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叔,您不认识我了吧?我是——朗霞,您看,时间过得多快,一眨眼,我也是六十岁的人了!您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跟您说过一个‘谢’字,没有亲笔给您写过一封信——您寄来钱,回信,都是奶奶求人代写!……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比我更无情更绝情的人了吧?可是,我这么无情,您一点也不计较,还是照样年年寄钱来!叔叔,我嘴里不说,其实,我心里一直在问,这世上,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这个让我害怕、让我恨的人世,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您和我们,非亲非故啊!叔叔,不瞒您说,要不是您,我不知道今天的朗霞会是什么样。每次,在我最痛苦在我熬不下去的时候,在我想做坏事想做恶事想做狠毒的事想堕落的时候,我就想,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作恶!叔叔,您,就是那个理由,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您,我想,这个世界,不是还有一个赵叔叔吗?一个有赵叔叔的世界,就没有坏到底……”
她眼睛里,闪烁出了泪光,可是她的声音,仍旧安静、沉静,她沉静地说出了这一番话,显然,是她身边的亲人,她的女儿,从没有听到过的。女儿惊讶地望望她,又望望墓碑。只见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小本子,几十年前,孩子们常用的那种笔 记本:
“奶奶活着的时候,您寄来的每一笔钱,她都要清清楚楚记在这个小本子上,她老人家临终前,把它交到了我手里,对我说,‘孩子,这是一个账本,这账本上,记的不是钱,是咱娘儿俩,欠人家的恩义!将来,有一天,你要替奶奶,去当面谢谢人家的这份恩德!’……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来,因为,当着您的面,我说不出那个‘谢’字,那个字,太轻,太轻,太轻了!……但现在,我的女儿,就要远嫁到法国去了,她临行前,我想,我得带她来,向您辞个行,把这个账本,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个账本的故事,告诉她,她的妈妈,这一生,欠您的恩义……”她说不下去了,慢慢地,跪下,抱住了墓碑。
铭恩,戴铭恩,她的女儿,在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来历。明白了自己的——前史。
太阳真好,是北方难得的晴朗的春日,风和日丽。墓园很宁静,四周一片鸟鸣。远远望去,这里那里,一树一树的桃花,一树一树的泡桐花,一树一树的丁香,还有,不知名字的那些山野的花朵,绽放着,北方春天的艳情,似乎,总是这样的嘹亮和直抒胸臆。也因此,它的秘密,才可能埋藏得更深、更隐秘。
比起相邻的那座举世闻名的古城,谷城显然要沉寂许多,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它才有可能,保留下来一些从前真实生活的痕迹。
比如,西街。比如,鼓楼。
西街上,旧式的楼檐下,没有像那些旅游景点一样,悬挂起一盏盏大红灯笼,弄成电视剧布景的模样。仔细看,楼檐下,这一家或是那一家,还有一两盏从前的走马灯,挂在那里,破得不像样,可是,有沧桑的好看。
还比如,旧宅。
朗霞惊讶地发现,尽管,那座小院,破旧得不成样子,简直如同废墟,尽管,它看上去变得十分狭小、拥挤,尽管,厕所的后墙早已坍塌了一堵,可是,可是,迎面那门框的条石上,那三个凿刻的字,那三个屡屡闯入她梦中的字,经过了五十年的风吹雨打,竟然还在,她一看到那三个字,眼睛就潮湿了。
“活泼地”啊。
“是朗霞吧?”突然,身后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她扭过头,看见了一个老女人,高高的,瘦瘦的,小脸盘,皱纹很深,烫着碎碎的一头小卷儿,正眯着眼打量她。
朗霞脱口叫出了那个名字,她说,“引娣。”
“啊呀!”引娣叫起来,“真是你呀,朗霞,我从鼓楼那里,就跟上你啦!我心想,会是朗霞吗?可别叫错人呀——”
她们俩,昔日的小伙伴,五十年前的小伙伴,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笑着,时光的大河,在她们身边,汩汩地流,她们都听到了那惊心的声响。
“你过得好吗?朗霞,”引娣含着眼泪问。
“很好,”朗霞回答,“你呢?引娣,你过得好吗?”
