，不断病死。人是在与狼的争斗中成为人的，狼的消失使人陷入了恐慌、孤独、衰弱和卑劣，乃至于死亡的境地。人见了狼，是不能不打的，这就是人。但人又不能没有了狼，这就又是人。
记者：感谢你的提示，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改变以往的习惯，选择狼作为“主人公”呢？
贾平凹：人是需要有对立面的。时至今日，伴随我们的只是驯化了的狗与猫之类的宠物，还有的便只有古老的苍蝇、老鼠和虱子。我认同佛法中关于运用心的科学，通过修行，完成个人的转化和对事物究竟的本性的认识的说法。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做自己的转化，如把虫子变成了蝴蝶，把种子变成了大树。正因为狼是以一种凶残的形象存在于人的印象中，也恰恰是狼最具有民间性，宜于我隐喻和象征的需要。怀念狼是怀念着勃发的生命，怀念着英雄，怀念着世界的平衡。
记者：《怀念狼》无疑是一部大作品，与你以往的作品相比，你现在的文化反思是不是已经扩展到对环境生态的关心，对人类生存的关怀？
贾平凹：40岁以后，我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感到了恐怖，我也弄不明白是因为年龄所致还是阅读了太多战争、灾荒的高科技成果的新闻报道。如果我说对人类关怀的话，有人一定会讥笑我也患上了时髦病，庸俗而矫情，但我确确实实如此。有一日，故乡的几位农民进城看病，来我家闲聊，我的孩子问狼是什么，因为幼儿园的老师给他们讲了大灰狼的故事。我和我的乡亲当时都愣了，突然意识到怎么现在没有狼了呢？小的时候，狼是司空见惯了的，而这二三十年来狼竟在不知不觉中就没有了！狼的近乎灭绝如我们的年龄一样，我在过了45岁生日之后，才猛然地觉得我已经开始衰老了。
生存的观念变了，随之自然而然地引发我的文字观的转变，作家的特点决定了他永远与现实发生着冲突，其超前的意识往往是以生存环境为根本的。当种种迹象表明，西方理性文化在遭受种种挫折后，与中国的感性文化靠拢吸收之际，就为我们的文学提供了可以独立的机会。
记者：你经常自夸你的书法作品好，可是从来没有听见你自夸过你的散文，小说，你感觉《怀念狼》这部小说写得咋样？
贾平凹：因为没有对照、参考的依据，我不知道此书写得如何。我已经48岁了，我害怕这一生平庸。身体和想像力，以后将不如以前。此书实在是重要的，我恐慌地等待着它的反响。
记者：听说一些编辑，作家，评论家看过以后，评价很高，你自己以为怎样呢？
贾平凹：不断地传来对于《怀念狼》的评价，但我总是如在梦中，我不敢相信他们，我也不敢轻狂。“三讲”教育进行了近两个月，我老实地参加，只因将书稿交付了，恰有这段清闲，真想像不来若作品未完成而如此整日开会，我心怎能安宁呢？我希望着他们能首肯这部书，却听了评价不敢相信了，我祈祷神灵，却想逃得远远的，等半年后回来再听反映。这如同《文化视点》播我的专题采访片时我不愿看，我觉得我太丑，语调也难听，但看那晚电视的人非常多，都在说好，是这样吗？我已从小养成卑怯心理，畏惧陌生的事和环境，使我至今一副村相。《废都》之后，我听惯诅咒声，《怀念狼》是写出了我的巅峰吗？这是一部最使我吃摸不准的作品，记者：自从上一部长篇小说《高老庄》脱稿后，你几次因病住院，又有亲朋好友的杂事烦扰，可想而知《怀念狼》的创作十分艰辛吧？
贾平凹：早在《高老庄》之前，我就开始了这部小说的谋划，从动笔到完稿，用了整整3年时间，大的修改就四次，越写越恐慌，几次沮丧得撂笔不写。此稿构思时十分激动，写作却很艰难。改三稿时十分沮丧，不知此书到底怎样，真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第四稿的修改又特别兴奋，这是我写作时的真实心理。
