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时我们很穷,但人们精神很愉快。开晚会经常是一包花生米,大家席地而坐就玩起来,很是活跃、热闹!伦敦有世界各地不同风味的小饭馆,当然更多的还是咖啡馆。我们这些人也常到那里坐坐,互请一杯咖啡。再穷,这点钱还是有的。
在现代舞团时,有一个人,叫乔瑟菲·埃温斯,结婚前姓葛雷厄姆瑟,她很喜欢我!是我的英国姐姐。我感觉她的头和脖子很像埃及历史中那位年轻貌美的王后的着名雕塑,非常漂亮!她们兄弟、姐妹四人,很早从俄罗斯来英国,可能是犹太人。她与我友好,我也把她当姐姐看待。她很希望我能和她的弟弟彼得·葛雷厄姆瑟结婚。平心而论,她弟弟对我也是很好的。他大约长我三个月,书法很不错。一次,我们一起在她家草地“野餐”,他送给我一枚“订婚戒指”,我收下了。但由于年轻气盛以及一些小误会,我们的婚姻最终没成。那时我俩常在餐馆吃饭,很多英国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我,他气不过,总要和人发生冲突!我当时想:“如果和这样的一个人生活在一起,那我的日子好过不了!”于是,我很气愤地和他大吵一架,并把“订婚戒指”还给了他。婚姻之事就此告吹了!当然,我和他的姐姐依然是好朋友。
在我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我得到了很多穷朋友的真心帮助,让我感受到了朋友的真实含义。我的同学安·赫钦森到北京时,曾回忆说:“爱莲在学校,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大家都喜欢帮助勤奋的人。”我说:“我这个人总是运气好。”这些经历也培养了我的爱心。我经常想:“如果别人碰到困难,我一定要尽我所能帮助他,就像当年那些助我一臂之力的人那样。”
考入尤斯‐雷德舞蹈学校
本来我就很喜欢各门类艺术,在这些艺术家朋友们的帮助下,我得以经常享受免费观摩绘画、听大师级的音乐会的待遇,像克莱斯勒的小提琴演奏,我是现场听过的。我还经常被邀请看高水平的芭蕾舞演出,时至今日,我看芭蕾从未买过票,即使没票,我也有机会在走廊中或站在后面观摩。因为有了这些积淀,我的艺术标准就有了尺度。对音乐和绘画,我都有相当层次的鉴赏能力。我深深感到搞舞蹈不能缺乏其他艺术方面的修养。我不能想象如果我没有学过音乐,不欣赏好的美术作品,舞蹈还能不能搞成?因为这些艺术都是相辅相成的。刚回祖国时,很多艺术表演我都不愿去看,因为水平较低,我怕看多了会降低自己的鉴赏水平,尤其是那时的音乐演出。后来,随着交流的增多,我们的水平上去了,不光音乐,连话剧的水平也日益提高。像曹禺、郭沫若、老舍的作品,都是相当杰出的。我觉得,搞舞蹈的人应该能够欣赏其他艺术,至少也要学会欣赏其他艺术。
当时保守的英国芭蕾表演让我感到兴味索然。1939年的一天,我的钢琴老师请我去看芭蕾舞,我便说:“老看芭蕾特技,我都看够了!”但他说:“这不一样,这不是一般的芭蕾舞,是尤斯芭蕾。”我答应他去看。因为当时现代舞的无形象性与芭蕾技巧化的弱点一直困扰我,我认为舞蹈的理想应是一种完美的艺术——现代舞与芭蕾舞的结合。当晚我看了“尤斯芭蕾”的《绿桌》,这个作品在巴黎国际舞蹈档案馆首届创作比赛上获得过一等奖,我真是开了眼界。这是我梦想中的高水平的舞蹈艺术,可以和戏剧、音乐、美术、歌剧相媲美。我兴奋异常,我认为找到了理想的舞蹈艺术形式。
那时我年轻,胆子很大,每每看到精彩的演出,结束后都会直奔后台,向演员倾诉我的感受与看法。有时我被节目所打动,到后台看演员时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当时的欣赏面相当宽,不仅限于舞蹈,我崇拜大艺术家!看了玛丽·魏格曼的演出,我跑到后台去,告诉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你使我大开眼界。“跑后台”是我的习惯,因为我年龄小,又是个中国孩子,大家都会感到很好玩儿!这回我到后台告诉库特·尤斯,说我看了演出印象非常深,尤其是他表演的《绿桌》中的“死神”,动作看似简单,但形象很难塑造。因为这个形象是有音乐上的“对位”的,手做4拍时、脚是做3拍的,很难跳!他于是便打听我的背景,我告诉他:“我是一个舞蹈演员,很想参加您的团体,您的舞蹈,我认为是最理想的舞蹈。我有芭蕾的基础,又有两年多现代舞团的演出经验,到您的团体是可以马上参加演出的。”
