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坛》是陕西电视台全力打造，精心创新的谈话类名片栏目。《开坛》凝聚智慧，放飞思想，文化艺术界的许多知名人士如余秋雨，张贤亮，毕淑敏，莫言，周国平，阿来等纷纷做客《开坛》，他们对历史的一次次深情回眸，对思想的一次次自由放飞，对生命的一次次坦诚倾诉，使我受益匪浅，难以忘怀。
2003年2月9日11时50分，《本色平凹》在《开坛》亮相。
这是一次盼望已久，风味独特的精神大餐。
也是一次景色宜人，回味无穷的精神之旅。
我提前守候，准时收看，认真速记，反复品味，和朋友们一起走近《开坛》，聆听平凹的心语。
主持人郭宇宽（以下简称：主）：欢迎来到《开坛》，朋友们，大家好！
贾平凹的名字，作为一个作家，已经和西安这座城市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很多人在谈到贾平凹先生的时候，我听到一些议论，有人说他是一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有人说他是一个面对媒体非常紧张，甚至有一点害羞的人。今天，我们很荣幸地把贾平凹先生请到了现场，以我们这么多年和他交往的经历，我想今天会在大家面前展现一个不仅文学的贾平凹，而且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贾平凹。掌声欢迎贾老师！
贾老师，您好！当时，我提出来要采访您的时候，我听到圈外有一些人有争议，说贾平凹这个人他不会说话，这个人说不来。
贾平凹（以下简称：贾）：小时候的家庭成分不好，本人个子长得又矮，从小抛头露面的事就轮不到你。后来，长大从事写作，写作又是极个人化的一种职业，就不爱到人太多的地方去说话。如果是三五个人熟了以后，我觉得我的话还挺幽默的。
主：那么，我们今天来的也都是朋友啊，所以您还是放开了。在您写的一些回忆性的文章里，有很多地方都体现出一种感觉，就是童年生活的那种自卑，这自卑也不是贬义。
贾：我出生在一个二十二口人的大家庭，自幼就没有得到什么宠爱，长大了体质差，在家干活不行，遭大人唾骂。在学校上体育课争不到篮球，所以就孤独了。你比如说，为啥我现在对体育节目特别感兴趣？有时候缺什么吧，就需要补什么。其实我看体育节目也是锻炼身体，自己不会锻炼，看看别人怎么运动。当时我打乒乓球，老输给我班的女生，后来生气就不打了。打篮球，个子低没人给你传球，给你传球你经常丢，就没有人给你传了，你只能跟人家跑来跑去，跑几次你就没兴趣了。一个人内向，他不是天生的，他好多性格的形成，都受他生存环境的影响，生存的那种状况不一样吧。
主：那您有没有想过，我贾平凹打篮球打不过你们，打乒乓球打不过你们，是不是有这种想法，我写文章我就跟你们拼，我就跟你们较劲！
贾：这个倒没有说较劲那个意思，但总之有一个，别的啥你干不了呀！比如说，在初中的时候我喜欢考试。当时的考试不比现在考试的这个意义，现在考试特别残酷。当年上学，考试基本上是测验式的，就是考察式的。那个时候，平常在学校很红火的人，一般就是文艺演出，一个是体育活动，表现突出的人容易出人头地，但这些咱都占不住。所以，我一考虑，有时咱或许还能进入前几名。那个时候还喜欢考试，是唯一证明自己的一个方面。当作家以后吧，倒没有强烈的想法，当时这样干不了，那样干不了，只适应当作家。我上大学时，是工厂去，从部队来的，毕业后就回部队，或是从报社来的就回报社。他来学习都有个目的性。当时我从乡下来，从农村来，我就想，不可能把大学学完又回去劳动，不可能这样的。这样在学校就没有一个学习目标，没有目标，就完全按兴趣学习，我喜欢啥样的就啥样。在这种环境下，自己喜欢写写东西，我开始写，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主：您幼小的那段经历，给您身上打下的那道烙印，有人就说贾平凹虽然现在是西安人了，但是他的内心，其实永远没有走出过商州。
