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娟(1926-),浙江嵊县人(今嵊州)。越剧表演艺术家。代表角色有《追鱼》中的鲤鱼精、《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则天皇帝》中的武则天、《春香传》中的春香等。
越剧影片《红楼梦》重映后,我接到许多观众热情洋溢的来信,给我很大的鼓励和鞭策。有一位观众在信中讲:“在《黛玉进府》这场戏中,你面带几分腼腆,怯生生的神态及举步又止的动作,把林黛玉孤苦伶仃,投奔外祖母时那种‘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的内心感情,细致深刻地表演出来了。”这位观众的话有些过誉,但是我觉得要塑造好林黛玉这一形象,确实需要演员有点真实的生活体验。我在塑造林黛玉时,曾努力回忆搜索自己经历中可借鉴的东西,以唤起自己的感情来进行艺术创造。林黛玉从小死了母亲,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又外出在京,身边没有亲人,生活孤苦伶仃,她听母亲谈起过贾府,对贾府有一种不同一般的遐想。进了贾府,她既感到新奇,又有些害怕。她的这种心情,使我联想到自己曾有过的切身体会。
离开家乡到上海学艺
我生长在越剧之乡的浙江嵊县。我的两个舅父,一个会拉琴,一个会敲鼓,母亲又爱看戏。小时候,每当有戏班来我家附近演出,我总跟着大人去看,看完戏还与小姐妹们一道在台上学着做,乡里人见我一唱就入丝弦,都说:“这个小姑娘学唱戏,定会‘出山’的。”
我父亲是个乡村教师。我十三岁那年,因家中生活困难,远离家乡到上海学戏。当时妈妈领着弟弟妹妹站在家门口送我,我手里挎着个小包袱,沿着山坡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泪水模糊了视线,跟随着伴送我的亲戚,一步步移动着双脚。平时习以为常的乡村小道,这时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令人留恋!一眨眼间,可爱的村庄已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外了。走到离村庄一里外的高坡上,我禁不住频频回首:自幼生长的故乡啊,何日再回来!自幼抚养我的妈妈啊,何日再相见!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泪如泉涌。这是我第一次尝到了骨肉分离的滋味,真是心情沉重,满怀酸痛!离家越远,酸痛越深。我跟随我的亲戚坐船、乘车,在路上不停地在想,我处身到不可捉摸的异乡客地时将会见到哪些人?见到老师该怎么说?真是越想越畏怯。当时,我倒真希望上海是个永远也走不到的地方。
戏班里的学艺生活
我孤身一人来到上海,拜当时的着名小生竺素娥为师。因为刚从乡下来,见识少,学戏时接受也较慢,显得有点迟钝。平时我总是沉默寡言,老觉得比别人差。当时一门心思只想把戏学好,能有碗饭吃,还想挑起家庭生活的担子,让母亲和弟妹能过上好日子。
我在戏班里当学徒,那时戏班里有一个武功老师,叫招全师傅,他对我们学徒要求十分严格。每天清晨,他就拿着竹板叫学徒起床练功,教我跑台步,练棍棒,舞刀枪剑戟。我练拿顶,招全师傅在一旁不叫停,就不好休息。在剧团主要演员歇夏和年底封箱期间,剧场的舞台是空着的,这是我练功的最好时机,我总是抓紧练习,不管严寒酷暑,从不间断。那时候,我没有一点其他的杂念,一心只想学好戏。经过这样严格的训练,虽然人又苦又累,但基本功却打得比较扎实,为后来演《追鱼》中的鲤鱼精那样又要唱又要腾翻的角色,准备了一些条件。
我的师傅竺素娥,是当时有名的越剧女小生之一,文武兼备,擅长做工,表情、动作细腻,对我的影响很大。她对我要求甚严,要我好好做人,好好演戏,不准贪玩。平时演出,她从台上一下来,就站在台旁看我演,哪些地方过火了,哪些地方演得还不够,她总是耐心指教。师傅们在台上演戏时,我也总站在台旁看她们的动作、表情,学师傅们的唱腔,认真看,仔细想,一点一滴地记在脑子里。
我跟师傅学了两年后,她认为我的身材、脸形和气质适宜演花旦,便断然决定让我改学花旦。她教我第一个开蒙戏就是《投军别窑》,这是师傅的拿手戏。师傅教我演王宝钏,每句唱腔、每个动作和表情,她都口授身传,手把手教。竺素娥师傅善于启发诱导,她常常一面教一面还鼓励我:“彩娟(我原名王彩娟,后来才改名王文娟),你好好学戏,学好了我给你做件黑袄子(王宝钏穿的黑披)。”当时,我听了很高兴,自己多么想有件演戏的服装啊!
在旧社会,艺人怕失业,不大愿意把自己的技艺教给自己的同行。当时演的大多数是幕表戏,没有完整的剧本,往往是一个戏只有几段固定的唱词,而且各个演员演出也不完全一样。当时的演员都会唱许多赋子,如花园赋子、街坊赋子等;不少演员在唱腔和表演方面都各有自己的特色。那时越剧着名旦角姚水娟、王杏花、支兰芳、小白玉梅都和我的师傅合作过,我暗暗地向她们学习技艺,同时也得到了各位师傅的指教,得益匪浅。这使我认识到一个演员必须博采众长,兼收并蓄,才能不断提高自己的演技。在学艺时,我演过童生、花旦、青衣、泼旦,甚至花脸和老生等,这对自己塑造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物是有好处的。
为了向前辈老师学戏,我还记得有这样一件事:从前演《梁祝哀史》,梁山伯死后,祝英台吊孝哭灵,要有一个演员扮演已亡的梁山伯躺在灵堂内。当时着名的越剧演员支兰芳饰演祝英台,她在唱腔和表演方面,具有独特的风格。我为了把她的戏学到手,于是就自告奋勇地扮演死后的梁山伯。我躺在台上,眯缝着眼睛,边看边听边记,这样,果然看得仔细听得真切。可扮演“四九”的演员却偏偏捉弄我,故意把我推推碰碰的,我一动也不敢动,一声也不敢吭,耐着性子躺在那里。戏演完后,又把学到的东西记下来。这也可算我学戏的一个“土”办法吧。那时支兰芳唱的“四工调”很受观众欢迎,我一直学她的唱腔。
我学旦角后,最大的困难是我没有戏本和唱段,所以当姚水娟、王杏花、支兰芳等名角在台上演时,我就站在台旁用心看,反复琢磨,把骨子戏的主要唱段记牢。无钱买纸,我就把写海报的旧纸,折叠起来,订了厚厚的一本,把剧情和主要唱段记下来。后来我每场戏演出后,哪些地方演得好,哪些地方还不够,都记下来。这些虽然谈不上是经验,但却是我演戏的“万宝全书”,我一直把它保存了几十年。可惜在十年内乱中抄家时,我的所有“学艺手记”和“演员日记”都被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