他说:“我所有的演员都要先在我办的舞蹈学校里培训后才能参加演出。”我当时想不通。实际上那时在英国,既学芭蕾又跳过现代舞的人几乎就我一个,因为当时两者相当对立。我自认为很合适进尤斯的舞团,但尤斯说不行,我也没有办法。我只得告诉他我付不起他的学校的昂贵学费。他说:“我明天要到欧洲其他地方演出,过些时候还会回到这里。
到时候请你来看演出,演出后第二天,我们有一次演员招收考试,你可以来试试。”考试那天,我准时到达,可实际计划是招男演员,有十几位男生在那里,只有我一个女生。尤斯在观众席监考,我们在后台准备。应试者一一跳过,每完成一人,他都有一句评语,然后由钢琴伴奏发话,“好,你可以更衣了”,表示结束。我是最后一个,他让钢琴伴奏弹各种音乐,我便即兴起舞。即兴创作是我的强项,我从小一听音乐就想跳舞,甚至有时不拘小节,有些人听音乐会时认为我很讨厌,因为我老不停地用脚“打节奏”。所以这个考试很对我的胃口。大约二十分钟,考试结束,他对我说:“你穿衣服,然后到我这里来。”这与别人是不一样“待遇”的!“我请你到我的暑期学校来学习,生活由我来管,但没有零用钱。”我当然很高兴!
很幸运,能成为尤斯‐雷德舞蹈学校的一名学生,并取得了学校的奖学金。舞蹈学校在达亭顿,是个很大的庄园,里面有森林,环境非常优美。达亭顿始建于11世纪,是英王理查三世送给弟弟约翰·霍兰德的古城堡。这个着名的中世纪建筑经常用于行围采猎。礼堂边的厨房、酒吧、餐厅,至今仍然悬挂着国王兄弟的“白鹿”徽章和旗帜,还有一座大钟。当时庄园的主人是一个美国人,这是她从先辈手里继承的产业。她的丈夫是约克郡一个研究农业的英国人。我去的时候,这个地方有两个农场,分属丹麦人和荷兰人管理,还有家具厂、造船厂等等,像个小国家似的,什么都有。他们夫妇在那里先后为庄园的工作人员的孩子办了小学和中学。因为他们喜欢艺术,所以又办了艺术大学。我去的时候艺术大学里面已经有了尤斯‐雷德舞蹈学校、歌剧学校、契诃夫戏剧学校、美术学校。
英国最知名的陶瓷艺术家伯纳德·里奇就在这里的美术学校教课,他和他的儿子们的作品在英国属于国宝。黄佐临在这里上过学,着名记者萧乾曾来这里参观。开始这些学校都不是专业的,只是为了给在农场工作的那些工人开展他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希特勒统治德国后,很多艺术家都逃到这里,由此就搞起了各类专业的艺术学校,采取的是美国的教育方法,自由随意,艺术气氛极其浓厚。工人们对此有些意见,因为专业性强了,他们就不好参加了。
我们吃的都是农场自产的东西,我是免费学生,可以随便吃,没有限量。
那里的牛奶像水一样,可以随便喝。住宿没有问题,我们宿舍紧邻着名的“达亭顿大厅”,在大院门东面。虽然那个时候正好我父亲破产,但实际上我的生活条件可以说相当“优越”了。农场大概有三四片大的林子,草地像地毯一样,我们可以光脚走路。景色简直就像天堂一样美丽!这里整天接待各国游客参观,人们称之为“理想的完美境界”。因为这里不仅有各类艺术学校,还有农场、家具工厂等,各种设施应有尽有。加上它久远的历史,神秘的色彩,就形成了它独特的人文气象。我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终生难忘的幸福时光。
即使到今天,人们提起那里,依然充满向往,若要听说你曾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日子,马上会向你投来崇敬和钦羡的目光。
尤斯学校课程很多,时间安排很紧,所以我每天很忙。我们学有两种技巧,一是芭蕾舞,一是“雷德系统”——一种现代舞技巧。在该校除上述两种技巧外,还学习了“空间协调学”(Chorectics),类似于音乐学上的“和声学”,还有“动力学”(Eukenetics)、即兴舞蹈、创作、音乐节奏、音乐欣赏。我们的音乐欣赏课很有趣,每人自带唱片自己欣赏,大家经常拿上唱片和枕头,躺在美丽的校园草地上听音乐。还要学习舞谱、西方舞蹈史、解剖学,以及海勒夫人的“放松”课程,五十年后我才知道,她教的是类似中国的气功。