引娣笑了,她没有回答朗霞的问话,却说:
“朗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朗霞也笑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引娣说,“前几天,我看见婶儿啦,婶儿回来了,就站在那儿,站在那棵榆树下,说,‘你看,结榆钱了,满树都是榆钱儿,朗霞最喜欢吃榆钱蒸的拨烂子了!’我一看,真是!那棵树,死了好多年了,可今年,呀,又活了!你看,这满树的榆钱儿,结得多好!今晚上,我给你做榆钱儿拨烂子吃。”
“你说谁?”朗霞问,“谁回来了?”
“婶儿啊,”引娣回答,“马兰花大婶儿啊!她有时候会回来看看。”
正午的大太阳,朗照着,唰的一下,朗霞感到全身如同有一股电流通过。那棵老榆树,她的故交,原来,是它在召唤着她,它用满树繁密的榆钱儿、用它死而复生的深情厚宜,召唤着她。也许,不是它,是——母亲。她看见树下的母亲了,站在那里,年轻,美丽,像榆钱儿般清香,望着她,忧伤地微笑。
她拉过了身后的女儿,说道,“妈妈,这是您外孙女。”
然后,她哭了。
隐秘盛开的西街
———评《朗霞的西街》
张燕玲
选自《北京文学》2013年第8期
“小说直入80年代的精神通道,两个平行而相交的故事和真伪诗人的命运,充满了80年代的理想情怀,个性飞扬、奋不顾身,尤其是故事独特的浪漫主义色彩里,洋溢着一种当下罕见的奇妙的理想主义、辽远的历史回声和清冽的小说气质,令人神往。”去年春天,在给郁达夫小说奖推荐蒋韵的《行走的年代》时,我如是说。
是的,无论是《栎树的囚徒》《我的内陆》,还是之后的《隐秘盛开》《行走的年代》,以及今天的《朗霞的西街》都是蒋韵内心对过去时代一次又一次独特而《完美的旅行》。文字耐心地发掘陈旧岁月深处的隐秘,并一一接续和转换为她的生命悲情,以及她对生命轻重的忧思,直抵世道人心,建构了一个只属于蒋韵的独特的精神世界。沉静优雅,却个性飞扬;诗意绵密,却高远奇崛;女性的决绝和诗性在此隐秘地盛开,一点一点散发出奇异、忧伤而浪漫的理想主义气韵,余味绵长。
《朗霞的西街》继续了蒋韵恬淡而清冽的笔调,为我们描述了几位个体的、有着浓烈的自我生命能力的女性形象及其命运,她们戏剧性的命运,浓烈固执的情感,执着纠结的内心冲突,体现了她们对生命重与轻的承受力,宁静优柔却决绝坚韧。主人公马兰花十七八岁那年嫁给国军连长陈宝印,两年后随升至营长的丈夫住进西街并生下女儿朗霞。而陈宝印因捡到“放下武器,回家团圆”的传单心存希望,又思妻女心切,临时离开逃亡台湾的船只回家,在对新时代“镇反”及系列运动的观望与失望中,只身隐藏后院八年,被邻居锦梅揭发判了死刑,爱妻马兰花受此牵连也死在狱中。五十年后,老年郎霞带着女儿归来,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故事忧伤惨烈,而马兰花宁静乐天的生活表象下,那种生死与之的果敢精神却活在我们心中了。
马兰花是以生命之轻承受生命之重的,她简单轻巧,只为爱而活;她沉重坚韧,也只为爱而奋不顾身,决绝而灼热。因为支撑她的是地窖里注定透支她一生的男人,那个说过“兰花,这辈子,我要让你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后悔嫁给了我”的男人,世事也真的就“让马兰花,心甘情愿为这个男人,去赴汤蹈火”,乃至她以一种虔敬温婉谢绝了最适宜她再婚的赵彼得医生(那顿极其动人的晚餐,在赢得读者的心时,当然也赢得了赵医生一生超越男女的情义,以及他同样果敢的车站相送和十数年对郎霞的秘密支助),并使她在那个充满异己感的世界有尊严地活下去,那是她的宿命。