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汉城一怔,继而笑道:“我明白你意思了。你说得不错,至少,我算不上一个革命的乐观主义者。当然,清廷的覆亡指日可待,可我们要做的,远不止推倒一个清王朝那么简单。中国积弱已久,无论从国家的肌理上,还是民族的心理上,早已百蔽丛生,不用说我们,就算再有几代人,也未必能使它完全振作。古人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想到人生苦短,而想要达成的目标又那么遥远,就算穷尽一生精力,到头来依然可能连一点儿曙光都望不到。有这样想法的人,恐怕是很难摆脱掉惆怅情绪的啊。”他笑了两声,又道,“不过,乐观未必就好,不乐观未必就不好。乐观的人,遇上了大挫折,反倒往往会转到不乐观上来,从此灰心丧志,失了锐气。反不如一开始就不乐观,只坚定心志埋头做事,这样即使挫折临头,也只会觉得是‘意料之中’‘不过如此’,不会动摇了根本。像我,几十年走到现在,中间经历了无数次选择,最终决定让自己成为一个革命者,对我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这幸福这么大,以至于把我整个生命包裹在里面,让我无需再去表现它什么,而那些惆怅啊、不乐观啊,就更是在这幸福里的东西了。我带了这种植根在大幸福里的不乐观的态度去做事,时刻提醒自己,罗马不是一天建成,太行王屋不是一日可移,杜绝一切侥幸,只踏踏实实把自己放到革命里去——这应该就是我现在的想法吧。”
周汉城这番话,是马凤云从没有听过的。他望着他高大清癯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蓦地空开了老大一块儿地方似的,这种从未体验过的空旷感让他很不习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剑声这时道:“先生,有个事我提醒一下,刚才他们说请您出任司令官,可是我很怀疑他们的诚意……”
周汉城付之一笑:“剑声,你在乎吗?”
“我在乎什么,我是……”
周汉城一摆手:“那就不要提了。我们只说练兵。我只要三百人,兵贵精不贵多,我和剑声只两个人,要的多了,照顾不过来,也难保不惹人猜疑。”
“不错。”
“在选人方面,我想了几条。既是为打仗,打胜仗,选的人自然要有胆气,身强体壮,不抽大烟,肯吃苦,不怕死。”
白剑声道:“这样的,墓碑镇上应该有不少。”
“还有,帮会是个大染缸,不管进来时候什么样,浸在里面长了,总容易变质,滚出来一身毛病。所以,选人的时候,要注意挑选那些诚恳老实,最好是入会未久,还不曾沾染太多会党习气的人,至于那些奸巧浮滑的帮会油子,则必须排除在外,一概不要。”
白剑声点头称是。周汉城又道:“我们选他们,也要他们愿意选我们才行。我想过了,入选会众除每月照常关饷之外,每人每天另加30文钱的补贴,以示优厚,你看怎么样?”
白剑声道:“您想得很周到。”
周汉城又想了一下:“这样吧,我把各方面花销列个单子,让他们尽快拨钱过来。剑声,选人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的。”
“那,你呢?”他问的是马凤云。
马凤云没想到周汉城会问自己,不禁愣了一下。
“是啊,剑声一个人忙不过来的,你们是师兄弟,你愿意帮他吗?”
2
墓碑镇里,寻常会众住的都是一式的矮房,一间屋里,十几个人的大通铺挤得满满当当。现在这时候,屋里便只老梁头一个人,他盘腿坐在炕上,面前小火炉上温着壶老酒,火炉里的松木片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酒香悠悠地飘出来,他咽了口唾沫,一猫腰,从炕底下掏出一副小罐儿小碟儿小杯儿,从罐子里抓把咸豆,用小碟儿轻轻筛了筛数目,又添了一小把在里头,这才从炉上取过酒壶,把小杯儿满斟了,先放到鼻子底下慢慢闻着,微晃着脑袋,让酒香舒舒服服地在身体里打一个转,通体都舒坦了,那神情,就像未饮先醉了似的。
他正要喝,房门突然开了,五六个人拥进来,大喝:“好你个老梁头!值夜不见人,原来偷偷溜回来喝酒!”把他吓得一抖,酒洒了满手,等看清楚人了,才把心放下,忙不迭把一手的酒啄干净,一边道:“唉,罪过罪过。”
进来的都是这屋的,刚值完岗下来。头前叫铁生的,脱了汗津津的衣裳,光膀子往自家铺上一坐,道:“说真的,你别太不当一回事。虽说老哥从前是个人物,可你自己说,这几年,你怎么什么劲儿都没了呢?要不然,凭你,怎么也不能跟咱们兄弟成一屋啊?就说刚才,得亏来巡的是大福,自己人,说两句也算了,要落别人手里,脸蛋子瓜嗒一沉,当值不到的罪名,就够你喝一壶的。何苦来的?真不知你有什么事儿想不开,还是把事儿想得太开了?”