到尤斯学校后,我明白了他的舞团必须经过他的学校学习的道理,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学到正宗的“拉班”理论。我在那里赶上了拉班六十岁生日的庆典。记得最后合影时,我就坐在拉班的脚下,抬头仰望着这位“大英雄”,我内心充满敬意,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可惜当时没有照片留下来。拉班的系统是“立体”的。我从前曾经有过两年现代舞经历,老师只教给我做动作时,圆的全部要感觉是“圆的”,直的感觉上也是要“直的”,但缺乏系统性。拉班则完全不同,它的理论是一个全方位的、系统的舞蹈理论。“尤斯芭蕾”是“整体”:在拉班理论指导下,尤斯(编导)、西格·雷德(教员)、汉斯·哈克洛斯(美术设计)、弗里茨·科恩(音乐创作)团结协作。在《绿桌》的首次创作中,尤斯感觉困难很多,作曲家发现问题出在音乐方面,于是主动改写了音乐。
这是一个“合作”的集体,但同时也讲艺术的主导性,即一个人为主。佳吉列夫芭蕾舞团也是因此而成功的。
“尤斯芭蕾”另外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舞蹈是“立体的”。无论小节目、还是舞剧,无论悲剧、还是神话,都是保持一种平等的、完善的关系。我认为它是理想性的高雅艺术,这影响了我一生的艺术追求。
到达亭顿后,我开始接触拉班舞谱。过去我学过音乐,知道乐谱对音乐的重要意义;现在学到了舞谱,第一感觉是“太好了,舞蹈也能记录下来了”!
因此我特别高兴,对所有关于舞谱的课都感兴趣。我的同学安·赫钦森,毕业后就留下来用拉班舞谱记录《绿桌》。许多世界知名的舞蹈编导(像安东尼·图德等)都从这个作品中得到了启示。
作为学生,我们可以任意参观校内的各种艺术活动。记得一次我和同学去电影学校看电影,第一次放映出来的图像是反的,同学说:“没关系,再来一次。”这次,片子倒是从头放的,就是图像上的所有人都是头朝下走路的!逗得我们眼泪都笑出来了。
在学校的时候,我很喜欢画画,也学过水彩画,我感到自己有“门”,但未学好,可能因为我没有时间专门“研究”。回国后,我曾经画过叶浅予的人物像,还发表了。叶浅予的眼睛又大又亮,所以我画他的眼睛的时候,用的是绿色,画成螺旋形。叶浅予有一次画“自画像”时,也把眼睛画成螺旋形。我很喜欢德国的印象派,画虽不多,但表现力很强。
与舞蹈有关的事,我都有兴趣,这也是我找工作的“原则”。记得有个人,他是搞“灯光”的。他请我做“模特儿”,穿各种颜色的服装,他试验不同色彩的灯光,寻找各种关系和效果。这对我的舞蹈工作大有裨益,它让我懂得了舞蹈灯光运用的规律。
在达亭顿,我们也上过化妆课,上这门课时,先按一张照片化妆,要把自己“画”得像照片里的那个人。全部过程分为两个步骤:一是打底色,使自己的颜色与照片人物接近;二是勾线条,用线的画法,画出颜色的不同。这对我,一个准备做剧团工作的人来说,是相当重要的知识积累。
灯光、化妆、模特儿的经历,使我积累了不少艺术经验,也对我后来的工作有了极大的帮助。原来我以为舞台艺术是一种“平面艺术”,像一幅画。学习了“拉班系统”以后,我才意识到舞蹈艺术的“立体感”,像雕塑一样,是空间的艺术。我刚到英国的时候,经常看些展览和听音乐会,接触其他艺术比较多,所以感到搞舞蹈不能缺乏其他艺术方面的修养。我觉得其他艺术对我的舞蹈帮助很大,我不能想象如果我没有学过音乐,不欣赏好的美术作品,舞蹈还能不能搞成?因为舞蹈是“综合艺术”,如何使各种手段和谐、完美地表现创作意图,如何发挥演员的潜能达到最佳状态,这些都是很复杂的问题。
达亭顿“暑期学校”没结束前,尤斯告诉我:“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学习。”可离开学还有两星期,我的个人生计都无着落,所以需要找工作。当时我的房间因为很空荡,于是我曾向尤斯舞校的服装设计师、画家哈科洛斯提了个小小的请求:借他的画,挂在我屋里欣赏,一周换一次。他同意了。他的雕塑也是相当出色的,但他舍不得借给我。这次为了找两周工作以维持生计,我又去找画家哈科洛斯。他欣然答应我做他的绘画模特儿,他提供我的住宿和报酬。他们夫妇都是犹太人,1939年9月3日“二战”爆发后,在德国无法生存,便随同是犹太人的库特·尤斯到了英国。但很快,德国军队占领了法国,与英伦三岛近在咫尺,他们作为犹太人,心里又在“打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