记者：看来你是先感动了自己，也会再感动读者的。你的创作心理使我对你的文学创作又有了新的认识。你能否告诉我，你今后的创作打算？贾平凹：昨天晚上，我一人在街上行走，很畅快，却也想哭。我什么时候写下一部作品呢？下一部我想写一个《病相报告》，怎么写？与作家出版社张爵翎的交谈，倒有些启发，她似乎强调写作中的一种极致，这是对的。中国天才的作家是很多的，他们在逼迫和刺激着我。关于“人身攻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记者：记得有一段时间，你的生存环境和创作环境都十分艰难，有一家报纸还发表了对你人身攻击的文章。回忆往事，不知你有何感慨？贾平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好像是谁家的娃偷了农村老太太的一个鸡蛋，她在屋里骂，后来蹦着跳着在院子里骂，她觉得骂得还不解恨，又蹦着跳着跑到村口去骂，她骂够了，她骂累了，她就不骂了嘛！
记者：难得你这么好的心态。可是，面对这些止不住的风，难道你的心里不窝火吗？
贾平凹：鲁迅说过，谩骂决不是战斗。人家咒你死，这是人家的自由，奉承也是廉价的。我已是48岁的人了，自觉已经静正，不以宠辱而动心。我患肝病十余年了，许多比我病得轻的人都死去了，我还活着，且渐渐恢复了健康，我秘而不宣的医疗法就是转毁为缘，口不臧否人物，与人为善，多给他人做好事。关于三毛：我常怀念她，她的作品是不死的记者：三毛是一代才女，可惜已去世多年了。前不久有一个外国朋友对三毛有不恭之词，你当场驳斥，我真佩服你对三毛这一片真情。我想再听听你对三毛的评价，好吗？
贾平凹：人去世了，不像以前活着的时候有很多生活行为可以引人注意，现在只能读三毛的作品了。我看《三秦都市报》刊登了个有关当代中国十大优秀作家的消息，三毛也名列其中，这说明大家还是喜欢她的作品。遗憾的是，三毛死得太早，不然会有大作品出来，她死时才48岁。三毛生前我未见过，三毛很有个性，很坚强，很潇洒，但又很孤独很寂寞。她那带有传奇般色彩的生活本身就具有无穷的魅力，这几点就使得她深深地植根于读者的心中。也足以证明艺术是靠征服而存在着。我常怀念她，相信很多读者也在怀念她。三毛是死了，不死的是她的作品，是她的魅力。关于文坛新人：让他们从雷区踩出一条路吧，我随后就跟上来记者：最近文坛经常出现一些争吵，也不断有新人新作品出现，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贾平凹：我是从来不参与文坛上的热闹话题争论的，因为我口笨，也没有自己的文学圈子，还因为生活在西北边地。但是，我热切地关注着一切。对于青年作家的创作现象，我是羡慕、惊叹和鼓呼的。文学上的每一样新潮出现，它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和它的冲击力。我的年龄、经历和生存环境与他们不一样，他们的作品给予了我宝贵的启发，我拿我的短处比他们的长处。没有外国文学的多种思潮，没有本土上这些更年轻的作家的作品刺激，我的创作也不可能继续下去。向他们学习，是我公开的口号。如果有自私的心理，那就是新潮写作像雷区一样，他们可以从雷区踩出一条路吧，我随后就跟上来了。关于西部大开发：去了江南，我更热爱我们的西北记者：眼下正值西部大开发，你曾到江苏，浙江学习考察，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有哪些值得我们西部开发借鉴的经验？
