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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吴晓邦:留学日本(3)

第一天上午,江口隆哉给大家讲课。他讲了现代舞的起源和目前发展的情况,并介绍了魏格曼的舞蹈艺术,当然也联系到19世纪的芭蕾舞和其他古典舞。他反对舞蹈动作上的机械化和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姿态。他解释人体运动上的科学法则,动的弛缓和硬直,以及与这密切联系的动的几个规律,如:(1)人体上的三大部位;(2)人体上本能的动作;(3)习性的动作;(4)运动上的各种力量,如来复线的运动、波浪式的运动、抛物线上的运动、冲击式的运动以及运动的主动、附随动和摆动等;(5)动作和表情;(6)美和平衡;(7)人体上的反胴运动;(8)动的节奏;(9)一般步法和步法组合。

上述的这些知识,过去我是闻所未闻的。这次讲习会给我增加了很多新的知识。我们还得到了提纲式的讲义。三周中每天上午都是技术训练,同时讲解与这些技术有关的理论课。下午讲节奏课,让我们了解4/4、3/4的基本节奏。在讲授到节奏上的大小、快慢、轻重、沉浮、强弱等时,都以敲鼓或钢琴伴奏示范。课上还要作节奏上的圆滑风和顿着风的练习。这些都要求在三周内逐渐达到掌握的程度。节奏课后,江口还为大家讲解了《什么是舞蹈》、《为什么要舞蹈》、《舞蹈和其他艺术的关系》及《舞蹈上的三大要素》,并说明以上这几讲是结合舞蹈创作实习而进行的。他讲的道理是非常精辟的。创作实习课准备从第二周开始。第二天上午,他继续上第一天的基本训练课,并加上了人体移动的练习,呼吸的运用,手腕、手臂的动作,目、头、颈、肩、腰的单独动作和结合膝盖屈伸的活动,把人体各部位各关节都练习一次。一面练习,他还一面讲解各部位动作的主动、附随动和摆动等在自然状态中的关系。这一个练习大约两个小时,每天进行一次,三个星期内全部掌握这些技术要领。第三个小时练习人体前后移动和左右移动,两膝屈伸运动和人在走路中身体各部位的关系及相互影响。下午的第一个小时继续讲授舞蹈理论课《舞蹈和其他艺术的关系》;第二个小时上节奏课,除复习第一天下午的训练外,特别布置了很多快慢变化的练习和呼吸的运用练习;第三个小时是模拟人物的各种动作,并对外形上正反动作加以说明。

上完课后,我觉得很累,全身疼痛。特别是在胸腹部分痛得更厉害。有经验的同学说,这是一种肌肉神经痛,过几天就会好的。过去学习芭蕾舞,总是根据几个程式来学,全身的用力很不普遍,没有像学习现代芭蕾舞这样,进行全身各关节、各部位,特别是胸腹的全面活动,几乎很多动作都要由胸、腰、腹带动全身。

在节奏课内,还训练呼吸上的控制,以及各种各样呼法和吸法。它给我们在学习上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人的呼吸在表演艺术上将起着最重要的作用。如果呼吸掌握不好,重心是不会稳的。虽然身体很累,但课后总是很愉快,觉得这是一种自然法则的运动,解放了身心的各种拘束;既学习了理论又与实践结合,帮助我们懂得了科学法则上运动的各种关系。特别是对于人体的反胴运动有了了解,知道了四肢随两肩和左右胯骨的运动而产生了相对相反的运动的道理。

第三天上午复习第二天的课。讲解员讲解了在运动中四肢和头的关系,人体本能的动作和习性的动作的区别,还解释了动作上力量的浮沉。下午继续讲《舞蹈和其他艺术的关系》。节奏课与模拟人物课与第二天相同。

