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声音传来,王美花仍有些紧张,紧张舌头就僵。儿子喂了两声,你倒是说话呀!王美花这才问,北京下雨没有?儿子似乎愣了一下,下雨?下什么雨?王美花说,村里下了一夜雨。儿子啊一声,说北京好着呢,又问她有什么事。王美花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燕燕还好吧?儿子很吝啬地说好。王美花说想和燕燕说话。儿子没答,呼吸嘶啦嘶啦响。王美花忙说,不,不说了。那边却传来燕燕的声音。王美花叫声燕燕,突然哽住。燕燕连着声喊奶奶,王美花喉咙堵塞,整个过程只说了一句话:奶奶听见了。
王美花憋得够呛。跑到院里,大口大口吞咽着空气。
第二天,王美花起得晚了些。她想去镇上把钱取出来。吃饭时,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出钱,就等于承认了那个事实。要是吴丁胃口很大呢?今儿打发走,明儿又来呢?身子可以一次次给马秃子,闭了眼,一次和两次没什么区别。她没那么多钱。不能就这么让他捏在手心。没别的招儿,只有躲。他不会老在乡下耗着,耗不过自然会离开。
王美花躲到自家地里。除了包出去的地,剩下的也就二亩多,一半种了胡麻,一半种了土豆。锄过不久,杂草还没长出来。再锄一遍也没坏处。中午吃了点干粮,躺在地头睡了一觉。被噩梦惊醒,日已西斜。脸上手上叮了许多包,她拍打一阵,抹了些唾液。
夜色把田野盖得严严实实,王美花才往回走。快到门口,她前后左右扫了好几圈,确信没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喂了鸡,烧开水,做好饭,刚端上桌,有人敲门。王美花一惊,整个人被冰水浇了似的。好一阵,听出是马秃子,竟然如释重负。
王美花埋头吃饭,不理马秃子。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马秃子看不清楚似的,往前探着身子,说你不能这么对付呀。然后把拎着的塑料袋在王美花眼前晃了晃,搁王美花面前。一只酱猪蹄。见王美花不动,马秃子找出菜刀,切成几瓣。那天打了你,这个猪蹄算我赔罪,你别生气了。王美花冷冷地撇撇嘴。马秃子说,我是畜生,我真是畜生,好吧,我替你打个耳光。当真打了一掌,极响。王美花仍绷着脸。马秃子说,要是不解恨,你打?再不解恨,我去自首。
王美花突然抬起头,狠狠瞪他一眼。她是恼怒的,却又说不出的慌。马秃子当然看出来了,笑得就有几分诡异。我逗逗你,怎么会呢,就是嘴巴烂掉,我也不会。王美花顿了顿,夹了一瓣猪蹄。猪蹄倒是酥烂,但嚼不出味儿。她吃了马秃子的东西,尽管仍是嫌恶的表情,可她非常清楚,她已经向马秃子示好。马秃子说,这就对了嘛,又不给你下毒,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王美花竭力把头埋下去,实在不想看那张老脸。
今儿在哪儿干的?马秃子靠着柜,手指敲着。回来得这么晚。王美花没抬头,咋?去哪儿还要告诉你?
马秃子说,瞧你这火气,不是惦记你嘛。今儿有个人找你,在我那儿待了半天。
找我?王美花猛仰起头,死盯住马秃子。
马秃子说,搞什么调查的。
寒气蹿向脑顶,脑袋顿时麻了。牙被骨头硌着,她龇龇腮,没好气道,从什么破地方买的,牙都崩掉了。
马秃子往前一蹿,我瞅瞅。王美花用筷子点他一下,滚开吧,稀 罕你!
马秃子涎着老脸,我这么好的身体,你咋会不稀罕。
王美花骂,少扯!那个人调查什么?
马秃子说,乱七八糟的,我也没兴趣听。咋?你害怕?
王美花不屑地哼了哼。我连你都不怕,还怕什么?
马秃子嘿嘿笑,你不怕我,自然好。
王美花问,他都问你什么了?
