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有意外的收获。第二条消息是“横田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赞助当代艺术十人展”。消息内容很简单,只罗列了十位艺术家的名字和个人简介,十个人当中有一个本市的,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们艺术分院的院长郭劲涛。
我点了支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事到如今,对于这件事情,我的态度莫衷一是,我似乎也没有很认真地去对待它,没有深思熟虑,没有承诺,也没有一个很充分的声音对我发令,我不过是在“做事”。但这个巧合却让我感到了某种必然性。据说有个“六人定律”,每个人通过身边的六个人就可以认识到世界上所有的人。如今这个定律在我面前发生了。我似乎是被上帝指定着要去做那个“代理人”。
我慢慢喝着茶,开始集中精力想问题。如果我要去干这件上帝指派的活儿,我就需要先和宋朗接触上。可是通过什么途径呢?不错,我手里有张他的名片,可以打一通电话给他,或者发个短信:嗨,你好董事长先生,咱们得谈谈你当年的破事儿。这并不可行,姑且不论对方是否会回应,这种做派本身就是我无法接受的。那样会让我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勒索者,让这件不乏正义感的事变味儿。我敢发誓,如果昨天我想到了这些,我一定会断然拒绝那女孩的,即使她对我忽闪蒙着蓝翳的大眼睛、柔若无骨地捏着我的左手。可现在我撞上了“六人定律”。
我有些兴奋,体内一定有某种物质发生了化学反应,而导致的结果是,我的消沉情绪在散去。我用手机打给郭劲涛。
接通后我说:“郭院长,是我。”
“你小子犯什么病?”郭劲涛愣了一下,“干吗这么叫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喊他“郭院长”。我们差不多同龄,关系也算密切,我从未如此称呼过他。可能是我不自觉的郑重在作祟。“哦,我觉得以后应该这么叫你,”我怕他再纠缠,立即问他:“你在参加一个画展?”
“是。干吗觉得以后应该这么叫我?我怎么你了?”
“画展详情跟我说说。”
“什么详情?不就是那一套,学院内网上有消息。”
“好,我看一下,没准一会儿还要打给你。”
“别打了,我有课,回头再说。”
“那行,要不中午一起吃饭?”
“请我吃饭啊?那你再喊我一声郭院长。”
“郭院长,我请你中午吃饭。”
“我弄死你,小子!”
“弄死你”是郭劲涛的口头禅,但这个胖子从没弄死过谁,倒是有几次差点把自己弄死。几年前他酗酒,酒后出过危险,最凶狠的一次是在洗浴城里用剃须刀割腕,救过来后赔了人家一池子的水钱。
学院内网上果然有画展的消息。本院院长郭劲涛参加横田当代艺术十人展。展览开幕的时间就在今天下午三点,莅临嘉宾的第一位,就是横田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宋朗先生。有什么可说的呢?上帝连你的头发都数算过。
老郭进来后首先问我:“你就在这儿请院长吃饭?”
我发短信把他约到了咖啡馆。吃饭并不是目的,我没有必要花太多心思。这个胖子没做院长前,和我称兄道弟已久,我给他的画写过很多评论,不免会有些溢美之词。关键是,那一次是我把他从洗浴城的池子里抱上来的。
“你想吃什么?”我说,“我看你可能又重了十斤。”
“我弄死你!”老郭将自己塞进对面的沙发里。他起码有老二百斤。可是他以前多瘦啊,当年我把他从水池子里抱上来时,觉得他轻如鸿毛。他要了一份牛排,我还是咖喱鸡饭。他对我说:“你还吃鸡,你个不怕死的。”
“老郭你当年如果是个院长,就不会一次次想着要干掉自己吧?”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我是在嘲讽他。“我弄死你!”他说,“老实跟你说吧,老子当年有病,抑郁症!都是喝酒闹的。想死,发病的时候真的是想死。”
“怎么没听你说过?干吗要瞒着?”我感到自己胸口被这个胖子擂了一拳。“怎么治好的?”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主要跟酗酒有关,酒戒了就好了。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我都通过电,是种治疗手段。”老郭挥一下手里的叉子,“不过现在我的简介可以写上‘割过腕,通过电’了,靠,很牛逼吧。”
我在发呆。面对这个曾经也是人群中那百分之十六之一的胖子,我在想,自己的简介有一天会不会也写上:割过腕,通过电。妈的,这没什么可牛逼的。我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问他:“下午要去参加画展?”
“嗯,干吗问这个。你好点儿没?”