第四天上午的课和前三天相同,要求大家进一步掌握以上这些单一的关节练习,同时加上两个关节以上在一起的运动,并说明其间的主动。讲授坐卧、跌扑及其步法和两腿前后插步的关系,开始学习步法上的各种转。下午第一个小时讲《舞蹈艺术的三大要素》中的第一段。第二个小时学习1/16的步法及节奏上由强到弱和由小到大的变化。第三个小时模拟人和动物的动作与姿态,如鸭、鸡、猴、狗和跛腿的人、缺臂的人、性格上骄傲的人、哀怨的人等等。

第五天,基本上是丰富了前四天的讲习内容。舞蹈理论课讲“三大要素”的第二段,节奏课继续复习前四天的讲习内容。

第六天,完成六天的内容,并总结以上五天的课,提出下周的讲习内容。

第一个星期的学习,我感到是最紧张也是最累的。因为我要从芭蕾舞的习惯和拘禁中解放出来,是需要加倍练习,反复体会,才能领会好。每天六个小时的学习,一天不知要流多少汗,除听理论课外,身体四肢无法休息。但经过这六天的学习,我对现代舞开始有了一些认识。这六天的课,如果正常学习的话,需要半年才能学完。这次讲习会因为是学术性的,所以学员们要用最大的精力和饱满的情绪来学习才成。晚间自己还要进行复习和整理笔记,方能把讲授的课稍稍巩固下来。要学好这种学课和术课,一般说是需要有一些艺术基础知识的人,才能去体会它的具体实质,一般学生是不可能理解的。

当时在东京的其他研究所里,墙的四壁都装上了镜子,教师和学生通过镜子去纠正自己的姿态和表情。而在江口、宫研究所内却没有这种镜子。只有在厕所里才装几块洗脸用的镜子。我问过江口先生,他回答说:“现代舞反对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因此在技术练习时要从对四肢、眼、头、腿、足、臂、腕的各部位置上的各种相对、相反的自然法则中去让大家体会人体平衡和统一的美。在学习中,教授是不同意把19世纪芭蕾舞上的美带到现代舞中来的,而是首先要求学员们从过去芭蕾舞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只有解放出来的人,才能在表现上有所作为。”当时我也不十分理解关于现代舞的学术争论,一直到1937年抗战开始以后,我在没有教室和镜子装置的环境中进行教学,才真正体会到它的意义,我才真正从芭蕾舞的教学法中解放出来,获得了身心上的自由。

第二周的课程增加了创作实习课。每天下午除一个小时节奏课外,其余两个小时进行创作实习。上午基本训练两小时,这两小时内,包括了基本步法和步法组合上的变形学习,以及根据人物模拟的需要,要求学员们在移动地位中进行步法和步法组合上的变形学习。星期一、二、三的三次创作实习都用打击乐器伴奏。

在第二周开始后,讲习会的学员开始得到了一些启发。像我当时艺术思想上处于僵化状态的人也开始活动起来了。而那些没有受过芭蕾舞束缚的日本中小学教师们思想更比我们活跃,他们着手用自己生活中最熟悉的东西进行创作。

在第三周的第三天晚上,额外地增加了一课由江口、宫和研究所年轻的学员进行的一次表演会。他们示范表演了《手术室》和《畸形人》。表演后,江口还对这两个节目进行了说明和分析。

讲习会学员的习作节目,是在第三周的最后一天进行表演的。会后江口对大家的节目作了评论,并鼓励了大家。

这个讲习会到7月28日结束。回想起来,我接触现代舞只有短暂的三个星期,但它对我的思想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使我的艺术思想第一次得到解放,朦朦胧胧地感受到20世纪舞蹈艺术的科学方法及其发展的远景。从僵化到自由,需要一个较长的认识和实践过程。同时我要消化这三个星期所得到的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就能见到成效的。但我对这种科学法则的基本训练,则感到十分舒服,不仅全身轻松,还促进了我思想的活跃。我也懂得了怎样从打击乐器的节奏中编制舞蹈。短短的三周讲习会,不仅使我得到了需要经过长期学习和探讨才可能得到的收获,而且帮助我消除了长期以来认为舞蹈无理论的想法。

