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我对你没说过那三个字,我也从没对他说过,‘我爱你’。”
晚饭也没吃饱,仨人都不说话。谭欣端一坛当地米酒,往桌上一放,就是不说话。我打开喝了点,给她也倒一杯。有点微醺,我早早睡觉了。睡到一半我听见她进了我房间,一阵香气扑鼻。她左手捏住我鼻子,右手把吃的塞进我嘴里,低声问我:“像上校鸡块,还是像鸡米花?”我坐起来,没等吃完嘴里的,又被她塞进来一块。
“多吃点,我做了一个全家桶呢。”
“别拿这忽悠我,你这叫海南鸡饭。”
“我自己做的,这边买不着。你不是想让我还你一次肯德基吗?”
我快嚼两口把吃的咽下去,我们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我抱住她,容她在怀里哭一会儿,亲了她的额头,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谭欣,早一点说,哪怕一年前,你这一句都能把我整个人化了。可是,可是真讨厌,爱有时间差。我刚刚和你错过去了。”
我俩和衣而睡,大概是黎明,上来一阵寒意,她浑身发抖。我从后面抱住她,握住她胸前的手,直到她不抖为止。恍惚中睡着了,恍惚中又醒来了,恍惚中我听见她对我说:“我爱你,许佳明。”
我抱紧一点,不愿她难过,伸手在床前捡起鸡块放在她嘴前,问:“告诉我,一卡是多少?”
她笑起来,一口咬下去,大声说:“一卡就是一卡啊,一度就是一度啊!”
十九
情况跟我想得不太一样,中国已经没有纯粹的原始部落。我坐在昆仑山下,两米多深的冰河从我脚下流动。一群绵羊在河对岸缓慢走过。这一切都是美的,崇高的,直到有孩子发现这有一个汉人,尖叫着朝远处的毡包报信,全部都乱了套。一时间十几个骑马的年轻人将我围住,手指比画数字向我兜售他们采集的红宝石及玛瑙。我对他们解释,我只是来找人,谁能告诉我汉人哑巴住在哪儿,宝石有多少我买多少。他们听不懂,摊开双手求我看玛瑙。我推开他们硬挤出去,往外一看哭笑不得,那些骑不了马的老人们也端着宝石赶过来了。是啊,早该想到的,他们也使用人民币。
喊“不要”也没用,我抱头蹲下来,大家一起耗吧,我等你们回家吃饭。有个骑马的年轻人用生硬汉语对我表示,他可以载我出去,去他家,慢慢挑宝石。我笑了,看来只能这样了,去他家挑宝石。登上了马背后,他冲族人喊了几句,手拉缰绳冲了出去。远处更年迈的人还在来的路上,你们,你们,你们!都不好好放羊吗?
我让他慢点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汉人哑巴,他听不懂哑巴这个词。我手指着嘴,啊巴啊巴演示给他。他点点头,明白了,指着远处正端宝石四处找商机的老人。我眯眼瞧了半天,真是的,于勒也卖起这 个了。
六年以后,他完全成了柯尔克孜族人,一个柯尔克孜哑巴。我继父跟我讲,宝石是内地仿造好拉进来的,一个老板,每家发一些,大家按月结算,专门卖给过路的内地人。我咬着指甲笑起来,一时他也跟着乐,弄得上唇的胡须一层白色哈气,跟他们的胡子一模一样。
午饭我继父请客在毡包吃烤全羊,他叫来了几个要好的朋友。那个十来个字名字的中年人也来了。几年下来,他看得懂我继父的所有手势,再翻译给其他人。柯尔克孜族人饮酒不多,肚子一饱,杯中酒没喝完就纷纷告辞。曲不终人散的感受,一瞬间就剩我们俩了。
午睡后继父要带我去个好地方,附近一处背风的山腰,刚好可以看见白沙山的雪顶。我继父抽起烟袋,告诉我没事他就坐在这里,真美。我点点头,我说前几年一直喜欢一个女人,她给我讲什么是美,她说美是主观感受,比如老虎是美的,可你要是在森林里遇见,就一点都不美了。
我继父笑起来,又续上一袋烟。
她还说,那种崇高的美会让你感动,因为你在它身上,看到了你想拥有的那份品质。
艰涩的哲学理论,貌似进了他的心。于勒连抽两口,看着白沙山的雪,可能山顶的那一片圣洁正是他努力在追求的。两袋烟抽掉,我继父打手语问我,谁杀了林莎?
