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源自希腊文,原指将一块木板破为两半,双方各执其一,以之为友爱的信物,重逢时再合而为一。后来,象征逐渐演变为“用具体事物表示某种抽象的概念或思想感情”,即指用有限的感性形式直观显示无限的精神意蕴的艺术范畴。我们可以从五个层面来理解象征:
(一)作为修辞手段。象征指在语言运用中,利用具体事物或形象来暗示另一事物或某种特定的观念,通过丰富的联想,含蓄地表达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寓意,给人以意味无穷的审美感受。
(二)作为表现手法。即与对比、类比、反讽、烘托、夸张等并列的象征手法。
(三)作为创作方法。总体运用象征体现某种普遍意义,创作出具有明显象征意味的文学作品。这类作品突出的特点是注重感觉的描写,情节平淡,意象模糊,主题多义,艺术形象整体构思上是象征化的。
(四)作为艺术存在方式。无论是再现艺术,还是表现艺术,其实都是艺术家以自己创造的艺术形象为某种精神意蕴的标志,因此,“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可以说是人类生活和心灵的象征”。
(五)作为文化存在方式。在艺术、语言、宗教、神话、哲学、历史、科学等一切文化现象中都存在象征。象征作为审美观念的物化符号由两项构成:一是象征形式,即审美观念的载体,可以是具体的人、事、物的形象,也可以是由语词或线条、色彩、声音等媒介构成的形象;二是象征寓意,即审美观念本体,指抽象的哲理、情感或精神意蕴。象征的这两项在具体的艺术作品中呈现出难分彼此、水乳交融的复合形态。
第一节 象征运用的主要特征
象征是新时期一些小说家的一种自觉的美学追求与创作趋向,不少小说在叙述故事、描写情景时,具有明显的象征结构。情节淡化、主题多义、人物意象模糊、整体构思象征化,是这类小说的共同特征。
1985年之前,王蒙在《海的梦》、《春之声》、《蝴蝶》等意识流作品中就构建了象征的世界,张洁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张辛欣的《我们这个年纪的梦》、贾平凹的《下棋》和《二月杏》也自觉地运用象征思维进行艺术营构。1985年之后,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徐星的《无主题变奏》等一大批先锋派小说迅速崛起,形成了一股声势浩大的创作潮流,并涌现了《迷人的海》、《白色鸟》、《小鲍庄》、《大坂》、《红罂粟》等一批颇具整体象征意味的优秀作品。新时期小说象征运用的主要特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情节淡化。象征小说不以描绘表面具象为目的,而以营造抽象情思为根本,缺乏情节发展的因果性、完整性、连贯性、曲折性和复杂性,而讲究内容的画面感、节奏感和诗化的意境。在《迷人的海》中,只有一片迷人而凶险的大海和老少两个人物,老海碰子的出身、姓名不详,小海碰子的经历和探海缘由也不得而知。而海底的瑰宝是什么?他们最终是否战胜了错鱼?故事发生在何年何月?这一切都未交代。
相反,对那高耸陡峭的火石山、汹涌滔天的大海、凶猛的箭鲨、阴险的狼牙鳝、五彩斑斓的海底、峻峭锐利的礁石,作家却细致地作了描绘。作家无意于详细勾勒事件的曲折经过,而意在表现人生的勇气和征服的力量。何立伟的《石匠留下的歌》、《砚坪那个地方》、《小城无故事》、《淘金人》、《白色鸟》、《小站》等众多作品的结构几乎都是散文化的,不通过描述情节发展的因果关系来吸引读者,而通过突出某种情绪的流泻来贯通全文,或是以浓郁的氛围笼罩全篇,从而给读者造成一种扑朔迷离而又神秘朦胧的感觉,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启发读者理解其深层的意旨。
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爆炸》、《红高粱》中都有两个世界:现实世界和隐藏其后的感觉世界(即象征的世界)。而刘索拉在构筑艺术世界中那个弥漫着“不和谐的音符”的音乐学院时,是通过把玩生命的感觉,以整体、直观形式理解生活,从而使小说故事呈现出跳跃的、零碎的、闪烁不定的形态。作家并不在意情节的因果联系,关心的是作品音乐般的节奏感和流动感,及其含而不露的象征旨意。总之,象征小说的情节是平淡的,是一种写意性情节。
其二,人物写意。象征小说的人物多是写意性人物,不追求凸显和强化人物的个性、营造表层具象,而以暗示和隐喻意念、追求深层抽象为旨归;不注重逼真生活的真实性,而强调走向理想的超越性;不通过典型化手段达到性格的熔铸,而着意通过象征化方式达到审美观念的符号化。写意性人物具有形象的模糊性和内涵的丰富性,二者共同构筑了人物象征的写意性整体。受古代崇虚尚神艺术追求的影响,新时期小说也往往采用遗形得神、离形得似、传神写照等写法,即在形象描绘上不是惟妙惟肖而是惜墨如金,注重在精省简约的白描中传达象征意蕴。阿城的《棋王》只抓住了王一生“铁铸个细树桩”的“坐姿”,“眼睛深陷下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的“眼神”,以及一头“乱发”,表现了“棋王”洒脱练达的道家风范,也传扬了作家虚静简远的玄学追求。
