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是西方文论中最古老也最令人头痛的概念之一,爱伦·坡戏称它为“捣乱的小鬼”,D.C.米克在《论反讽》一书中说它具有“臭名昭着的难以捉摸性质”,韦恩·布斯则说:“至于什么是反讽,批评家们没有一致的看法……它的精神价值在企图阐述明白的过程中就丧失了。”反讽作为繁芜驳杂的中国当代小说颇为引人注目的艺术特征,也进入了当代小说评论的关注视野,然而学界对反讽的理解存在歧义,界定也不够明确。鉴于此,我们在探讨当代小说的反讽艺术之前,有必要先对反讽进行概念辨析。
第一节 反讽释义反讽“不仅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而且在概念上还不断地在发展”,面对这样一个变动性极强的复杂概念,我们不妨先简要回溯反讽这一概念的发展历程,并从修辞学、美学和哲学这三个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意义层面上来理解和把握它。 修辞是与语法相对应的语言学范畴,运用修辞的目的和功用在于增强语言的表现力。“反讽”一词,最早可上溯至古希腊。它源于古希腊喜剧,指一个佯装无知、擅长运用听似傻话实则包含真理的潜台词的语言击败自视高明的对手的角色典型。在柏拉图的《对话录》 中,苏格拉底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在16世纪以前,反讽在西方文论中还只是一种次要的修辞格,反语是反讽修辞的一种典型表现形态。它的基本特征是字面意义与深层意义不一致,即言在此而意在彼,这一基本特征存在于反讽的各种变体形式之中。
当反讽不再停留于局部性的修饰作用,而是借此臻达更为广阔的辐射面,宛若反射整个阳光的一滴水珠时,就已经成为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反讽,即成为一种文学创作、文学结构和文学批评的原则。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浪漫主义文论复活了沉寂、湮没已久的反讽概念。F.施莱格尔在1797年注释《断片》时,把反讽定义为:“一种永恒的自觉的叙事基础。”F.施莱格尔指出莎士比亚悲剧中就有反讽,提出反讽是“认识到一个事实:世界在本质上是诡论式的,一种模棱的态度才能抓住世界的矛盾整体性”。A.W.施莱格尔则在莎士比亚剧本中找到了“自我欺骗式的反讽”,并认为莎士比亚借此把严肃的与幽默的、幻想的与平凡的因素相平衡,这一观点实际上是瑞恰兹及新批评的矛盾调和论的滥觞。F.施莱格尔的“浪漫反讽”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饱受批判。黑格尔曾以充满讥讽和不屑的口吻指出:“神通广大的滑稽态度的一般意义就是如此,它就是自我集中于自我本身,对于这自我,一切约束都撕破了,他只愿在自我欣赏的福境中活着。这就是弗列德里希·施莱格尔先生所发明的‘滑稽’,许多人跟着他吹嘘过,最近还有人在跟着他吹嘘。”在18世纪下半叶认识论浪潮的冲击下,F.施莱格尔虽然关注宇宙人生的价值问题,但其对“浪漫反讽”的解说仍然主要是在艺术和美学领域内。
有研究者认为F.施莱格尔的“浪漫反讽”实质上是个方法论,包含三个层面的意义:在思维方式上,与认识和真理有关;在艺术创作上,阐释艺术创作中主体与材料的关系;在人文-价值论上,讨论人如何趋向完善。在谢林、施莱格尔兄弟和索尔格等人的努力下,反讽概念有了拓展性的发展,它已不再是一种局部性的修辞手法,而是扩展成为一种文学创作原则。此后,反讽作为一种诗歌创作风格在海涅的创作中得到了出色的运用,法国象征主义代表柯比埃尔、拉福格也在作品中广泛使用反讽技巧,并对艾略特等现代诗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德国浪漫主义者的种种努力为新批评的反讽理论奠定了坚实的基石。肇始于20世纪20年代、鼎盛于20世纪中叶的新批评文论又使反讽理论得以充分挖掘和张扬。同时,也有一些英美批评家,如A.H.顿特和A.R.汤普森则企图将反讽的范围拉回到16世纪以前的传统看法上去。反讽作为一种文学创作原则或文学作品的结构原则却沉寂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是瑞恰兹再次发掘出了反讽,并赋予其现代意义。在新批评的代表人物如艾略特、瑞恰兹、布鲁克斯等人那里,反讽的内涵与外延不尽相同,有的将反讽与“悖论”等同,有的将反讽看做是诗歌结构的基本原则。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为新批评文学理论的建立和传播立下汗马功劳、被称为美国新批评楷模的布鲁克斯,是新批评反讽理论的主要阐述者。布鲁克斯在《悖论语言》、《精制的瓮》中,不仅综合了瑞恰兹等人的观点,而且运用反讽、悖论等术语,分析了大量的诗作,证明这些诗都具有“有机结构”。
布鲁克斯分析了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作品《西敏寺桥上作》,并对邓恩的《圣缢》进行了细读,得出了具有普遍意义的结论:“悖论是诗歌不可不用的语言,而且是正合诗歌使用的语言。科学家的真理要求语言清除悖论的所有痕迹;而诗人所表达的真理只有用悖论语言来处理。”布鲁克斯认为这才是“诗的本质”所在。布鲁克斯又在《反讽与“反讽”诗》中给反讽下了一个具有普泛性的定义——“反讽,是承受语境的压力,因此它存在于任何时期的诗中,甚至简单的抒情诗里。”这样,反讽成了诗歌语言一项最基本的原则,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诗的语言就是反讽的语言。而反讽功能的生发“就像拱形门的稳固原理一样:那些欲将石块拉向地面的力量恰恰提供了支持的原则——推力和反推力成为支持的手段”。