贾：小时候生活的商州地区，一直对我的人生，一直对我的创作，它都起着很重要的作用，而且无法改变，就像中国人到世界各地，你永远像一首歌里唱的，永远不变的中国心，你是中国人！所以，到这个大城市吧，自己要是做梦吧，经常还是在乡下那段生活。因为，我在乡下一共生活了十九年，二十岁的时候就到西安了。那十九年说起来不是很长，但是那个印象特别深。我曾经说过，世界上什么东西它都不可靠，但是有一点，胃它是永远忠诚的，有感情的，小时候吃过啥东西，到老他都喜欢吃那个东西。现在到城市生活三十多年，和乡下十九年相比，那就是很长了。
主：很多跟您类似的，有着同样经历的人，比如说一个农村的孩子到了北京，成为一个记者，那么他的眼光会不由自主地很忧患很同情地投向原来生养他的那块土地，有一种责任，觉得我是从那片贫穷贫瘠的土地上出来的，那里有很多人都没有像我这样的机会，所以，我要替那片土地代言。
贾：每一个人有他的对文学的认识，也可以说是他的文学观，他文学观和他的生存情况不一样，对文学他会产生各种观念的。对我来讲，创作的根据地，创作的源泉的地方，基本上就是两块，一块就是商州地区，一块就是西安地区。当然，一般写乡下的东西，都是在城里写乡下的。如果写到城市，我都在乡下写城市。这有时候是无意识的，有时也是有意识的，就是用一个参照系来写的。你写这个农民，你不能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来写农民，那样的话，看一些问题就不是看得很透。所以，有时还要有个距离感。基本上，这两块创作阵地来回在倒换着，作为小说来说，农村写得多一点，作为散文来讲，写城市生活更多一点。
主：有的作家或者说学者，他关注高新科技的发展，对于社会一些潮流把握得很清。而您是一种好像非常内敛的这样一种人，从文学创作上，当然这有他的好处，他可以很专注。但另一种人就评价说，这种眼光不宏大，这种格局不大的，我听有人说，说这个贾平凹先生写了个《废都》，说这个贾平凹怎么能写《废都》呢？他最多写个《废镇》、《废乡》就够不错的了。
贾：“都”的标准到底是个啥东西？你比如说西安和上海比，肯定要低一层，上海和巴黎比，恐怕又得低一档吧？如果从上海、香港、巴黎这个角度来看西安，又会获得一种什么感觉？所以，不能凭空想像地说。
再一个写城市生活，各个作家有各个作家的侧重点，写他所熟悉的。你不能说当时老舍写这个老北京，为什么不写北京那些上层呢？要写北京那些平民呢？写作吧，各个作家有他熟悉的区域，因为我熟悉一部分，就是从乡下进城这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进城有工作这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从乡下到城里，精神和生活都在漂泊的人，这一种人。再一个就是文化圈子，这一批人。别的吧，比如说产业呀，管理层啊，金融层啊，服务行业，当然了解吧，但不是特别的深入，他肯定有他的局限性。所以说，自己只能把最熟悉的东西写出来。刚才就提到说，整天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农民，其实他们也是很苦的，对不对？但是，我想同样那样背景的作家，比如说写《人生三部曲》的，他们就要写出那个群体的奋斗和挣扎。
主：好像在贾老师您的作品中间，包括我过去特别喜欢的《商州》，让你感觉到不是带有一种反思的态度，或者说替他们说话，而是甚至让人觉得那片土地实在是一个太美好的土地。
贾：你比如说《商州初录》这一系列作品，基本上里面有歌颂那个地方的，到这个长篇小说《浮躁》的时候，就写了好多农村孩子怎么奋斗的，进城奋斗的事情，他倒不是一概的那个东西。那个《鸡窝洼人家》拍成《野山》的时候，当时商州地区的一些人对我意见特别大，就说是你“把农民的垢痴搓下来给农民看”，这是当时批评我的很重要的一句话。他就说，你不应该暴露农民群体里面一些不好的东西。当时受到批判，挺激烈的，作品出来以后，两头不落好，农民也说你写的，为什么把我们的缺点说得这么不好？为啥我说写乡下生活，要站在城市的观点上来看呢？就能看到农村、农民的身上有很多优秀的东西，值得歌颂继承的东西。同时，也存在很多弊病，一些缺点，需要改革的东西。所以早年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走这个路子过来的。
