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天开始有了冷寒气,母亲的腿终于能像正常人一般行走了。渐渐地她在家里待不下去。她不停地嚷嚷说,好好一个人,闲在这里,不种地不喂猪也没个正经事做,这都活成啥样了?
涂自强听在心里,觉得她说的是,嘴上却说,忙了半辈子,再闲半辈子,也行哩。
有一天,涂自强跟着项目经理一起谈下一幢商业大楼的供暖合同。项目经理很高兴,便说,走,晚上我请你吃饭。两人便下了车。门边一家熟悉的招牌令涂自强心里一暖,他说,去这家吧,不错的。我在这打过工。
于是两人走了进去。餐馆老板见涂自强带客人来,大为高兴,说大学生好久没来了,我们还怪想你哩。后面请的小工没一个赶得上你。后面大厨也听说是涂自强点的菜,量便给得足足的。最后还多送了一盘鸡爪子。
吃完,与项目经理分手,涂自强留了一步。他突然觉得母亲可以来这里打打工。于是问餐馆老板是否要人。老板说这时候人手还好找。说完又说,如果你愿意来,我当然欢迎。
涂自强便笑,说,我现在的工作还不错哩。又说,我是想帮我妈找个事。然后讲述了他在春节后的经历。最后说,我妈没文化,见识少,我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可是洗菜洗碗应该没有问题。
老板想了想,说,养了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应该人也不错。不过,年龄大了,动作慢,工钱不可能像年轻人那么多。
涂自强见老板有意,忙说,钱少点没关系,就想让她有个事做做。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两人约定,明天就过来试试。做得来,就留下做,做不来,老板说,你也知道,我这是小本经营,养不起人的。涂自强忙说,当然当然。
涂自强很兴奋,但也有担心。母亲毕竟从未在外做过事,也不善与人打交道。整个晚上,涂自强都在教她。母亲虽吵着要出去做事,临到头上,却也有几分胆怯,那份神情,就像小孩第一次上学。
次日早,涂自强带了母亲出门。一路教她怎么坐车,怎么走路,怎么根据标志拐弯,进了餐馆,又仔细交代她一二三,拜托了餐馆老板和大厨多加照应。老板对涂自强母亲说,你摊上这样的儿子,是福呀。母亲没听懂,涂自强翻译给了她,她便使劲点头,一副聆听教导的样子。
涂自强交代完,便与母亲告辞,约定晚上他来接她。母亲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他,仿佛是把她遗弃在了那里。上了公共汽车,涂自强还在想母亲那副表情,他觉得好笑,又想,上了年龄就像小孩了。
涂自强这阵的业务都在郊区,路途遥远,每天回家都很晚。这天他赶到餐馆接母亲时,餐馆刚刚打烊。得幸夜里有人守店,母亲便坐在里面等。涂自强很高兴,觉得母亲一天应该是顺利度过。回去一路,涂自强便问母亲头天上班的感觉如何。母亲说,摔了几个碗。
涂自强便笑,说这是常事,都会打碎碗哩。
母亲又说,他们讲话我不懂。
涂自强忙又说,听熟了就会懂。
母亲便不再作声。涂自强心想,餐馆的事杂,想必也累。一到家他便让母亲赶紧休息。母亲拜过菩萨,上了床,坐在被子里,方说,伺候人哩。
涂自强说,服务行业都是伺候人的,我干的这个也一样。
母亲说,啥人都伺候哩。我在山里都没干过这活儿,进了城还得看人脸色。
涂自强便又笑,妈你这是旧观念了。城里人啥都干哩。干活赚钱,又不丢人。美国总统的儿子都洗碗。涂自强并不知美国总统的儿子有没有洗碗,他知道的是,在美国,在餐馆洗碗很正常。
母亲躺下不再说话。涂自强有几分心慌,因他并不知母亲心里到底想什么。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他不知道让母亲去餐馆干活是不是错了。他希望母亲能够生活愉快,如果她不愉快,是不是别去?无非自己再辛苦一点而已。
早上起来时,他问母亲,妈,今天去不去?
母亲从容地说,当然去。上班哪能一天去一天不去的?
涂自强松了一口气。他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得自己想通。别人的安慰和劝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涂自强心放松了许多。这天,他正接待一个大客户。餐馆老板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涂自强心里一紧,忙问,有什么事?
老板叹口气,说你有空就来一趟吧,电话里也说不清,然后便挂了。涂自强知道一定是母亲有事,便匆匆跟项目经理打了个招呼,让他另行安排业务员,便自顾自地跑掉了。
涂自强赶到餐馆,此时尚非就餐时间,几无客人。母亲有些孤单地坐在餐厅角落。她神情沮丧,似乎哭过。涂自强的心仿佛被刺。他奔过去,说妈你怎么了?母亲见到他,一把将他的手抓得紧紧地,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涂自强的手被抓得很疼,但他忍下了,接着又问,怎么回事?