贾平凹：我到浙江学习考察时，那些日子里我是很激动的，虽然那里的气候对我身体有害，饮食也不习惯，当地人能听懂我的语言，我却听他们说话如鸟鸣，但我一有空就写笔记。我当然也思考中国的历史和现状，思考着中国的前途和远景，陪伴我的人也笑我拿的是文联干部的工资，操的是政治局会上的心。不到江南，我向往江南，去了江南，我更热爱我们的西北。西北历史的辉煌和现今的艰苦，给了我生命和气质。但是，江浙沿海，地理位置优越，人文素质较高，总体上讲，比陕西、西北高一个档次。我们陕西自然环境差，稍有天旱雨涝便成年馑，人的意识里总有温饱的恐慌感，即使手里有钱，也不敢冒险经营大的事情，一切留着后路。另外，内陆环境造就了民性的保守，背上了内陆意识的包袱。这儿又曾是唐以前13个王朝的建都之地，文物遍地，意识里还有一种老大自尊和浮躁之气。还有，普遍缺乏超前意识，事事不敢为先，重厚实轻机巧的文化观念，影响了在经济领域里的适应性和主动性，常常错失机遇。因此种种，导致了陕西经济滞后，投资环境不好，这是亟待改革和改进的。
记者：你说的这些，是否还和一句民谣有关——“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说的不就是陕西人的自足和懒散吗？
贾平凹：人们总以为北方人能吃苦，其实南方人更能吃苦。到江浙看看，难以想像那里老百姓的富裕程度，普通农民的住房水平，恐怕省长、部长也赶不上哩！人家有钱是实干挣来的，咱们陕西人就显得懒散。我赞赏张家港流传的一句话，说是：“在位子就要捞票子，捞不到票子就让位子。”这话好，直奔主题，就是要抓经济，抓发展，这是硬道理。咱们过去经常讲“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是正确的，但一味这么讲，永远这么讲，不符合时代潮流，其实也是一种无奈和惰性。关于“写作之余”：我把小鹿纯子的话挂在墙上——“奥林匹克，请赐给我力量！”
记者：我陪你看过几场比赛，知道你是个铁杆球迷。你那么热衷于观看足球比赛，是看门道呢，还是看热闹？
贾平凹：我不会踢球，但我爱看球。我觉得运动员完全是为观众为球迷活着，赢了，被欢呼为英雄，输了，又被唾骂为狗熊。给运动员呈献鲜花的是球迷，泼洒粪水的还是球迷。其实，输赢无所谓，胜败是兵家常事嘛！没有必要给足球贴上政治标签，说穿了，踢球就是玩，看球就是消遣的事儿。
记者：你经常为了看球不吃不睡，这不影响你的身体，影响你的写作吗？
贾平凹：不会。正因为我四肢无力，才缺什么追求什么啊！正如世上人卖什么不吃什么，我临睡前的读物，不是言情小说而是武侠小说。你看见我门背后的那副拳击手套吗？你看见我书架上那柄开了刃的长剑吗？我需要一种刺激，一种力量！我把小鹿纯子的话挂在墙上，经常静望和默念：“奥林匹克，请赐给我力量！”
记者：你收藏了不少奇石，橱柜里真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难道你不怕“玩物丧志”吗？
贾平凹：别的不说，玩石头却绝不丧志。玩的石都是奇石，属于发现的艺术，不是谁都有心情玩的，也不是谁都能玩得出的，它需要雪澡的情操，澹泊的态度，这也是一种缘分。我平日吝啬，吝啬花钱吃饭和穿衣，写字能算作书法了，也不肯轻易为人留字。可谁若送我奇石，我会当场挥书答谢的。有人投我所好，以石索我字画，我也甘心落其圈套。
记者：很多热心的读者希望知道你更多的信息，你除了文学创作之外，还喜欢干点什么？
贾平凹：什么都喜欢，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也挣着挣着年轻吧。只是害怕去人多的地方，害怕在人面前说话。
记者：你能不能向关心你的《都市文化报》的读者朋友介绍一下你的家庭生活，你的妻子女儿？
贾平凹：实在抱歉，还是不说了吧。说句玩笑话——“家丑不可外扬”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