1936年10月,我在韦布的邀请下参加了东京留学生举行的鲁迅先生逝世纪念会。会后我就赶回上海去提倡现代舞蹈。

回上海不久,我到江湾区的上海新村居住。这里,房子的四周都是水沟荒地,晚间除蛙声外,没有嘈杂的人声。我选择在这儿再度开办“晓邦舞蹈研究所”。在三个月里,我尽力去回忆及吸收江口、宫现代舞蹈的教程。讲习会的讲义成为我反复学习的材料。三个星期讲习会的内容,实际上包括了20世纪现代舞的有关创作、研究和教学上基本的理论和实践。我也学会了在教课中不用镜子,让学生通过动作去体会现代舞上自然法则运动的规律和人体上习性的动、本能的动、附随动和摆动的关系。至于力学上的来复线、抛物线、冲击式等运动,我在教学中逐渐深入体会,并得到了发展。特别在步法、步法组合的变形上,我在上海新村的三个月内,开始逐渐地形成我自己的一套训练方法来。那时我教授的四个学生:钱风、陆静吾、李清、陆秀芬,他们都住在研究所里。我请了一个保姆办理五人的伙食。早晨空气新鲜,我们在屋外公路上进行各种跳跃运动,以自然为背景,去抒发自己的感情。

我们在新村只住了三个月,时局就紧张起来了。江湾区的警察局通知上海新村附近的居民,要极早地搬到上海租界去。

过了冬天,我重新回到了1935年时曾住过的颖村。我立刻准备1937年4月的“第二次舞蹈新作品发表会”。这次发表会由上海业余剧团主办,于星期日上午在上海卡尔登戏院(现长江剧场)举行。我由于受现代舞蹈的影响,初步尝试创作了三个现代舞的作品,《懊恼解除》就是其中的一个作品。我用佛教苦难的信念作懊恼的归宿。动作是根据寺院内的塑像作为动作造型的考察;服装是直的黑白线长袍,用左右横叉作字形的交替,表示了人物懊恼时的形象。《奇梦》表现了一个青年在长夜的梦中听到了革命的钟声,他的两臂示意为钟上的长短针。钟走到12时炮声大作,群众在机枪声中纷纷倒下。

他冲上去夺取了机枪阵地,挥舞着双手,愤怒地在冲杀中倒地而死。他又接着梦见钟上的短针指着清晨3时,自己走进了一所高楼大厦中去,腰间插着手枪,俨然是一位长官模样的人。他做起演说来了。正在他手舞足蹈、兴高采烈时,旁边一声枪响,把他惊醒过来。醒后,他不断地回味着梦中的情景。

这时天已大亮。《拜金主义》是表演当时上海市民们对财神爷的膜拜。第四个节目《傀儡》,1936年在东京演出过。第五个节目《送葬》是1935年曾表演过的节目,经重新整理后演出。第六个节目《黄浦江边》,描写一个饥寒交迫的人,徘徊在黄浦江边。在黑暗的角落里,他希望暴风雨的来临,但饥饿和痛苦使他所向往的自由和幸福成为泡影,他只能待在瑟瑟的寒风中。除以上六个节目外,还有《小丑》、《中庸者的感伤》、《和平的憧憬》、《爱的悲哀》、《思想恐慌时期》等节目。

这时,我在舞蹈艺术的实践上,还处于一种探索尝试的阶段。我觉得现代舞在要求反映现实生活、扩大创作题材的范围、追求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上,它敢于冲破古典芭蕾舞中的那些不能适应表现现代生活的种种束缚,在训练方法上、表现方法的灵活性和自由性上,都是具有生命力的。

直到1937年“八一三”后,我接受了抗日烽火的洗礼,才彻底丢掉了在学习时期的那些未成熟的“美梦”。我迎着革命斗争的风暴,踏上了现实主义舞蹈的广阔道路,真正跨进了生活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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