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从葫芦嘴回来,马凤云觉得很累,心里混沌沌的一片。这不是容易忍受的感觉。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做决断不难,反而是像现在,周遭空空洞洞,无着无落,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边用力,用了又会怎么样——同时被千头万绪和茫无头绪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紧密地包裹着,是最难熬的。
他当然会想到周汉城,想他要做的事,想他说的那些话。而同时,他也会想到霍景旸,想到他一样在为自己的信念执著进取,不惜生死。想到这两个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针锋相对的事业里去的人,从某个角度看过去时,却又是如此相似。因为想到这件有意思的事,他不禁轻笑了出来。从笑声里他察觉到了,他羡慕他们:心里面有坚定不移的根基,外边的世界再乱,再看不清楚,也不会乱了方寸。无论怎么样,他们也总比很多很多人(包括他自己)过得快活些吧。而他呢,一个缺少信仰的人,却偏偏被投到这错综复杂,最需要靠相信什么来支撑的环境里来,巨大的反差让他越来越无所适从了。
“尽快结束吧。”
然而,即使这样说着,这一切究竟会以什么方式结束,他依然无从想象。
窗上突然“啪啪”轻响了两记,马凤云一惊而起。
“谁?”
其实他心里已经猜着是谁了。推窗看时,果然便是那个小胡子。
“怎么了?”小胡子问他。
马凤云怔了怔,才发觉自己的神情很不好看。现在,他要比什么时候都更不想见到这个人。
“没什么。”
小胡子轻轻跃进房来:“事情定了,明天过午以后,到内城前面的枯树坡下等我们。”
“什么计划?”
“明天就知道。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马凤云想了想:“你借两个人给我,明天我要用。”
“什么样的?”
“什么样都行。上午那两个就好。”
小胡子想不通了:“做什么用?”
——之前和周汉城、白剑声一起去葫芦嘴查看的时候,马凤云对狭窄入口处两侧壁立的山峰发生了兴趣。他注意到,只有右手边一侧的山峰有小道向上,可供登攀,而从山顶俯瞰葫芦嘴,则是一览无余。他心里想到了一个主意……
“你不是很烦那个一直跟在我后面的小家伙吗?放心,明天他不会碍事的。”
小胡子见他已有计议,便不多问,正准备推窗跃出。窗外这时恰有人声过去。略一迟疑的工夫,忽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这两下敲门声突如其来,二人都是大惊。屋内只桌椅木柜明当当几件物事,余处几是一目了然,情急之下,小胡子闪身躲到柜子后面,勉强隐住身形。马凤云问:“谁?”
门一开,白剑声走进来。
“你没休息吗?”
“还没。”他看似不经意地迎上两步,封住师兄再往里来的道路,他克制着只让目光温和地停留在对方脸上,而绝不往柜子方向移动哪怕是一点点。在目光如炬的大师兄面前,任何一点儿破绽都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在收拾东西,这就搬到葫芦嘴去。你一起来吗?”
“我?”马凤云含混地应了声,那个字或许是“好”?他自己也不大肯定。而同时,多年的经验在提醒他:如果他接受了,他在墓碑镇上的活动空间将被进一步收紧……“我先不动了,看情况再说。”
“也好。”白剑声没有坚持。他退出门外去,忽又站住,“先生拟的练兵条目,不知怎地,好像泄漏出去了,你知道这个事吗?”
马凤云很意外:“泄漏出去?怎么会?就只几个人看过。”
“你没对人说过吧?”
“没有。”他看白剑声紧拧双眉,“反正这两天也要公之于众,应该不打紧吧。”
白剑声摇头:“不一样的……既然你不知道,那就没事了。”他若有所思着,慢慢走开去了。
马凤云觉得很幸运:如果不是正好有事纠缠住的话,以大师兄之能,这房间里还有第三人在,他不会察觉不到。
“他在说什么?”小胡子慢慢从柜子后面探出头来,问。
“不关你的事。”
6
晚上,新兵在葫芦嘴吃的第一顿饭,是馒头、咸萝卜条,外加一大碗牛骨头煲黄豆汤。从队官到兵士,都是一般伙食。铁生狼吞虎咽完了,遛达到营房外头,靠着墙,吹着小风,咂巴着嘴里牛骨头的鲜味儿,觉得这一顿吃得很舒坦。
他看到那个砸过他脑袋的林占虎,和另几个这时候聚在一边,正低声说话。他们的神情显得很古怪。
他憋了劲想找机会还那小子一下,但看他们几个窃窃私语,自己反有些心虚。等他们聊完了,林占虎一个人走回来,铁生在门外头扯了他一把:“聊什么呢?”
林占虎瞥了他一眼:“我瞧你这一顿吃得挺美啊?觉得来对了?”
“啊,有什么不好?”