“我没事。”他这么问我,说明我在大家眼里是个有问题的。“你跟横田集团熟吗?这个画展是它们资助的。”
“算熟吧,不过也是刚接上头,横田的老板想做画廊,可完全是个外行,请我做顾问。这次实际上就是我策展,请了国内几个有点儿行情的,完事都跟横田签代理。”
“这事横田谁跟你谈的,宋朗?”
“是他,换了别人我不会搭理,老子也是个院长。怎么,你有兴趣?有的话我推荐你也去做个顾问。你是该弄点儿钱了,”老郭看我一眼,“起码得给自己再买套房吧。”
“嗯,”我顺嘴答应着,“下午带我一起过去见见这个人?”
“见见?”老郭呼哧带喘地笑,“见见,见见。”
吃完东西我们各自要了茶。也许是他胖了,也许他如今是个院长,他不需要通电了;也许只是我的问题,我可能面临着通电。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复从前。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我们各自玩起了手机。微博上有人引用约翰·邓恩的诗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
我偶尔抬头,却看到对面的那个胖子手里攥着手机,歪头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像极了一座孤岛。
两点多钟我喊醒了他。在路边打车时老郭对我说:“我宁可花三十分钟打车,我再也不开车了。”
“不开好。”我其实对开车与否并不在意。
“上个月我差点儿出车祸。别以为出事儿都有什么原因,酒驾啦,疲劳啦,不是的。有时候干脆就是鬼使神差,你根本不知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就像被人扣动了扳机,好端端的,就撞上了!”老郭严肃地对我说,“你知道每年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日是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莫非是鬼使神差日?
“世界道路交通事故受害者纪念日!”老郭挥舞了一下拳头,“想想吧,专门弄了这么个纪念日,事情该有多严重。全世界每天有三千多人死于交通事故,十万人因交通事故受伤,我可不想找死!”
是的,数据很惊人,他的理由很充分,谁都不想找死。我在想当年的那一幕,他割开的手腕涌着血,那一大池子的水被染成了红色。
横田集团总部的大楼在高新区,画展就在它们公司的展览大厅举办。在门口签到后,我们一人得到了一朵胸花。老郭的写着“艺术家”,我的写着“嘉宾”。老郭笨拙地将胸花别在胸前,我随手将胸花塞在了裤兜里。我确认自己不是一个“嘉宾”,多少感觉自己是个来踢摊子的。
展厅里已经有不少人,有块大牌子被红布蒙着,等待被揭开。这种场面我不算陌生,间或还撞到几个熟人。他们跟我打着招呼,几乎第一句都是“好点儿了?”是的,好点儿了。看来我的不好,在圈子里是个共识。老郭忙着四处周旋,我心不在焉地看那些展出的作品。都是油画,而且尺寸都很大。整体水准不错,有一组题为“黎明将近”的,引起了我的兴趣。画面基本上是抽象的,但点缀着很多微小的具象造型,在空蒙的晨曦中,一些伞兵从天而降。看介绍,是位云南女艺术家的作品。我想,世界就是如此,有人天天发着“而黑夜已至”的微博,就有人画着“黎明将近”的油画,它就是每个人潜意识中不同的时间感乃至人生观,世界就是这样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三点整仪式开始。宋朗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现了。十位艺术家胸佩红花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五男五女,分列左右,看起来很均衡。艺术家们穿戴得各有千秋,就像老郭,只是裹着件圆领衫,因此让西装革履的董事长看起来只能像是个西装革履的董事长。他的确不高,不会超过一米六五,面色苍白,眼袋很大。我留意到那位云南女艺术家,她的个子很高,在队列里鹤立鸡群。老郭宣布由宋朗先生剪裁。礼仪小姐捧来了剪刀,他剪了,脸上有种颇为冷淡的笑。红布被揭开,十位艺术家的大幅照片露脸。闪光灯。掌声。仪式很简单,我想这是顾问老郭点拨的结果。宋朗依次观赏每幅作品,艺术家们礼貌地跟在身后。这不过是个过程,这些画儿他应该早看过了。没转完半个展厅,艺术家们就四散了,三三两两各自交流。只有老郭跟在他身边。我走了过去。
老郭正跟他比画看到我后,对他说:“宋董,我跟你介绍个朋友。”他转身看我。“刘晓东,”老郭说,“我们学院的教授,圈内数得上的艺评家。”
“你好。”他对我伸出了手。我想起徐果的话,“你们都是这个社会的强势阶层”。我不知道我是属于哪个阶层的,但此刻我握上了一个亿万富翁的手,我的手感告诉我,我们压根不是一个序列的。这是直觉,没别的解释。徐果让我凭直觉去判断真伪,是的,有时候直觉很管用。
“晓东你陪着宋董看吧,你的见地比我高明。”老郭把位置让给了我,给我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然后他便抽身走开了。
“刘教授,给我讲讲这幅画。”宋朗扬扬下巴。面前的画布上画着一朵抽象的花,大面积的绿色中浮现出靛蓝色的花冠,艺术家的色彩语言非常优秀,作品显然是在情感充沛的时候画就的。那朵花如此神秘,有种飞舞起来的内在的气力。
但我知道跟一个没有欣赏艺术品经验的人说这些是无效的。
“你觉得它美吗?”我问。他回头看看我,耸了下肩膀。“艺术的理想是挣脱和超越语言,甚至超越理性。就像我们往往发现只能用比喻去说明自己对绘画和音乐的感受。”虽然这不是我的愿望,但我还是想让他听得稍微明白些,“当我们用背景知识,用非常专业化的美术史知识去对一个现代艺术品进行批评的时候,往往会发现自己的武断和无知。所以,每个欣赏者,只需要尊重自己的直觉感受——它美,或者是不美。”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沉默了片刻,问我:“什么是美?”