主：早期的作品里面，至少别人能感觉出一种美。而到了后期的作品，别人会觉得这样的东西，你比如说，从这个词语里面都是“土”呀或“废”呀这种词，感觉连美的东西都缺失了。有的文艺评论家就说，这个贾平凹是前半段写的作品比较清，就像一条小溪，很欢畅。那么现在，贾平凹的作品就像泥汤一样，很浑，很浊。有很多人都很怀念您早期的那些作品。
贾：从我自己观念来看，我更喜欢我后边的作品。早年的作品，它虽然写得很优美，很清新，但相对比较浅显一点。像那样的体会吧，那些创作的冲动都来自哪儿呢？都来自学习别人，读别人一本书，或者受人家一种启发，然后就把它演绎成一篇文章。到年纪大了以后，文章虽然写得很乱，它这个乱就是表面上好像很芜杂了，但它好多东西都是用他自己生命来体会的。尤其拿散文来讲吧，散文如果写到一定程度时，它就杂文化了。它这个杂文当然不是现在人们谈的概念中这种杂文，就是拉拉杂杂的，抒情的东西不是很多，天文地理的拉扯到一块。你发现好多中外的一些作家，最后他都成了那个样子，作为我自己倾向的这个东西。为啥说前期作品有些还喜欢？怀念那个作品？前期作品读了以后，是更年轻的或者初学的一些人喜欢，因为他能摘录好多东西，就像我当年学创作的时候，看好多人的书，可以做好多笔记。到后期，后来的作品，一方面，他的文学观有些改变，他是想把文章写得层面更多一点，角度更大一点。再一个就是，进入的渠道多一点，就是多义性和它的模糊性，这是创作中自己有意来追求这个东西，所以作品的一种混沌之意的东西就多了。好多人说对我的作品定位比较难一点，因为这也牵扯到我刚才谈的个人的追求吧。因为，文学作品它毕竟不是宣传品，不是说我要来教育你，或者有一个鲜明的主题，中心思想。因为，自己追求这些作品，尽量有它的多义性和模糊性。正因为有这个追求，使好多人觉得这个作品看起来有时看不懂。主：这几年有好多人就说，你的作品好像有些看不懂。
贾：实际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平白如画的。但作品的整个意思，好像几句话说不清。因为我自己追求的是故事，作为一部小说吧，故事越简单越好，含义越模糊越好。
主：那么，有人就说了，说这个贾平凹其实很聪明，他一开始先写那些清新的，美好的，吸引了一大堆读者群。现在成名家了，牛了，反正现在贾平凹说他写什么，顺手抹几笔都有人看，他就开始玩玄的了，反正你看不懂，随便，反正我有水平。
贾：那倒不是。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每一个作家也不是为了得奖来搞创作，也根本没想到搞创作能发财。成名的思想可能有，别的啥，估计在开始搞创作时他都不可能产生。也不是说，我开头想用个啥手法，恰巧把你先拉住，绝对不可能出现那个东西。创作发生一种变化，它是随着作家，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作家生命体验的发展，年龄越来越大，体验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且，目前社会越来越发展，到新世纪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它的绝对社会形态都是两种情况，随着这一切发展，作家必然创作要发展。再一个，也是你自己学习，你对于文学的理解，它可能越来越会清晰。因为改革开放以后，接触外国的东西也特别多，文学到底是怎么个东西？当然，每个人谈起来，都有他自己的一套文学观。但怎样更接近文学？更贴近于文学？怎样更能按文学的规律来办事情？这怕是每一个作家，在这几年必然要思考的东西。当然，做得好与不好，那是作家的水平问题，可是，得有这个意识。