老梁头笑笑,就着咸豆,喝他的酒。
几个人打了水进来,擦抹身子,继续聊进门之前的话题:
“你还没说你怎么想哩。”
“一天三十个钱,要一个月也不少啦。”
“嗯,我也这么想。在下面还好点儿,现在上了山,就没别的进项了。一天多三十个子儿也是好的。”
老梁头道:“你们说的,就是招人练新兵的事?”
“啊。老哥你怎么想?”
老梁头晃起脑袋:“我?我不掺和这事。”
边上有人道:“你不掺和?你掺和了也得人家瞧得上你啊!”另一人笑道:“一天三十个钱,酒够打两斤的,你不眼馋?”
老梁头冷笑道:“眼馋?有钱买也得有命喝才行啊。你当这钱好拿的?这时候练新兵,明摆着要你替他们革命党卖命。你知道什么是革命党?你说得出子丑寅卯来,把命卖了还不算冤。不然,三十个子儿就买你做了糊涂鬼,我可觉得这买卖划不来。”
铁生却道:“话不是这么说。咱们在春山堂,干的还不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有什么两样。再说,虽然咱不懂,但外头都说革命党如何如何,将来多半轮到他们坐江山,这总不会全是放空炮吧?那位周先生,咱们都见过,好人啊。”
老梁头冷冷道:“姓周的到这儿不到三天,你统共见过他两次面,就敢认定他是好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像这样一个人,这么容易就被你看清楚了,他就不是他,是你了。”
铁生光火了:“别的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棚里,我亲眼见的!这回他挑人,我怎么也给他捧场去,只要他瞧得上,我铁生没二话。说走就走,你要不去,你待着!”说着,把衣服一披,腾腾地走出去了。
老梁头慢慢把壶里最后一点儿酒喝完了,才把脚从炕上放下来套鞋子:“没说不去啊……唉,命,每个人就一条,要都像你这么轻易把自己交出去了,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剑声和马凤云在镇子中央选地方扎了两个棚子。袁应泰领着金标一干人到得最早:“二位,我给你撑场子来啦!”
两人连声称谢。马凤云此前已点名借了金标过来帮忙,这时把他叫到一边,把选人的要求说了,道:“长枪会的你熟悉,那边的人选,就由你多费些工夫。”
金标吓了一跳:“我?不行不行,这么大的事,我干不来的。”
马凤云一笑:“这又是什么大事情了?你把大的几条把住了,别招品行不端的进来,也就行了。”
新兵招募得很顺利,不到一个时辰,已经选了近百名。马凤云忙得不可开交,论心情,反是半个月来最畅快的,连自己也觉得奇怪:或许这是他离开省城以后,参与的第一件无需担心和掩饰,尽可以晴晴朗朗放手去做的事情吧。他又张罗了一会儿,走到边上茶棚来喝茶。
茶棚里这时只一个人在,抬头见他进来,招呼了一声:“是马爷。”马凤云看那人四五十岁年纪,胡子拉茬,穿一身污糟糟的春山堂号衣,记得是背尸首的那位:“您是那个……”那人笑笑:“您记得我,我姓梁,都叫我老梁头。”
马凤云点点头,在边上倒了碗茶,慢慢饮着歇息。
老梁头不断打量马凤云。马凤云觉出来了:“有事?”
“没有。”
“哦。你也是想来试试?”
老梁头笑了:“我坐了有一会儿了,你们挑的我看见了。人贵有自知之明,呵呵。”
马凤云笑了笑,自饮他的茶。
“马爷,有一个事请教。墓碑镇是小地方,闭塞得很,您别笑话。都说革命党势力大,不知现如今,已经占了几座州城府县了?”
马凤云愣了愣:“这个……好像还没有吧。”
“那么说的话,也是占了哪里的山头了?”
“也不是。”
“哦。也不奇怪啊,谋定而后动嘛,都说大清朝要亡,必会亡在革命党手里,不用说,这人马钱粮上的筹备,一定是经营多年,实力雄厚的了?”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只听说这几年在南方跟清军打过几仗,每次都不很顺利。”
老梁头点点头,若有所悟:“这我就明白了。看来,这就是革命党为什么会找上我们的原因啊……”
喝完了茶,马凤云从茶棚出来。他回想老梁头的话,慢慢咂出些怪味道来了。便在这时候,忽然有人轻声叫他。马凤云听声音耳熟,看那人时,见穿着是春山堂里的一个头目,生得最寻常不过的一副长相,唇上蓄了两撇小胡子,却不认得。
“是哪一位?”