“你就没想过,这是先给你一个甜枣吃,难受的在后头哩。”
“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林占虎微一犹豫:“我也是听来的。听说那个姓周的,想把咱们三百人,和整个墓碑镇给隔开来。”
“什么意思?”
“就是没经同意,谁也不准擅自离开这儿一步。还不止这个。还有这个不准,那个不许,好多条呢,一下子也记不住。妈的,操练时候还好办,练完了,什么都不让耍子,只能待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这叫他娘的什么鬼日子哟!”
铁生听着也有些傻:“不能吧?”
“是啊,所以我现在还在这儿呢。明儿要说是真的,三十个钱我不要了,拍屁股走人,什么革命党,老子不伺候了!跟你说,可不是我一个这么想,到时候要真这样,你就瞧着吧!”他撂下这话走了。
留下铁生挠着脑袋:“不可能啊!把咱们都关这儿,跟其他人隔起来,什么时候也没听说过这种事。周先生真要这么干?为什么呢?”
夜已经很深了。白剑声把葫芦嘴一片最后巡视一遍,安抚了值夜的岗哨一番,这才走回自己的营房来。
这座营房是葫芦嘴七座营房里最小的一座,分内外两间。里间是官长的居所,周汉城搬来后便住了这里。外间则安排给白剑声和金标等人居住。白剑声轻手轻脚推门进来,睡在门旁铺上的金标警觉地一翻身,白剑声摆摆手,示意他接着睡,自己轻轻带上门,走到里间屋来。
白剑声追随周汉城多年,虽然脚步声轻微,周汉城却已听出来了。他在灯下头也不抬,只道:“晚上外面冷了吧?我烧了水了,你喝一碗。”
“好。”
他倒了碗水,慢慢喝着,道:“我走了几圈。情形似乎有点不大妙。”
周汉城点点头:“不管走漏消息的人是否故意,都等于开启了一个动荡之闸。我本想先把道理讲清以后再着手实行。现在泄漏了出去,众口相传,其间势必又会加上许多我们想象不到的添头,搞得人心惶惶,互相猜疑,愈是猜疑就愈要传播,愈是传播就愈加猜疑……”
白剑声担忧道:“先生,明天怕会不好办。”
周汉城叹了口气。
烛光明灭不已。白剑声望着烛影下周汉城忧思的神情,心里忽然觉得很不好受。
“嗯?”
“我在想,先生如果不干革命,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有点想象不出来。”
“不干革命啊?”周汉城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人家说,两夫妻感情好的,慢慢就会互相越长越象。照这个说法,我干了那么多年革命,和它也算老夫老妻了,你看它呢,如果你够仔细,或许可以在那里面看到一点点我留给它的东西,而要是看我,我这张脸上,一定也有很多——说不定还是很多很多——它留给我的印记。人一生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如果我不干革命会是什么样子?呵呵,我也无从想象。”
因为这个话题,周汉城显得开朗了些。他把事情又仔细推敲了一遍,道:“明天依旧按原计划进行首日操练,包括队列、操法、步法、负重跑和击刺练习。时间很紧迫,我不想放弃每一天的训练机会。这样好了,原来我打算明晚跟大家解释制定这些规条的原因,现在提前到明日午后上讲堂课的时候,先把这些道理跟大家讲通了再说。你看怎样?”
白剑声点头:“您想得很对,越快澄清越好。”
“那就这么定了。或者,事情未必有我们预计的那么糟呢,国难当头,毕竟民心可用。很晚了,你休息去吧。”
“先生呢?”
“战争理论、军事教程、军队内务、敌之长短、我之长短,还有世界的发展、中国的危局,这些讲堂课的内容虽毋庸讲得太细,但既是上课,总要拟一个讲义出来。刚才我已经写了几张纸了,抓紧时间再写一点儿。没事的,你去睡吧。”
“好。”白剑声并没再说什么,起身退出去。在他们之间,并不需要刻意去说一些话来表示什么。而且,就算说了也没用。相交这么多年了,这一点,他知道得很。
——临睡前,马凤云走到院里舀水洗漱,望见上房那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光亮。他定定地,待了好一阵……
——白剑声在铺上翻了个身,看到周汉城房间的门缝里,依然有昏暗的烛光透出来。他深深望着,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竟然很感伤……
这个晚上,白剑声和马凤云都想了很多很多事情,都没有睡着。
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远远地,听见鸡啼了……
§§§第十六节·下
大红灯笼·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深入虎穴·周汉城的讲演·小胡子之死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五
“呜——”
哨声犹如利锥,划破静谧的晨空,刺痛营房内每个人的耳鼓。大伙儿狼狈地爬起身,把衣服乱七八糟往身上一套,纷拥着奔出来,看见营房前面的沙地上,周汉城、白剑声、马凤云几个人,已经衣冠整肃,等在那儿了。
周汉城向金标一点头。金标高声喊道:“第一队、第二队、独立队注意,分队集合!”