老东西显然瞧出王美花的担心,说,我没乱说,和他胡侃了半天。王美花警告,乱嚼,小心你的头。
马秃子拍着胸脯保证,然后眯了老眼,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王美花不再说话。收拾过碗筷,把炕扫干净,铺上褥子。不慌不忙很平静地解开扣子,仰下去。马秃子爬到身上,她闭了眼。胳膊箍住马秃子的腰,松松垮垮。以前绝不会。第一次。马秃子粗糙的腮蹭着她的脸,她躲了躲,定住,任由马秃子放肆。马秃子身上的烟味很重,王美花竭力忍着,不让自己咳出来。
马秃子又借去二百块。王美花没犹豫,只是往他手里塞得猛了些。
王美花兑了半盆温水,蹲下去。洗了没两下,她抽自己一掌,脏货,洗什么洗。猛一踹,盆子翻了,水往四下漫去,鞋湿了。她枯死的树一样立着。
照例没睡好,脑袋灌了脏水般。天空晴朗,阳光金灿灿的。王美花把被褥晒出,喂了鸡,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她不敢再躲。应该想到的,马秃子常在门口杵着,她不在,吴丁会找他搭茬的。躲是下策,得尽快把他打发走。如果这个世上有一个人想把马秃子生吞活剥,肯定是她王美花。但是,现在她和马秃子在一条船上。不把那个城里人打发走,和马秃子就白绑了,罪也就白受了。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
吴丁还真来了。王美花招呼他,让他把自行车推进院。吴丁边扇汗边说,我以为婶又走了。王美花说,今儿不舒服,歇一天,正好晒晒被子。你怎么又来了?有事吗?吴丁说,我就是想和婶唠唠。王美花说,我一个老粗,你识文断字的,和我有什么唠的?吴丁重重地叹口气,婶讨厌我,我明白,也理解,刀扎肉疼,那比扎肉还疼,既然疼,为什么不报案?让法律惩罚罪恶?王美花说,我听不懂你的话。吴丁说,婶,你不可能不想,你的心早就在流血,为什么流血还忍着,让罪犯逍遥 法外?
王美花站起来,抓把麦粒撒到院里。鸡已经喂过,她堵得慌。得透透气。吴丁似乎要追过来。她绊了一下,及时扶住,没摔倒。
吴丁问,不要紧吧?
王美花纳闷,要什么紧?
吴丁说,婶脸色不好,如果你不舒服,我改天再来。
王美花硬硬的,我没开店,你想来就来?
吴丁干笑一下,对不起,婶,你再讨厌我,也得听我把话说完,我能找到你,肯定是我知道些什么。不然,你我又不认识,我干吗找你?
王美花问,你听谁说的?什么人乱嚼舌头?就不怕烂嘴巴?
吴丁说,谁讲的不要紧。实话告诉你,我是套出来的,我向你保证,没告诉任何人。
王美花说,我孙女是干净的,你别乱泼脏水。
吴丁说,没错,她是干净的,永远是干净的,不干净的是作恶的家伙。作恶就应该受到惩罚,这是天理。
王美花想,她肯定说不过他。如果是别的事,绝不会白白让他诈,现在,没必要再费唾沫。于是,她笑笑,人最难的就是活着。以前,我认为只有乡下人不容易,后来知道城里人也不容易。没个靠山再没点儿本事,就更不容易。你大老远来了,也不能白来,说个数吧。
吴丁很难过似的,婶,你误会了。
王美花又笑笑,别装了,说痛快的。
吴丁叫,婶,你真误会了。我不是……
王美花重声道,鬼才信!说吧,想要多少钱?
十
铃声响起,吴丁正在洗头。下午起风了,刮得灰头土脸。他瞄过去,是左小青。顾不得滴淌的水珠,抹把手,迅速抓起手机。左小青的声音很虚,我被……撞了。吴丁轰的一声,大叫,伤得重不重?你在哪儿?那边已没了声音。吴丁哆嗦着拨过去,再也接不通。
吴丁匆匆收拾了就去退房。老板的眼神有些怪,吴丁偏偏头,镜子里的自己狼狈不堪,扣子串门了,头发顶着白花花的泡沫,眼睛流进洗发水的缘故吧,血染了一般。吴丁简单捋了一把。
天已经暗了。酒馆的灯箱次第亮起。吴丁走到平时客车停靠的十字街,几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问吴丁去哪儿。这么晚早就没客车了,打车吧。四百多。吴丁连连摆手。司机散去,一个矮胖司机却咬着吴丁不放。等了一会儿,吴丁决定打车。不知左小青生死,他心急如焚。司机让先交钱,吴丁搜遍全身也没凑够。卡上倒是还有,但镇上没有取款机,取钱只能到柜台。吴丁说到皮城就给他,司机连连摇头,短途可以,长途不行,他被骗过。吴丁费了半天口舌,司机说他宁可不挣。吴丁撇下他喊别的司机,也是不行。吴丁返回旅店,问老板能不能借他一百块钱,他不是骗子,过几天肯定会回来,他可以用身份证作抵押。店老板看吴丁几分钟,摸出一百块钱。
吴丁不停地拨左小青的电话,直至电量耗竭。左小青和他一样,在皮城没有亲戚。朋友倒是有。左小青第一个电话肯定是打给他的,完后就不通了。这意味着,她没有可能打第二个电话。
到皮城已是深夜。吴丁不知左小青在哪家医院,转遍几家大医院,天色放亮。昨晚有收治出车祸的,没有左小青。衣服汗透数次,吴丁再也流不出汗了。口干舌燥,火燎了似的。灌一瓶矿泉水,仍燥燥的。也许伤得不重,像他一样,只是手机没电了。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她仍在马路上。肇事司机跑了,没人送她到医院。横祸不该砸着左小青,她已经遭遇过不幸,老天不能这样不公。祈求没有任何意义,老天常常犯困,不公的事实在太多。
吴丁跑到批发市场,期望打听到左小青昨日的行踪。还没开门,吴丁蹲在墙角,腮帮子一瘪一鼓,似乎什么在乱窜。目光如煮过火的面条,软唧唧地摊开。公交车吃撑了一样摇过来,停靠在站牌处。这个站点上下乘客总是很多。那个熟悉的身影就这样撞进吴丁的视线。吴丁叫一声,想冲上去,腿麻着,不能动。
左小青走过来,几分意外,几分欣喜,你回来啦?