因为,爱情,尤其她的不被现实容纳的爱情必定要在生活的尘土和时代风暴里打折扣,但面对灾难,面对生命之重时,马兰花居然有着独特的生命态度,她一面与生死与共的老保姆冷暖相依,共同养育和温暖着年幼的郎霞和家庭生活,在她乐天、灵巧与安详的感性之下,是无奈悲凉的热血沸腾和果敢担当的另一面。如此不宁的岁月,她居然以生命之轻调停妥帖,知人知世,捐前院,开侧门,谢绝赵医生却只能选择信任锦梅,她已别无选择。果然出事,地窖下八年的秘密实在是太过长久,随着郎霞的长大,世事变得沉重。这便是简单的爱情和复杂的人性,我们也许会感叹一个被判死刑的男人对女人一生的掠夺,但如果一个对此视若无畏的女人看中了他,他真的就有福消受如此旷世决绝的感情。如此诗意,散发着魅人的女性气质。
锦梅,也是为了保护她隐秘的不伦的爱情,一夜未眠之下竟也决绝地揭开另一个不属于她的秘密,一个连西街都无法承受的惊天秘密——马兰花在家后院地窖藏着她的国军营长丈夫。揭秘的同时,这个美好女孩也在道义上童真失落,失落的还有郎霞家那些让她踏实和温暖的“朴素却悠长的食物香气”“温暖而单纯的冬夜”……这个人物扭曲、纠结的戏剧冲突以及人性的复杂性,与马兰花一样成为隐秘之下果敢的生命抉择的女性形象。
如果说她俩为了爱情,以直率的生命态度,雪藏或揭发秘密,她们的生或死,跃动着凄美而热血沸腾的人性与时代局限性,她们身上既寄予了蒋韵的博爱精神,那种对女性给予的深切同情与理解的爱意,流动着人类文明精神高度的生命力,又显示了蒋韵的恬淡而浓烈、清冽而迷人的叙述功力。平和散淡,日常稔熟,尤其冬日里西北人家炕上的针线,炉火边的煨食,犹如写意国画,意境细腻沉静,语言鲜活个性,洋溢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喜感暖意顿生。真的见心见情,个性飞扬。读着,不禁莞尔,会心会意,这种恬淡是学不来的。而且整个故事文字控制得十分妥帖,准确,富有张力。笔力均匀、恬淡、自信,将寻常事化入字里行间,而隐秘的深处,却盛开着要说和没说出来的秘密,一切只是冰山一角,富有张力。在此,恬淡是一种推动力,推动读者追寻那个令人品味的隐秘,隐秘深处还有蒋韵寄予西街寄予郎霞的生命悲情。
郎霞的崩溃来自冲击她宝贝生活的秘密,那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与重。为此,她怨恨一切,包括向她隐瞒真相的宠爱她的母亲,温室的她哪见过暖色之外的寒冷和生活的杂质,甚至烟火气息。当小郎霞要自己上后院茅厕“活泼地”,遭遇雪藏八年之“鬼”成了必然。随着“鬼”父亲被公审处死,母亲入狱,娇娇女郎霞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并不再开口,流落他乡。所幸,保姆奶奶的爱,是她成长的甘露;那位曾感念她母亲情义的赵医生十数年的秘密支助,成为她黑暗生命中长久的灵光,日益激活了郎霞死水微澜的艰难生活,并最终温暖了她冰冷决绝的内心,使她有了择善而生的理由,精神得以成长,并回到尘土烟火的人间。故事结尾,年老的郎霞以一生的坎坷和感恩回到西街,献花于赵彼得墓前并为女儿解开家族的秘密,苍凉而温暖。
西街老屋院里枯死了的榆树也仿佛知道郎霞归来——“又活了”。风物有灵,一枯一荣,隐秘中事事自有其法则。“那棵老榆树,她的故交……用它死而复生的深情厚谊,召唤她。也许,不是它,是——母亲”。老榆树下,她哭了。回到了西街的朗霞,再也回不到过去,但在流动的生命里她明白并理解了她死去的父母,她爱他们,在创伤的内心,在内心的隐秘处……
在此,蒋韵的叙述形成了一个外松内紧的情结,丝丝相扣,严密绵实,却内力扩大,绵延不尽。因为女孩朗霞稚嫩心灵与粗粝世事磨合的成长故事,就这样汇入了西街以及大时代的社会和历史,也唯此,它就不仅仅属于朗霞个人。于是,生命悲情与人性之花在西街隐秘盛开,漫香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