主：可是很多人，他就很不服气。把这比作出版界的腐败，这话是怎么说呢，就是说你看这个贾平凹，他出一本书，很多人也看不懂，他还能卖上十几二十万册，那我写的这个，也很多人看不懂，我恐怕一千册都卖不出去，我觉得这不公平。你怎么看？
贾：那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就多了。你比如，我在乡下的时候，你父亲能当大官，我父亲怎么就成反革命了？人生本身就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人生是草原，哲学家是羊，作家只是牧羊犬。
主：您通过前面那些比较清纯的作品，有很大的一部分读者群，您可以算是一个非常畅销的高产作家。我想，恐怕更多的读者，喜欢的是您那种比较清的比较纯的那些作品。而这时候，您的风格的转变，当然，从您个人而言，你说我贾平凹，我在追求自身风格的突破，但这会给您原先的忠实读者造成伤害。
（有人插话：我就喜欢看他写的（早期的作品。贾：从二十多岁就开始创作，到现在五十多岁，当年的那批读者，有些还在保持着，但是有些已经离开了，这我知道。这个分水岭就从《废都》开始，这我清清楚楚。因为，当时我的作品最早进入书摊，最早被盗版，很骄傲的。这个《废都》之后吧，我知道，一部分早年的读者，也有来信的，有骂我的，就说是你堕落了，背叛了，怎么怎么了，然后就失去了。但是，每一个作家，他在失去的同时，他又吸引另一批人。这个读者群也是在不停地变化，不停地走，不停地来，就像人一生这个朋友一样，你从小学交的朋友，一直到你成老头交的朋友，你想，走的走，来的来，该留下的就永远留下了，该走的也都走了。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从我搞创作以来，在写作过程中，从来没有考虑过读者。这说起来，恐怕也伤害读者。但确实在写作过程中，也不是说目前，社会上需要哪方面内容，我就来写啥东西。反正，我坚持写我自己的。
主：那您现在可以很自豪地说，您看读者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反正我这个贾平凹始终在中国也是一个很受关注的作家。可是，我想当时您做这个转型的时候，应该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我想，特别是那个《废都》，像这样的书。别人把这当做是色情小说来看待，恐怕可能会把您前面几十年的功力积累的清誉毁于一旦。
贾：那倒不至于那么严重，因为作家他写作，他还有个自信心在里面。我这个作品，起码自己能把握自己一些东西。当然，有些东西不一定一时能叫好，或者一时被人接受，有时想，恐怕得用时间、空间来证明吧，它恐怕还有它的出路。当时，《废都》出来的时候，是一片叫好声，紧接着后来就是开始批评吧，批判吧。
主：在这个过程中间，你恐慌过没有？我知道您应该不是个很勇敢的人。
贾：其实吧，你要说多勇敢吧也谈不到多勇敢，但坚强吧还是坚强。几个人就说，看表面那人有些木讷，那人还是有韧劲的。我看过一篇评论文章，他说是：“沉着而固执”，我觉得这几个字说得还可以。
我的创作一直是受争论的，从七十年代末，从八十年代初，就争论，一直争论。第一次争论时还确实接受不了，因为我从“文化大革命”才过来，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受的那种磨难还清晰着。就知道一旦不行的话，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前途就一片黑暗。所以，当时还有些惊慌，就害怕突然失去这个，不让你写作了。但后来吧，随着社会改革开放以后，政治形势越来越好。社会这种氛围越来越好的时候，自己经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的时候，争论越来越多的时候，自己也就冷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哪些问题是值得自己警惕和改进的？哪些问题是自己要坚持的？所以有个判断了，起码有个判断了，也不是说在写作过程中，我就糊里糊涂地胡碰，碰上好了就好，碰不好就不好，他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写肯定都有他的理由，为什么写这个东西。