母亲说,回家吧。
餐馆老板见涂自强来了,便要拉他一边说话。母亲却死死抓着涂自强的手,生怕松掉手就再抓不着似的。涂自强安慰她说,妈你坐一下,我跟老板说几句话。母亲死活不松。涂自强便只好对老板说,一会儿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老板叹口气,说也行吧。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涂自强,说回去看吧。涂自强心里有数,便点点头。
整个一路,涂自强的手都被母亲紧紧抓着,一句话也不说。涂自强想,母亲定是受了惊吓。想罢有些难过。进了家门,她像是到了自己的地盘,卸下千斤担子,全身一松,躺倒在床上。涂自强忙说,妈你累了,歇一会儿,我去买点小菜。
站在马路边,涂自强给餐馆老板打了电话。老板说,你妈刚来,先是洗碗。她年龄大了,洗得慢不说,还洗不干净。催她急了,她就发慌,摔了不少碗。头天以为不适应,结果连摔三天。就让她端端菜顺便抹桌子,可她做不来。今天把汤泼在一个客人的裙子上了。那女人嘴巴也狠,当下发脾气骂人。干我们这行的,得经得起事。你妈倒好,跟人对骂。骂了几句,居然两人扯衣服揪头发打了起来,拉都拉不开。我店子虽小,开业这几年,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事……老板说着火气便上来了。
涂自强只能忙不迭地说一串对不起。老板说,我知道,这也怪不得你。算啦,就到此为止。信封里是她这几天的工钱,是看你的面子给的。
涂自强又连说了对不起又说谢谢。
回家一进门,母亲翻身从床上坐起,说明明我的碗洗得很干净,桌子也抹得干净,他们城里就说不行。那女人骂丑话,我就不能回嘴了?老板还向着她。
涂自强不知如何说,若解释城里与乡下之不同,恐怕火上浇油。便只好笑了笑,说是呀,他们啰唆哩。本来他们缺人手,我就说妈去给他们帮下忙的。妈如果不想帮,我们根本就可以不去。
母亲说,我做是可以做,可我跟他们合不来哩。
涂自强说,那就不去了。看,妈你比我强多了,只去几天,就赚了这么多钱。涂自强说着把老板交给他的信封递给母亲。
母亲有些讶异,打开信封,数了数里面的钱,脸上露出悔意,说比卖鸡蛋强哩。她顿了一下,又说,我还能去不?
涂自强说,算了。那边也太累。我们换个轻松的。妈挣的钱,我要给存起来。
母亲想了想说,也是。城里的钱好赚。我还能赚更多的哩。
涂自强说,可不是?
吃过饭,涂自强抢着洗碗。便这时,总经理打了电话过来。总经理说,你怎么能把客户甩下自己走人呢?你知道客户怎么讲?看到业务员这种态度,就知道公司管理不善。这让他没有任何信任感!我知道你家里有事。可是在公司里,客户就是上帝,你懂吗?你自己写个材料吧,你要对公司有个交代。
涂自强没有半句辩解。对于公司,这却是他的错。但是,他想,对于我来说,我妈才是我的上帝呀。
这天的晚上,涂自强做了梦。他梦见了父亲。父亲身上尽是血,也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他。涂自强挣扎着,想跟他说几句什么。结果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在挣扎中突然醒来。父亲不见了,眼前昏黑一片。小街上闪烁不定的灯光透过窗子,隐约地闪在屋里的墙上。涂自强突然觉得浑身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是从血液里从筋骨里散发出来的。他想,大概我真的是很累了。
十一
下雪了,这样的雪跟山里比简直不算什么。租房墙薄,就算门窗紧闭,但仍有冷风飕飕的感觉。母亲从餐馆回来后,就开始做棉衣棉鞋。她穿了厚厚的新棉袄,仍然觉得寒气逼人。母亲说,雪看着不大,咋比山里还冷呢?
涂自强便去给母亲买了一台取暖器。母亲坐在取暖器边,瞬间暖和起来。她高兴坏了,说这城里人就是有办法。涂自强见母亲如此开心,虽然花光了他钱包里的钱,他却觉得十分值得。
房东冒着雪过来通知说,这一带很快要拆迁,政府改造城中村,你得早点准备哦。涂自强吓一大跳。这时节正是他们公司最忙的时候。气候越来越冷,家装暖气的人也越来越多,他正想在此时抢做业绩,哪里有空去找房子?