“我觉得不借助过多的理性过滤,就能够打动人的,是视觉艺术之美的第一个要求。”
他不动声色,有两三秒的时间像是在闭目养神。随后他开始走向另一幅作品。
“我想跟你谈谈。”我跟在他的身边,低声说。
“好的,我也正想求教。”他说得很客气,“我们边看边谈。”
我知道他会错了意,没准把我当成了一个前来卖弄学问的求利者。我不想和他说着艺术转完整个展厅。我是个病人,我正在休假,如今我连站讲台的耐心都没有。
“跟这些作品没关系,是件私事。”我准备直入主题。
“私事?”他停下了,向我歪一下头。
“十年前那起车祸的事。”我们的目光对视着,我认为我没看到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
过了片刻,他说:“看完画再说吧。”说完他就重新将目光移向了画作。
他顾自一幅一幅地看下去。我只能跟在他的身边。他不再征求我的意见,但似乎看得颇为专注。在有些作品前他逗留的时间很长。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真的是看完了所有作品,然后他对我说:“我们去茶室谈吧。”
展厅的一侧就是茶室。我跟着他进去,有工作人员迎来,他挥手让她们出去了。茶室的空间很大,大概有二百平米,墙壁用实木包裹,落地窗可以俯瞰这座城市。杨帆住在上个世纪的房子里,我挤在书堆里,他在二百平米的空间喝茶。我不由得会这样去比较。我并不仇富。我只是已经从心理上和这个人对立了起来。
我们在一张巨大的黄杨木茶台边落座。什么都是现成的,他动手沏茶,手法繁复,花样真多。一切就绪后,他说:“刘教授你请讲吧。”
他这么镇定,我只能开门见山。“丁师傅的女儿知道了十年前那起车祸的真相,”我说,“她要求赔偿。”
“当年法院判了赔偿金。”
“你知道的,这不够。”
他托起茶杯在鼻子前嗅了三下,用目光示意我也喝。喝了口茶后,他说:“那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嗯,她是我朋友的学生。”我觉得应该强化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她父母去世后,我的这位朋友对她像对女儿一样。”
“她从哪里得来的信息?”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哦,”他似乎能够理解,问我:“她叫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认为但说无妨:“徐果。”
“徐果?”
“是。”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追问一下。
他的眉头蹙起来,又一次做出闭目养神的样子。但我觉得我并没看到他内心有多大的波澜。我等着他撇清自己。
他突然问我:“刘教授,你在学校教什么课程?”
“艺术史。”我不知道他何来此问,但也只能作答。
“自己画画吗?”
“现在画得少了。我本科读的是油画专业,研究生才改读了艺术史。”
“嗯,”他很认真地喝着茶,“我相信你。”他会怀疑我什么呢?认为我是一个来敲诈他的瘪三吗?“那么,”他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谈?”
“她觉得由我来谈效果可能会比较好。”我当然不能跟他说因为徐果认为我跟他都是“强势阶层”的人。我想,女孩的选择是正确的,面对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她可能真的没有太多的机会。
“她需要赔偿多少?”
“一百万。”我回答的不是很理直气壮。并不是我觉得这个开价太高,是我此刻觉得这个开价低廉极了,它甚至可能都买不走我面前的这张黄杨木茶台。我感到了某种耻辱,那种穷人才有的耻辱。但我不能擅自提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