主：我听到社会上，有这样的提法，您没有把您的天赋全部用到文学上，或者说给充分用好，严格说，是写字呀，画画呀，有人跟我开玩笑也说过，就是那个兴趣太广泛。
(插播西安书院门等旅游景点录像，有平凹的牌匾书法和字画）。主：别人评价您，绝对在西安堪称西安宝贝级的人物。
贾：那倒不敢。
主：到哪儿都有您的字画，或者很多人就觉得，当然我理解这心态可能有点眼红，但可能也有一种看法是觉得您一个作家，应该很勤奋写好您的东西，您嘴上说您不爱应酬，到处写字，那不是应酬是什么？
贾：那不是。写字，它和这个传统的文化人，写字画画它是必然的东西，你比如历史上好多作家，他本身就是书法家，或者画家，或者是音乐家。一个作家，他和科学家是两回事情。科学家或者研究啥东西，整天在实验室，像陈景润，别的啥都退化了，就是会他那个钝角，那些枯燥的数字。作为作家吧，各方面的兴趣都应该有。我是这样认为的，各个艺术门类都要了解，它是互相渗透的。而且，当作家他不是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写作，一天在家里写作就把人给写死了。他必须要调节自己，但是这方面，写字啊、画画啊、收藏些石头啊，这些东西它都离不开艺术范围，而且还能互相补充，而且能调节自己。
主：在我接触的热爱收藏的人，往往都体现出一种很强的占有欲，这个好像别人觉得和作家这种很萧洒的职业是不一样的，就好像看您家里，一推门进去，如果不是墙上挂着几个伟大作家的照片，别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守财奴啊！满屋都藏着东西！
贾：比如说你家里如果不收藏别的啥东西，也不是说你没有占有欲，你或者在收藏人民币，你或者在收藏别的啥东西。我收藏的都是奇石啊，如果叫搞文物的人来看，就觉得一钱不值，它都是便宜东西，它就是产生一种氛围，有时一个人呆在房子里，这个看看，那个看看，觉得很舒服，是起产生氛围这个作用。你要真正是好东西，人家那收藏都是保管起来，装到保险柜里，拿来以后，把窗帘闭上才叫人看一下，就要装进去。那些东西我是不收藏的，那些东西哪怕给我，我一般都不要。那些东西就没有我观赏的价值，我只是偷偷摸摸地把那搬来搬去，哪怕值多少钱呢，我追求的不是那个东西。
主：因为你说，土罐子，汉罐，汉代的陶罐，它是一种很质朴，很浑厚，很大气的东西，它布置到房子里，单个儿就是几十块钱，一二百块钱，但是摆得多了，它就给你产生一种影响。
贾：而且，我收藏的一些民间的陶器上，有些字，有些花纹，它对我创作书法和绘画的角度有好处，书法绘画，从民间艺术能吸取好多东西。
主：贾老师的这个抽烟啊，我不知道他在家里抽的时候，爱人是不是很烦？因为我跟贾老师有同样的爱好，是烟重要还是爱人重要？因为我也很喜欢抽烟，我爱人老烦我，老吵架，我说贾老师怎么处理这问题？我还特别喜欢贾老师的这个字，但是我发现贾老师的字，过去的字写这个“平凹”的“平”的时候，他这个“平”字是竖下去了。今天，我发现他给人签名的时候，他这个“平凹”的“平”字他拐一个弯，就拐上来了，我不知道在这个一竖一弯中，贾老师的性格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
贾：说在家里抽烟的话，我呢就是说，培养你爱人也抽烟，她就不反对了。至于说我的名字那个“平”字吧，我在一度吧，把平上面那个写成斜的，一个人给我说，把斜笔叫青龙抬头，有青龙抬头吧，肯定对人生命运有好处。但是把那写了一段，别人说不像“平”字，像“乎”字，“之乎者也”的“乎”字，后来就把那拉平了。至于后来往上拐，那是学邓小平的。邓小平他的一生是三起三落，那么伟大的人物，他把他的字往上拐，拐肯定有啥好处。