众人睡眼惺忪地各寻班组。好半天,终于排列停当。金标向周汉城敬礼回复。周汉城点头示意:“可以升旗了。”
这面“革命军”大旗,原本飘扬在边城上空。大队人马撤入墓碑镇之时,周汉城将它收了下来。这时便由白剑声和金标将它重新升去旗杆之顶。
众人仰面望那旗。此刻的情形,又与当日在边城大火并关头突兀地望到它时不同。这时四周一片寂静,远远近近的山影在微白的天光中仿佛无数巨人的轮廓,默然凝视。这些安静而充满力量的旁观者让很多人心里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庄严的战栗感。他们仰面望那旗,望着它顺着旗杆缓缓攀升而上,像一团火焰那样跳动,收紧,终于,在升上杆顶的那一刻,完全随风打了开来,蓬勃而浓烈地燃烧着……
忽然有人开始鼓掌。
——那是几个平凡的人,置身在队伍里面,一点儿也不显眼,但是,他们在鼓掌。
这稀稀拉拉的掌声,在不同人耳朵里听来,感受是不同的。有人觉得很诧异,有人觉得很好笑,有人……很感动。
铁生很感动。
看着旗帜在面前升起,他心里有一种不知道怎么去描述的感情,它从心底某一处眼洞里涌上来,把心房撑得很满,很涨,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宣泄掉,不然就会溢出来。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掌声。他忽然感动极了。不明白为什么,可他一下子就确定:这不正是他想要做的吗?
他也开始鼓掌。
也有其他人跟着鼓掌。
依然只是少数人。但是,就像打破整个湖面的平静只需要一颗小石子就够了一样,这本只属于少数人的炽热的感情,很快就笼盖了整片沙地。有了更多鼓掌的人。接着,那些犹犹豫豫的也加入了进来。最后,就算那些不愿意,不当做一回事的人,也不得不举起手来了……
周汉城和白剑声相视一笑。白剑声想起昨晚上周汉城最后跟他说的话。“您是对的。”他在心里说。
周汉城大声道:“今天是新兵训练的第一天。没什么好多说的。现在就地解散,半个时辰以后,在这里重新集合,进行第一堂训练课。立正!解散!”
2
小胡子大清早就过来灯笼作坊看。灯笼是墓碑镇上的要紧物事,专门设一处小作,两名师傅,两名打下手的小工。他平时很少上这儿来,站在外面,见屋里暗朦朦的,满地的篾条竹片儿,案上点了盏油灯,幽幽地照着一案板的笔墨纸砚、颜料、剪刀、木凿、锤子,师傅在案后面做着扎活。墓碑镇上要做的是特制的大灯笼,两人合抱,半人多高,手艺又与一般灯笼不同。小胡子在门外望了会儿,不得要领。
昏暗的街道上,有个瘦高的影子慢慢朝他走过来,“这里。”
作坊边上,有一个不大的库房。瘦高个儿让他从狭小的窗格往里看,“三个了。现在是做最后一个。”
“要到什么时候?”
“中午。时间上我掐过,两个师傅手艺很稳,三盏灯笼,各自差不了一杯茶的工夫。”
小胡子点点头:“很好,这四盏替换用的灯笼,一定得由我们的人送去。安排好以后,我们枯树坡见。”
离开的时候,小胡子确信,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小胡子名叫李四海,就是西南道上打虎岭背后小李村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约于两年前进入春山堂(之前的出身、行迹未详),辗转在张烈五、李云九手下都做过事,因采买牲畜得力立过一次小功,升做十排大满,充任个分管杂事的小头目至今……
朱阿秀的不满意是写在脸上的:“就这些了?”
去查的老老实实回禀:“这个李四海,真的有点怪。他在春山堂人缘不错,但说深了,谁也不知道他多少。”
朱阿秀看那几行字:“打虎岭小李村……你找小李村的来问过吗?”
“山上没小李村的,邻近小周村的倒有,不过基本没跟他打过交道,说不出什么。”
朱阿秀“嗯”了一声,又问:“春山堂进人很严,他怎么进去的?”
“和大多数一样,经人引荐。”
“找引荐的那个。”
“找了。”
“怎么说?”
“那人姓武,都叫他武大,两年前,听说是喝醉酒,就在后山一个叫鹞子峡的地方,跌了一跤,摔在山涧里死了。”
朱阿秀眼睛里有光亮闪了闪:“相信我,如果他不引荐这个人进来,是不会摔这一跤的。——这么着,李四海或许没有朋友,但引荐的那个不会没有。从死人身上下手,看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朱阿秀暂时还没把它太放在心上。今天,有真正让她关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