你怎么知道?我刚一直在犹豫什么时候跟你说。
你恨我,不会来看我的。如果哪天你来了,意味着凶手抓到了。
我没否认,我知道我伤透了他的心。我接过他手里的烟袋,装上烟丝给自己点上。白沙山全由河底的白沙冲积而成,微风吹过便见到大片涌动。山顶的积雪四季常在,有时化掉,有时又下一场雪,常年都那么多。我从背包掏出画板,我说我得画下来,那么纯粹的美。
他很意外我成了画家,侧过头看我落下每一笔。后来他站到我身后找好角度,让手影落在画板上:我想你,这么多年我每个下午都坐在这想你,我天天都问自己,他们能不能抓到凶手,我能不能活着看到我儿子,看见他原谅我的一天。
我放下笔,转过来看着他,右手摸两次下巴讲,放心在这里养老吧,我还会再来。我要结婚了,我姓许,将来我让孩子姓于。
他忍住不哭,迎风眨眨眼睛打手语:我早就想好了,真能等到那一天,我就跟你一起回长春。抓进去的时候我没犯法,我不服他们枪毙我;出来的时候我犯了重罪,他们应该枪毙我。我要去自首。
我咽着唾沫,眼睛睁得大大的,尽量往远看。帕米尔高原的云特别低,我看见天边的一朵白云飘着飘着就被山尖勾住了,挣扎不开便围着山顶下起小雨。冬日的积雪被雨水打湿,裹着山体的白沙,又拽着碎掉了的云朵,白色流淌一片,朝着山脚奔下去。远远望去,仿佛心底永远追求的那一抹白。
二十
我继父提议开车回去,来的时候匆忙慌张,想再走一次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们两辆摩托,白天行路,晚上露营,出发第六天进入沙漠地带。两条公路纵横将塔克拉玛干贯穿。每三公里便有一个供水站,用来浇灌两侧护路的红柳。傍晚时分我们准备停靠在一家供水站露营。一个姓李的养路人从里面出来跟我们打招呼。他和老婆在这儿工作快十年了。他希望再干十几年,死在这里。
每个供水站都住着一家人,沙漠里还有一百多对他们这样的夫妻。工作并不累,仅仅按时间表开关水泵灌溉红柳。但是枯燥,有时候你会感觉生命就像这根水管,一滴滴把它流完也就到头了。他建议我们明天往西经过十字路口时改往南,从库尔勒穿出去。
“那是你父亲?话很少啊。”
我回头看一眼,于勒正对着帐篷研究怎样开一个天窗。我问老李想家吗。
“我老婆就在这儿,我俩在一起就是家。”
我一阵心痛,我想念谭欣。我不爱她了,但依然想念她,我想念过去爱着她的感觉。
老李提醒我们晚上别进沙漠,夜里有沙蛇,毒性超过眼镜蛇,咬一口就毙命。我被这话吓着了,天一黑就和我继父并排躺在帐篷里不出来。于勒指指上面得意地笑,他真做成一个蚊帐天窗,一睁眼就能看见星空。不同于城市,沙漠的夜晚全要靠星光点亮。我们看不见对方手语,我竖起大拇指刮下他脖子。他笑了,仰躺着看星星。不一会儿他翻身面对我睡着了。也许是好几年里最好的时光,不委屈,不慌张,也不必度日如年的悲伤。
我胡思乱想,睡不着觉。夜晚风上来了,沙丘在悄悄移动,流淌的白沙如海浪一般咝咝作响。我闭上眼睛心里反复说,快入睡,我会做美梦。后来真的一连串的美梦,不断击碎现实的冰冷。好像我梦里都怕自己醒来,害怕离别,害怕死亡。不过中途还是醒过来了,一睁眼我就笑了,带天窗的帐篷,真好,一轮明月低悬在头顶,正在照亮我的人生。
——选自《人民文学》2013年第1期
极端戏剧化的阅读狂欢
——评《手语者》
金嘉卉
作为一名80后青年作家,蒋峰在小说《手语者》中呈现出的老练令人咋舌。一个好故事最终成为一篇优秀的小说,需要作者高明的叙事技巧和精细的剪裁。而《手语者》就如同这样一件精品,能使读者在充分获得愉悦阅读感受的同时,仍能细细品味把玩。小说集合了当下种种文学消费卖点,不同于其他单纯商业化娱乐文学,蒋峰有意将文学审美上的戏剧冲突和当代文学的消费特质合二为一,并推向极致。