主：文学永远有一个主题叫作爱情，而且这也是在您特别早期的作品中间比较突出的那种纯美的东西，很多年轻人喜欢，很多女性都是喜欢看您的东西，从里面能受到一种感染或者说陶冶。我感觉您贾平凹好像生在一幅画中，有这样浪漫的情节和安排，那种纯美的东西，而现在在您的作品中间，人家读不出这样的东西了。
贾：那个是啥？早年的爱情，对应现实生活中那叫恋爱期，恋爱期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浪漫的，或者是可以海誓山盟的，都是这种。到后边基本是过日子，日子是繁重的，纷乱的，无奈的这种东西。你看每一个家庭，在结婚前，你可能也有这种经历，谈恋爱的时候，花前月下那肯定特别浪漫的。一旦一结婚过日子，小孩病了，老人病了，或者油、盐、酱、米、醋，这些东西一下烦扰得整天就开始吵开了。然后，再经过一段时间，到老年，就相依为命，做个伴，也没有多少负担，儿女都长大了，就可以牵手去漫个步啊，去菜场买个菜，那就变成另一种又很美好的那种东西。所以，人生最苦的，最困难也最丰富的就是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或者是生活压力，工作压力，身体压力，几方面都集中在这一个阶段，两头都是好的。主：能不能描述一下，比如说在传达爱情观方面，您是哪一类的？
贾：最近写那个《病相报告》，写的是“四人帮”以前的那一段历史，从上个世纪初，一直到“四人帮”结束前这一段生活。那个时期，人有爱不能做，现在这个时代，能做没有爱了。现在生活中有好多艺术家，你比如说他缺什么，他才在幻想着什么，他才追求那个东西。这是一类写法，有各类写法，我一再强调写法不一样，对于纯真的爱情，作为我来讲，还是歌颂这个东西，追求这个东西。现在不是说它在现实生活中绝无仅有，没有了，但是它毕竟是少的，这是我的认识。正因为少，难得，才在作品中去弘扬那个东西，才向往那个东西，《病相报告》里面基本上它就写这个方面的内容。主：那您再回过头去看这几十年，觉得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贾：这个话题，我跟好多人也交谈过，前几天回老家晚上在招待所也谈过。人一生太短暂了，回首过来还没有做出啥东西，已经五十岁了，你就是再活，活个八九十岁，也是不到一半了，就觉得一生实在干不了多少事情，好像才醒悟了好多事情。对于写小说，我觉得才醒悟了好多东西，但已经过去了，现在不像在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还有个大奔头。我就下定决心，哪怕现在从零开始。可是，你现在就不能从零开始了，这一点觉得特别遗憾。所以，有时就觉得，看到中外有一些人物产生那么伟大的作品的时候，就产生一种宿命的东西，就觉得恐怕那都是上天赐给他的，自己只能尽自己能力吧。
主：这种遗憾指的是由于人自身的局限。就好像您，一个人您吃不了一吨的饭，这种遗憾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但是，我想在您的过去，有没有一种遗憾，就像您说的很多道理，要到了年龄大了才能悟到。如果您回过头去，这件事情本来可以处理得很好，或者说你本来可以对得起一些人，但是由于当时不明白一些道理而没有做到？
贾：我现在经常回想一件事，中学毕业回到乡里，我一个小学时候的同学，与我关系一直挺好的，但是为了吃一个柿饼两个人滞气，其实，我这个人当时也挺固执的，但是内心还老想和他好，一直想好，我估计他也有那种心理，但是都在面子上，好像抹不开。总想你给我一寸我就给你一尺，总想寻个机会和好，但是最后一直没有和好，最后他就去世了，得病死了，我知道那消息后就遗憾得很。这虽然是十多岁的事情，但我现在有时想起来还是耿耿于怀的。主：您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扎入文学这个圈子里，我记得看过您三十岁的时候回首写的一篇总结，到四十岁的时候有《四十岁说》，那您不久前刚是五十岁的时候，又有《五十大话》。那我想这每一个十年就是一个门槛一样，给您这样一回头，您现在总回过头来看，时间给您带来创作观和人生观上这种变迁，应该怎么样来概括？