那人不答他这话,只道:“马爷,我有两个朋友,想一起进来练练,请马爷帮这个忙。”
马凤云道:“招募尚未结束,你朋友真有兴趣,尽来试试不妨。”
那人道:“问题就在于,我那两个朋友,没能入了您师兄的法眼。”
那人甫一露面,马凤云便觉得最近刚在什么地方和此人说过话来着,只是这人的相貌决计没有见过,当真奇哉怪也。他一边心里搜想着,一边同那人说话,听那人口气阴鸷,不似是等闲角色,忽然心里一凛,面前陡然闪过今日清晨在山顶找上自己的那个人来,脱口道:“你就是那个人!”
那人见马凤云认出来了,“嘿嘿”笑了两声:“马爷好耳力。”
马凤云道:“这里这么多人,你还敢来找我?”
那人笑道:“这里的起码有一半跟你说过话,这时候找你,反倒是安全的。”
“你说的两个朋友是……”
那人道:“姓周的要在这里搞些动静,这样的事我们自然要弄明白了。”他指指不远处的两个人,“就是他们。”
马凤云看了看,却不答他。
“怎么?不行?”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那人脸上一紧:“你问这个做什么?”
马凤云笑道:“瞧这两位的身板,还有打呵欠露出来熏得蜡黄的大牙,明摆是大烟瘾缠身的相。你们要还有的挑,回去换两个来再说,要是比他俩也好不多,你干脆死了这条心吧。”
那人“哼”了一声,却也拿不出话来反驳。
马凤云道:“其实清兵压境,山上加紧练兵,这事再寻常不过,要你疑什么心?不如办好你分内事是正经。”
那人略一思忖:“好,这摊子我先不管了。你记着,我们的事就在这两天。”
“已经有办法进李宅了?好快啊。什么办法?”
“你先不用问。我跟你说一声,你心里有数就行。对了,你身后有一个盯梢的,你知不知道?”
“是个小娃子吧?我知道。”
“麻烦吗?我可以帮你解决。”
马凤云摇摇头:“不,是个麻烦,但——我自己来。”
朱阿秀走到空场来的时候,看到段小湖穿了身树皮色的衣服,一本正经地把身子藏在棵大槐树背后,不错眼珠地盯着场中的马凤云。她觉得好笑,轻手轻脚走过去,拍了下他,段小湖吓了一跳,顶着的一脑门树叶都掉了下来:“秀爷!”
朱阿秀忍着笑道:“你干吗呢?”
“您说的,盯他呗。”
“那也不用这样。你搬把凳子,大模大样坐到他对面去,都可以。要紧的是看住他,别让他做出事来。”
“做什么事?”
朱阿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任何事。”她从树后望出去,那个人在人群里忙忙碌碌,脸上第一次露出轻松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她自己心里竟也跟着舒畅了起来。
但是,一个人的出现,就像一根针一样,戳破了正在酝酿着的愉悦气氛。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一个小胡子,他走到马凤云身边去,和他说了两句话,然后,他脸上轻松的笑容就消失了。
朱阿秀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变化。
“查一下这个人。”
她朝马凤云走过来。小胡子警觉地扫了她一眼,匆匆和马凤云说了两句,一转身,没入人群中去了。
“朱姑娘。”
朱阿秀不动声色:“那个人是谁?”
“哪个?这儿有太多人了。”
朱阿秀笑笑,“先随你怎么说吧,”不过她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周先生打算怎么做?”
“还不知道。他正在拟一份大纲出来。我想,那会是一个大计划。”
正说着话,空场上忽然起了骚动。春山堂长枪会两边,不知因为什么又起了争执,双方气汹汹地涌向一起去,白剑声和金标站到高处,张着手大喊,一时却也阻止不住。
朱阿秀叹了口气:“大计划?还是先压住这个再说吧。”两人一道赶了过去……
3
白剑声把一帖膏药贴在金标背上的伤处。金标趴在椅子上,痛得呲牙咧嘴。
周汉城皱眉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朱阿秀道:“还是为上次大火并,有一对仇家在那儿对上了,从口角到动手,最后,把别人也卷进去了。”
白剑声道:“没出大乱子,算好的了,可练兵讲究心齐,现在这样子,不是好兆头。”
金标气哼哼地道:“其实也简单,要春山堂做什么?尽添乱!先生不就要三百人吗?都由我们长枪会来,不就行了?”
他这话一出口,几人一起摇头。朱阿秀道:“你少说两句不成?”白剑声道:“现在墓碑镇上,两家关系很微妙啊。我们要不能一碗水端平,以后会有很多的麻烦。”
金标“哦”了一声,不言语了。
周汉城忽然问:“山上除春山堂和长枪会的号衣以外,还有别的样式统一的衣服没有?”
在座都是一点便透的人:“您是说,上面没有帮会标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