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二十章 (1)
那天以后的几天，希思克利夫先生吃饭总是避开我们。但他又不明说不想见哈顿和凯茜。他不愿听任感情驱使，所以干脆不出现——何况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就足够了。
一天晚上，我听见他下楼，那时全家已经上床睡觉了。他从前门出去就再没进来。早晨，我发现他在外面。
四月的天气温暖舒适，小雨和阳光使青草一片葱绿，南墙边的两棵矮苹果树开满了花。
早饭后，凯瑟琳非叫我端着椅子出来做手工活儿，坐在宅子边儿上的枞树下面；哈顿受的伤已经平复了，又听了她的甜言蜜语出来挖土，修整她的小花园。由于约斯夫上次告状，它挪到了那个角落。
四处散发着春天的芳香，上空是美丽的蓝天，我坐在那儿舒服极了；我家小姐跑到栅栏附近采准备栽到花坛边的樱草苗；她才采了一半就转回来，带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告诉我，希思克利夫先生走过来了。“她还和我说话了呢。”她又加了一句。
“他说些什么？”哈顿问。
“他让我快走开，”她答。“可他的样子与往常大不相同，因此我瞪着他看了一会儿。”
“有什么不同？”他又问。
“嘿，简直是春风满面——不对，简直是没什么——太兴奋了，像是发疯了，高兴极了！”她回答。
“夜里散步让他很高兴，”我作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其实我也大为惊异。要看到老爷高兴可不容易，因此我急着确认她的话，找了一个托词进了屋子。
希思克利夫正在打开着的门正中站着，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可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欢乐神彩，改变了他的整个容貌。
“你想吃早饭吗？”我问他。“你在外面呆了整整一夜，一定饿了吧？”
我想弄明白他去哪儿了，可又不想直接问他。
“不，我不饿，”他回答着，扭过头去，带着不屑回答的口气，似乎猜到我的意图。
我很为难——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劝告他的合适时机。
“不睡觉，却去外面溜达，”我说，“我认为这不合适。毕竟，在这种多雨的季节，总有些冒失。我敢说，你会得重伤风或发烧的——我看你现在就不大妙。”
“没关系，我顶得住，”他回答，“何况我现在高兴，只要你别来打扰我就行了——快走，别来烦我。”
我服从了。走过他旁边时，我发现他像猫一样，喘气很急。
“真的！”我暗想到，“就会得一场大病的。我真猜不出他到底在干什么?”
中午他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吃饭，我递给他满满的一盘，似乎要补上他先前没吃的东西。
“奈丽，我没着凉也没发烧，”他影射我早上说的话。“不过我决定绝不负这些食物。”
他拿起刀叉正打算吃，可又一下子没了胃口。他把刀叉放回桌上，急切地望向窗外，接着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看他在花园走来走去。恩肖说要去问他吃不吃饭，他以为是我们触怒了他。
“他来吗？”凯瑟琳大声问她的表哥。
“不来，”他回答，“不过，他没有生气。他与平时不同，而且是真的开心。结果是我对他说了两遍，惹得他烦了，他才叫我走开，到你们这儿来。他奇怪我干嘛还要找其它人做伴。”
我把他的盘子放到火炉的围栏上热着。过了一两个小时，等屋里人走光了他才回来，一点也没有平静下来。浓眉下是那种反常的快乐神情。脸上依然没有血色，不时地露出牙齿，像是在微笑。他发抖，却不是由于冷或虚弱，而像是一根紧绷的弦，是一种强烈的震颤。
我想，如果不是我，那谁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我大声问，“你得知什么好消息了吗？希思克利夫先生，你看起来异常激动。”
“谁会给我什么好消息？”他说，“我饿坏了，可又吃不下东西。”
“你的午饭就在这儿，”我说，“你干吗不拿去吃呢？”
“我现在不想吃，”他赶紧说了一句，“我等着吃晚饭好了，另外，奈丽，我最后求你，提醒哈顿和那一个，离我远点。我不想让任何人来烦我，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你这样远离我们，有什么新的原因吗？”我问他。“希思克利夫先生，请告诉我，你这样古怪的原因。昨晚你去哪儿啦？我说不是因为我好打听，而是——”
“你提这个问题，正是因为你好打听。”他打断了我的话，还笑了一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昨晚，我在地狱的门边，今天，我的天堂近在咫尺——我都看得到她——离我不足三尺。得啦，你快走吧，如果你不好刺探别人的事，你会对令人恐惧的事充耳不闻。”