贾：人生以十年为单位，人这一生就是七八个十年吧。当然，过上个十年，人都要总结一下，或者过上十年，人的思想、思想境界就要变化一下。啥叫个生命期？这就像一棵树一样，冬天来了，它必然要落叶子，春天来了，它必然就要发芽，到秋天，它叶子肯定要发红。作为生命个体来讲，就说他到一定程度，他好多知识，好多感悟，他自然就产生了。我经常讲，一个人如果没有文化，即使你没有文化，你活到五十、六十的时候，你也懂得了好多智慧，你也懂得了世上好多事情，感悟了好多东西。只是把自己这种心情写出来，写出来不一定是说它不是消极的，它只是要渗透一些东西，渗透以后，我还应该处理一些问题，一些方式，一些方法，和以前就不一样了。当然，站在五十岁人的角度来讲吧，人生或者是苦难的，无奈的，有这种感怀。但对年轻人来讲吧，这就像一种啥东西，我给你说，结婚以后家庭让人特别烦恼，带小孩特别烦恼，你还是不要结婚，给你说你永远不会相信的。只有你结了婚以后，家庭矛盾产生得很激烈的时候，也有这种思想的时候，你再给比你更年轻的人讲，你不要结婚，那人肯定也不听你话。人生过程，就是从1 1=2一直学到七八十岁了，才学会的时候他死去了。然后，下边又从1 1=2开始学，学到七八十岁又死去了，人生就是这样慢慢进步了。自己有时候也想，我活到五十岁，如果我小学就有现在这种智力，那该有多好呀！那不可能。那一下社会发展就发展荒了，那世界就可怕起来了，那成怪物了。所以说，人的一生他干不了多少事情，所以说，现在对小说，对散文才真正懂得。严格说，前多少年在写，具体啥叫小说？具体啥叫散文？也说不清。而且哪方面最好？那个时候比较得少，也就是受一点启发，或者怎么就懂得，到五十岁以后，才了解一些情况。
主：回首的时候，一般有两种态度：一种是觉得今是而昨非，就是我过去太猛浪。但有的人有另一种态度，也就是说我回过头来看，觉得那时候我多么青春激扬，指点江山。一种是怀旧，就是说好像希望能够重新年轻。另一种是希望我能够更加成熟。
贾对，人一生，当然现在说也是很怀念以前的，但你再怀念，以前那种青春，青春一去就不回来了，如果有来世，那只能寄托来世。但是作为人的一生来讲，他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美法，春天有它春天的好处，夏天有它夏天的好处，秋天有它秋天的好处，冬天有它冬天的好处。这像古书上讲的天生丽人，在她十八岁时，在她少妇时期，在她中年以至她老年，她都是天生丽人，每个时期她都是美的，不一定是说五十岁就不美了，只有十八岁才美。她不可能是那样，她各个时期美得不同而已。
主：我想这可能是在电视上，我们有一个机会更全面地了解贾平凹先生和他的作品。那我们今天的谈话从作品开始，但渐渐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那幅画卷，可能可以回到很远的过去。我们会想到那个坐在河边上瘦弱的，孤独的看着白云的孩子，倔强的孩子，他一直走到今天，一直在西安这座城市，今天坐在我们面前，我们能从他的经历和奋斗中，感受到很多给我们以启发的东西。
那么，平时这个节目的结尾，一般是要由我来做一个总结。我想今天特别想把这个机会给贾平凹先生。对于《开坛》栏目，您也算是东道主。对我们全国电视机前的朋友们，如果您要送给他们一些话，或者讲一下，对您这几十年的一些回顾，给他们分享，作为我们节目的结束。
贾：因为从我个人角度讲吧，我自己也是极普通的一个作家，只是说在新时期文坛呆的时间长一点而已。但是在这里，一方面要感谢商州地区，一方面感谢我生活的西安地区，再一个感谢广大的读者。也希望大家能继续鼓励我，把书写得更好一点，自己也希望自己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吧。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