极端化(戏剧化)是《手语者》无论技巧或是情节设计的突出风格。小说的叙事线索一分为二,许佳明的继父哑巴于勒蒙受不白入狱,继而成功越狱的逃亡历程是第一条叙事线。作者巧运匠心,而又不着痕迹,故事读起来畅快淋漓。作者凭借一个惊心动魄并感人至深的中国式逃亡传奇完成了向《肖申克救赎》等经典文本的致敬。在小说中,于勒的苦难遭际以艺术虚构出的极端个案出现,在极端处境中,由偶然性组合成完整的逾越常理的情节,总是在意料之外,却并没有使读者产生脱离现实的距离感。这得益于蒋峰对人物性格、经历和行为之间的平衡。于勒的底层出身、生理残疾和情变折磨并非浅显的苦难叠加,在作者细腻的观照下,这些身份特征成为决定单线情节走向的主导因素。许佳明在第一条逃亡线中主要以外部叙述视角的身份出现,以作者所期待的眼光和感受,巧妙地在暗中引领读者的阅读体验轨迹。同时,许佳明与于勒的父子深情使逃亡情节张力倍增。在情感关系的组织上,戏剧张力仍然是先声夺人的亮点。在许佳明的家庭构成中,血缘是唯一不被考虑的条件。他成长的大部分过程中生母缺席,继父于勒和与继父同居的妓女林莎是他主要的亲人;同时钱金翔作为于、林二人情感的第三者也在暗中影响这个家庭命运的走向。复杂纠缠的人物关系设定基本突破了读者常规伦理意识的极限,人物间的情感更无法用伦理做出居高临下的道德判断。作为青年作家,蒋峰笔下人物的情感细腻充沛,带有独特炽烈的生机和浓重的浪漫色彩,他将人物之间的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的深情写得入木三分。通过人物彼此之间深刻浓郁的极端情感来缓和伦理的破碎感,逃亡线索中的情感也就此沾染了传奇色彩。
幸而,蒋峰并没有将小说写成一篇单纯的快节奏猎奇故事。第二条关于信仰的情节线填充了小说阅读后味的空白。许佳明和谭欣的爱情线既关乎信仰,也是作者对无根的纯虚构逃亡叙事的一次面向现实的调剂。最终这个充满敬畏和信仰追寻的浪漫爱情故事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使得一个略有单薄的类型小说顷刻间变得丰润独特而深刻起来。亲情和爱情的两次哗变触发了主人公许佳明的青春成长史,也将小说紧紧地捆绑在现实之上。许佳明的恋爱故事在体现现实生活的同时,也完成了作者精致的极端戏剧化构想。
许佳明与谭欣的爱情极为不平等,许佳明将全部心意都投入到与谭欣的爱中,记录她每一个琐碎的事件,用自负来掩盖自己对于这份爱情的不安全感和自卑,显得疯狂而天真,同时也分外脆弱。恋爱中的许佳明是一个完全脱胎于现实的生动人物,而作者对于谭欣与暮年崔立的爱情婚姻的设计再一次冲击读者对于伦理的理解。作为一个典型的对爱有着感知缺陷的人,许佳明并不了解自己所爱的对象。无法通过表达和体悟爱来抵达爱的对象,带来的是漫天的孤独感。每个人都会对孤独产生惧怕,有些人藉此抵达了崇高,而大多数则被生活孤独的淫威所统摄。在发现谭欣与崔立两人的内情后,许佳明被孤独感逼迫,只好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许佳明内心成长在两种情感的压力下自然开始。或许由于报复心理作祟,许佳明开始试图了解崔立的艺术追求和内心世界。在谭欣个人极端偏执的眼中,幸福是世俗的,只有崔立是超越一切成规遗世而独立的,如同崇高和美本身。但实际上在谭欣和大多数人的生活中,信仰、艺术、崇高与美此类庙堂之音早已是曲高和寡,包括崔立本人在人世间陷入没落的困窘之境,垂垂老矣,微弱到无法作为长久的寄托。冒着随时被辜负的风险,所有无所寄托的人都绝望地将对他人的爱作为自己存在的目的。小说中两代人的爱都是热烈而残破的,许佳明被于勒的孤注一掷的逃亡抛进了生活的孤寂中,而在寻求安慰的途中又被谭欣的绝望灼成了灰烬。蒋峰用第一人称处理许佳明孤独虺尵的心境,“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满是郁结的自述带着作者自己的情感倾注,写出了青春的第一次沧桑记忆,这是蒋峰作为青年作家的优势和天赐之笔。
两条在伦理常情的极限上游走的情节缠绕在主人公许佳明一个人身上,许佳明的成长转变由对所爱之人的有意疏离到原谅重新亲近。互相切换的叙事方式选择也许和作者蒋峰作为编剧形成的行文逻辑有关,逃亡传奇和情感经历相互穿插,作者在每个情节转折的当口有意拉远读者与第一条叙事线的距离,交错插入另一条同样充满起伏的故事线,高潮互错的情节安排使情节冲突在有限的文本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体现。而小说中满布的极端冲突凸显出戏剧化的色彩和转化为影视作品的潜力。极端冲突是吸引读者阅读兴味的法宝,对于蒋峰这样热衷于追求极端戏剧化的青年作家而言,创作出戏剧性和技巧性并重的又一佳作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