由于写意性人物形象具有模糊性的特点,象征小说的人物往往连确切的姓名、年龄、身份、性别都没有,第十五章 新时期小说的象征模式187常常是一些代号,甚至是一种气氛——“气氛即人物”。如《迷人的海》中老少两个“海碰子”,《白色鸟》中一墨一白的两个少年,《命若琴弦》中老少两个盲人等。再如堪称儿童文学佳作的曹文轩的《古堡》,背景是模糊的,隐遁虚化其中的年代、地点和人物身世。因为这些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能否战胜征途的险阻,经受信念的考验,人物不过充当一种符号而已。这些小说形象的模糊性,也受到了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派小说的影响。卡夫卡《城堡》的主人公只是一个代号“K”,品钦的小说《V》中,主人公无论如何也搞不清导致其父死亡的“V”究竟是个女人,还是一部机器,抑或是一座城市。
这些小说中的人物作为象征符号负荷着某种精神意蕴,具有超越形象表层指向深层世界的内涵。莫言笔下的人物往往敢生敢死敢爱敢恨,同那光芒四射的红高粱一样,充满着野性、神秘和自由的魅力,小黑孩、我爷爷、我奶奶身上无不表现出一种浪漫的精灵,一种民族的精神光华。
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则表现了人类的一种生存状态和生存精神。
小说属于叙事的艺术,其关键构成要素是所叙述的故事情节及其承受者——人物。从总体上看,新时期以象征为主体的小说无论情节还是人物都是写意的,这类小说的结构模式有别于以写实为主的情节模式,可以称之为写意性的象征模式。新时期小说的象征模式主要有常态式、变形式、神话式三大类型。
第二节 常态式象征模式
常态式象征模式也可以称为“本体象征”,“它以艺术家自己发现、构建的一个平实的世界,来与整体世界对应,从而把艺术世界里的一切,来从整体上隐喻整体世界”。采用这种象征模式的小说在对日常生活进行高度概括式的具象描写的同时,熔铸了一个象征的世界,使现实具象与象征意蕴臻达完美融合。
史铁生的《命若琴弦》写了两个江湖艺人,一老一少都是盲人,每人一把三弦琴,以说书为生。老盲人说书已经50余年,多年来一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师傅临死时告诉过他,只要弹断一千根琴弦,就可以从琴槽中取出药方,他就能够重见光明。那一年,他才20岁。
后来,他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老盲人兴奋地早早赶到药铺,掌柜的告诉他,药方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老盲人的心弦顷刻间断了。心弦有两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这样,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绷的过程中弹响心曲。现在他发现这目的原来是空白,终于弄懂了师傅当年说的话:命就在琴弦上。于是,他又对徒弟小盲人说要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这个故事非常简单,寄寓的哲理却十分丰厚。
这可以被视为整个人类发展历史的缩写,人类就处在这种永不停息的运动状态中。
《古堡》同样是一篇超越故事本身,富有象征哲理意蕴的佳作。
两个14岁的少年,怀着7岁那年登山寻觅古堡未遂而被人讪笑的“耻辱”,再次开始登攀,决意成为第一个看到古堡的人。他们历尽峭崖的艰险、骄阳的炙烤、饥渴的煎熬、暗夜的恐怖,更坚定了冲击的信心,终于如愿以偿登临峰巅。两个少年的登攀历程,令人想起人生的征途,并从他俩身上看到了敢于拼搏、胸怀博大的气度。当两位少年好不容易登上山峰时,伤心得大哭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古堡,兀立的只是乱石而已。蓦然之间,一轮红日从一片霞光中喷薄而出,此时此刻,他俩顿然由沮丧转为狂喜,激动得相互拥抱,跳跃欢呼。作者写道:“失败了,还是胜利了?”显而易见,作者所要表现的绝非一次登山的成败。人生征途跋涉的成败也不能作出如此简单的判断,两位少年身上焕发出来的是民族的坚韧精神。小说写得极为练达,情节也相当单纯,简约空疏的故事情节框架却承载着耐人寻味的思想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