吴丁上上下下打量左小青,完好无损。他怔怔的,说个你,随后噎住。
我没事,咋……你不是盼着我出事吧?我进去了,晚上等我哦。
吴丁蠕蠕嘴,没喊出来。左小青竟然开这样顽皮的玩笑,不,简直是愚蠢。他一遍遍拨打她的电话,疯狂地到处找她的时候,她其实在睡大觉。费了好大劲儿,吴丁才抑制住,没有追进去。
吴丁昏睡了一整天,左小青进屋,他还在床上赖着。左小青挂了包,问就这么欢迎我?吴丁吃力地笑笑。左小青边往床边靠边脱衣服,钻进来已是光溜溜的。左小青极疯狂,像换了一个人。平息后,左小青捏捏吴丁的耳垂,你说要请我,不许赖哦。
青园街的大排档果然红火,已经没了位置,老板临时支了张小桌子。旁边有几家烧烤摊,整条街烟熏火燎。没几分钟吴丁就咳嗽起来,且持续不断。左小青问,要不换个地方?吴丁摇头,换个地方也一样,没关系。喝几口水,终于压下去。左小青建议他去查查。吴丁凄然一笑,老毛病了,我自己清楚。两瓶啤酒都打开了,左小青说你别喝了,我承包。左小青倒是有些酒量,但让她独饮有冷落她的意思。吴丁不忍,倒了多半杯。左小青半眯了眼,有些揣测的意味,馋了吧。吴丁笑笑,憋了许久的话终是说出来,你怎么作践自己?左小青瞬间没了好气,不那么说你会回来?吴丁说,你把我吓坏了,昨天夜里,我满医院找你。左小青说对不起。吴丁说以后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麻辣小龙虾端上来,左小青不再理吴丁,一门心思吃起来。吴丁慢慢剥着毛豆,目光从她身上离开,很快又移到她脸上。她的吃相可谓饕餮,但有几分可爱。她看上去是安静的,平时也这样,可只要疯起来,那可是不管不顾。去年中秋,半夜了,她突然想去太平山看月亮,吴丁当然就着她。他总是就着她。她本性偏豪爽,不会隐忍的,可在那件事上,她固执地沉默,不容他触碰。
怎么?相面?左小青偏着头问。吴丁夹一张餐巾纸递给她。左小青把嘴角一块虾壳拭掉,擦净手。实话对你说,我打算和你分手的,想到你的好,又下不了决心。你不在乎我受过伤,不在乎我的过去,比许多男人大气。但是大气得过了度,时时琢磨着把我的伤亮出来。我宁愿自己舔。忘掉,再大再痛的事也不算什么。和你在一起做不到,你总是帮助我回忆,提醒我记起来。你不愿意沉默,我只有离开。咱俩这么长时间了,我不是快刀,很矛盾。所以……那不是玩笑,不是恶作剧。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你在乎我。你不高兴,但是我高兴。来吧,碰一下。还生气?
吴丁说怎么会……
左小青说,我知道你生气,也不能老耷拉脸啊。黑天半夜的,吓唬谁?
吴丁没忍住,笑出声。
吴丁计划一周后返到营盘镇,还店老板的钱,更重要的,他未完成自己的使命。虽然只看到女孩的照片,但她楚楚的样子却刻在脑里。在他所知的受害者中,她的年龄最小。他清楚难度比以往更大,但绝不会退缩。他选择的路就是在刀刃上行走。
吴丁说要离开几天。左小青反对。过去,她对他的“抱负”虽然不感兴趣,并不阻拦。如果不涉及她,更不会与他争吵。彼此是有空间的。数日时间,她突然变了。当然,原来她可能忍着,现在忍不下去了。她说他不能再这么不务正业,得找个正经事做。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世界变得干净些,他是在清扫,或者说在拯救。左小青问他有什么好处,吴丁说他不图好处。左小青说她不能这么过下去,她想和别的女孩一样结婚,生小孩。吴丁说没问题呀,只要你乐意,这没什么不可以。左小青冷笑,问他有什么能力养孩子。吴丁被扎痛。他没想过,可能是不敢想。现在,左小青把这个问题抛过来,他不能再回避。他无法回答。他所有的钱都花在“爱好”上。左小青逼问,你说呀?吴丁黯然垂头。
冷战了几天。左小青的话给吴丁不小的触动。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开始做的时候,确实没想过。可是,现在结束又不甘。他讲了那个小女孩的事,保证最后一次。左小青质问,在他心中,她不如一个小女孩?
两人再次发生了争吵。
左小青出门不久,吴丁给她发了短信,背包上路。
已是两周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