他靠在格子窗的窗台上，窗开着，却并没有往外看。他面向着昏暗的屋子。炉子里只剩一点儿灰烬了。房间里空气又潮又湿，静得可以听到下面吉默顿那条小河淙淙流水的声音，还能听到山涧流过卵石，穿过那些无法漫过的大石头中间的缝隙发出的哗哗、汨汨的声音。
我看到炉火快灭了，就动手关窗。最后走到他身边的那个窗户，不满地说：“我关这扇窗吗？”因为他一动不动地靠着。我想因此引起他的注意。
我和他说话的时候，烛火在他脸上闪了一下，哎哟，洛克伍德先生，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吓得要命！他的眼睛深陷，笑容古怪，脸色惨白。他站在我眼前，却不像是希思克利夫先生，而是妖怪，由于害怕，我把蜡烛弄倒了，碰到墙上，于是我陷入一片黑暗。
“好，关上吧，”他回答，声音还是我习惯的那一个，“嗨，纯粹是找别扭，你干嘛拿着蜡烛？快点去，再拿一根。”
我吓坏了，跑去对约斯夫说：
“老爷让你送蜡烛，还有把炉子点起来。”因我已经怕得不敢再进去了。
约斯夫“咔咔”地铲了些烧着的煤块去了，可不一会儿又端了回来，另一只手还端着晚餐的托盘。他说希思克利夫先生打算睡觉了，什么也不想吃，明天早晨再说。
我们听到他上楼了，他没有去平时的卧室，而去了那间有镶板床的屋子去了——我以前讲过，那儿的窗户又宽又大，谁都可以钻进钻出，我忽然想到，他这是不想让我们怀疑他再次在夜晚游荡。
“他是食尸鬼，还是吸血鬼？”我暗自思考，我在书上读到过那些可怕的魔鬼的传说。随后我回想起小时候照顾他，看着他成长，我差不多注意到了他的一辈子，而却又怕他，这太可笑了。
“可是，这个小黑家伙，受到好多人的关爱，却反过来使这个家破败，他打哪儿来？”我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回忆那些迷信的事，随后又想象他的亲生父母，于是不禁想起清醒时的种种想法，把他的一辈子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最后竟想到了他死了和举办丧礼的场景；所有的一切中，我最头疼的是不知该如何在他的墓碑上刻字。我只好去问问教堂执事，因为他没有姓，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所以只好简单地刻上“希思克利夫”了事。后来果真如此，我们就照样办了，你若走进教堂墓地，你会看到在他的墓碑上只有名字和去世的日期。
清晨，我的头脑又清醒过来。我等到天刚蒙蒙亮，我起身到花园去，想辨认他窗下有没有脚印，那儿一个脚印都没有。
“他一直在屋子里呢！”我心想，“今天他会安宁下来的！”
我像平时一样给大家准备早饭，但我告诉哈顿和凯瑟琳，别等老爷了，先吃，因为他要很晚才起床。他们更喜欢在外面树下用餐，因此我在那儿给他们摆了一个小桌子。
我回到屋里时，看到希思克利夫先生已经在楼下了。他跟约斯夫谈种地的事。他说了许多明确详细的指示，但他说得很快，而且不停地把头转向一边，表情更加激动了。
约斯夫走后，他又坐到平时坐的地方。我在他面前放了一杯咖啡，他拉近杯子，而后把胳膊支在桌子上，看着对面的墙。我想他是在看一个特别的地方，他眼睛发亮，激动难耐，甚至着急万分，有半分钟的功夫没有喘过气来。
“快点，”我大声叫着把面包推到他手边，“趁热快吃，近一个钟头啦！”
他压根没听见我的话，还在笑，我宁愿看他咬牙切齿的生气样子，也不想看他这副表情。
“希思克利夫先生！老爷！”我大声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这样了，好像看见了鬼似的。”
“看在上帝份儿上，别大喊大叫，”他回答。“看看四周，然后告诉我，这儿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
“当然，当然只有我们俩。”我回答。
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张望，好像不那么肯定似的。
他推开面前的东西，腾出一块地方靠着身子，好更方便地向前凝视。
这下子我明白了，他并不是在看墙，因为我发现他是在注视不到两码远的东西，而且，这令他极度的快乐和痛苦，不管那是什么，这是很明显的，因为你可以从他脸上那种痛不欲生而又欣喜若狂的表情来猜测。
那个凭空出现的东西是移动的。他的眼睛毫不放松地跟着它，即使和我说话时，也紧追不舍。
我提醒他，不能这样长时间不吃不喝，可他充耳不闻。我一再请求他去拿起一片面包，手指还没有碰到食物就紧握在了一起，放到桌上，忘记了原来的目标。
我耐心地坐在那儿，想吸引他专一的注意力，不让他再那样全神贯注地沉思默想。直到他最后烦了，站起来问我为什么不能让他安静的按自己的时间吃饭？还让我下次送饭放下就离开，不用等了。
说完话他就出了屋子，沿着花园里的小路走了，过了栅栏门就消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