几个月来,涂自强几乎没有休息日,天天都在奔波。天寒地冻,他经常感冒咳嗽,也顾不上看医生。一是没时间上医院,二是药费贵得离谱,他的工资刚够两人吃饭,他再无力支付其他费用。赵同学从美国回来探亲,同学聚会时说,这点小病,在美国根本不去看医生。大量喝水就可以了。这说法正合涂自强意,于是他每天喝无数的水,喝得他动辄就得上厕所。
春节前,房东又来了,说这回是正式通知,真的要拆了,年后就动工。建议他们年前就找房,不然房租还要涨。涂自强出门看四边,果然商家都在打折退门面,挑担搬货的人满街游走。不时有人喊叫“扁担”,然后便是噔噔噔一阵快速的跑步声。很多人都在搬家,前面那条街,差不多搬空了。满街的垃圾,瞬间让这条热闹的小街呈现深深的萧条。
涂自强知道不能再拖,他必须去找房子。但他发愁的并非房源,而是房租。房租一直在飞涨,他因先前合同签的是一年,所以还能扛得住。现在,他如再找一间内有厨房和厕所的屋子,再破旧,恐怕也要上到五百元。这笔钱,几乎是他一半的收入。他的工资在他业绩最好的时候,也没超过两千元。更多时,都在一千五百元以下,仅够他与母亲两人维持日常生活。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零食不买饮料。他能不坐公共汽车就不坐,他从来都不惧走路。当年在山里上学,他哪天都要走十几里路。他吃饭的开支压缩到不能压缩的地步。他成天奔波,一双鞋穿到不能再穿才会买另一双。公司没有为他买社保,他自己也没买。他想至少他在三十岁之前,不必有这笔花销。他要长留在此,就只能这样一分一厘地节省。
现在,他得搬家。他知道房租一定饶不了他。未来的日子他会更加拮据。涂自强愁得夜里睡不好觉。当年他学费不足,一路打工从家里走到学校,都没有像这样发愁。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呀,他经常会这样回忆。
早上母亲对他说,你昨夜没睡好?眼圈黑着哩。
涂自强说,没事,今晚上就能睡好了。
母亲沉默片刻,突然说,我可以去做事。
涂自强吃了一惊,说这大冷天,哪有事做?过完年再说吧。
母亲说,隔壁大姐昨天问我了,说她一个亲戚,是扫街的。媳妇生孩子,要回老家照应,问我能不能帮忙替代半年。我说得问问我儿子。我怕你不同意,一直没说哩。
涂自强觉得扫大街这事母亲还真能做,便说,妈你怎么想?
母亲说,你同意,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就回了人家。我怕有姑娘知道你妈扫大街,就不跟你了。
涂自强笑了,说妈,真要有这样的姑娘,我能要吗?
母亲说,那也是。你说我要去不?
涂自强想了想,说你一个人在家待着,也怪无聊。有个事情做做,也好。这事比餐馆容易,妈勤快点,扫干净就可以了。
母亲脸上浮出笑容,说,可不是?我也不能让我儿太累着。
母亲的话真是温暖涂自强。他愁了一夜的事,一大清早竟迎刃而解。他陪着母亲去见了隔壁大姐的亲戚。对方也很高兴,领着他们一起见过环卫所领导,征得同意后,又带去指点哪些路段哪些要点是每天的工作。涂自强急着要上班,母亲便说,你去忙你的,这位大姐会告诉 我哩。
隔壁大姐的亲戚说,你放心吧,我会带着你妈做几天的。她做熟了,我才能放手。
日子由此变得顺畅。涂自强全力以赴寻找房子。经人指点,他找到小河西村。这里依就是城中村,眼下的城市改造还没顾及此处。这里的环境与石牌岭大同小异。但凡脏、乱、差之地,便是低薪一族的乐园。因为只有如此地方,房租才能稍低,而他们才能付得出这笔钱。
涂自强动手太晚,路边的租房早已满员,偶有一间,房租也高得让人腿软。他只能往村子深处寻找。那里路径更乱,房子更旧。跑了很多趟,都没找到他想要的室内带厨房和厕所的租房。每次否定,房主便说,你要这样的房子,就去高档小区找好了。看看人家要多少钱,低于一千块,我替你出房费。
涂自强把自己的房租卡定在四百元之内。他想,他们说得也不错。如果不想增加房租,便只能降低标准。
涂自强到底在小河西村租到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这是一幢四层的农家简易楼。纯为出租所盖,屋内陈设简单到底。整幢楼都被租满,只剩有四楼一个房间。厨房、厕所全楼共用。涂自强带了母亲过来看房,母亲说,住得这样高,我还头一回哩。介绍涂自强住过来的是他的同事。同事说,有这样的房子住就算不错啦。咬咬牙挺几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