燕卜逊在《含混七型》中,将反讽概念运用于批评实践,虽然他没有使用反讽这一术语,但他所开列的七种含混类型中的后两种实际上就是反讽式复义。兰色姆虽然反对布鲁克斯的反讽理论,但他也承认反讽是无处不在的:“只要你去找,就很容易找到,可以说是普遍存在。”新批评把作为语言现象的反讽与作为哲学概念的反讽紧密结合起来,汇总了自18世纪以来反讽概念的整个发展历程,并进一步把它演化成更为全面的诗的本体性原则。新批评派几乎一致拥护反讽论:布鲁克斯认为反讽是“表示诗歌内不协调品质的最一般化的术语”;肯尼思·勃克认为反讽即冲突因素相互作用产生的运动,他称之为“辩证关系”;罗伯特·潘·沃伦认为诗必须有“反讽式自我批评”,使诗能“经得起经验的复杂性和矛盾的考验”;维姆萨特林还把新批评改为“反讽诗学”。新批评不仅将反讽推崇为一种诗歌创作和批评原则,而且把它视为诗歌的基本思维方式和哲学态度。
新批评关于反讽研究的突出贡献不但在于通过理论化、学术化的研究拓展了反讽理论,使之作为一种文学理论原则真正受到重视,更在于他们昭示了反讽的哲学意蕴。可以说,反讽体现了人类对世界的一种整体性思考,是对矛盾的一种独特把握方式,它不仅具有美学层面的意义,也具有哲学层面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说,“哲学是反讽的真正故乡”。存在主义的始祖、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也在《反讽概念》中从反讽是人类精神发展的一段历程这一哲学角度指出,“反讽在其明显的意义上不是针对这一个或那一个个别存在,而是针对某一时代和某一情势下的整个特定的现实……它不是这一种或那一种现象,而是视之为在反讽外观之下的整个存在”。新批评的直接开拓者之一,英国美学家、批评家瑞恰兹也早在1922年便提出,诗歌必须经得起“反讽式观照”,并确立了反讽的现代含义,认为“通常互相干扰、冲突、排斥,互相抵消的方面,在诗人手中结合成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
我们认为,哲学意义上的反讽指的是在清澈澄明的视境中观照人生,是对自我及周边世界进行的一种哲理性反思,体现了一种人生观、世界观。具有反讽意识的人洞悉到人生和世界是由多元、相悖的因素在矛盾冲突中构成的,充满着无常、悖论和荒谬,因而,他们不再沉迷于寻求单一、确指的意义,不再热衷于以彰显的语言公开进行褒贬,而是自觉地将自我与外界疏离。正如华莱士·马丁所说的:“反讽可以毫不动情地拉开距离,保持一种奥林匹斯神只式的平静,注视着也许还同情着人类的弱点。”在多元视境中,按照世界本来面目,客观如实地展现矛盾、悖逆杂陈的现实世界的真实状态,不直接作出价值评判,却使隐而不露的价值判断在这种反讽视境的客观呈现中了然无痕地得以展示。反讽的这一观照方式诚如托马斯·曼所说的那样,是“无所不包、清澈见底而又安然自得的一瞥,它就是艺术本身的一瞥,也就是说,它是最超脱的、最冷静的,由未受任何干扰的客观现实所投出的一瞥”。
20世纪50年代之后,随着马克思主义批评、新历史主义批评、女权主义批评、读者反应批评等流派的崛起与迭出,新批评逐渐式微了。反讽并未随之日薄西山,依然充满活力。此时的反讽理论已不再拘囿于诗歌领域,而是扩展到了戏剧、小说等其他文学样式中。在现代主义文学中,尤其是在荒诞派戏剧和黑色幽默文学中,反讽仍然十分活跃,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荒诞派戏剧和黑色幽默文学都是以存在主义哲学为思想基础的,他们认为世界在本质上是荒诞的,并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态度突出了人与世界的紧张关系,这种荒诞悖谬的情境也凸显了浓郁的反讽意味。反讽同样存在于各种后现代主义文学中,后现代主义理论家们也大都乐于视反讽为后现代文化艺术的一个显着特征。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做是资本主义工业文化悖论式发展的必然结果。社会、文化和人的异化使得世界和人们出现了程度不同的骚动、混乱与颠倒,文化本身则形成了反讽式结构,这就是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的现实文明情境。在此意义层面上,有研究者指出反讽不仅是文本意义上的话语方式与风格,同时也喻指这个世界的某种文明情境。
从上述对反讽概念的历史追溯中可以看出,其实,反讽最基本的特征是包含了对立的两项,并通过这悖逆冲突的两项昭示了一种人生态度和哲学思考。新批评主要是在诗学领域中探讨反讽的,现在人们论及反讽时,已不再局囿于诗歌领域,而是扩展到了其他文学领域中。反讽也表现在小说领域中,F.施莱格尔早就把反讽与小说联系起来了。他认为各种文学体裁中,只有小说才具备现代诗的特点。
不过,F.施莱格尔的小说理论并不注重小说的叙事功能,与我们通常所谓的小说概念有所不同。他认为小说之所以最能体现反讽原则,主要是因为小说能给予作家最大限度的自由,有利于他们充分运用诗性反思,发挥其天才的创造力。他曾经把反讽界定为“一种永恒的叙事基础”,但他指的是“自我意识叙述者”。卢卡契则在文学类型史的研究上,将小说视为“反讽本身的等价物”。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也把反讽和叙事艺术结合起来,作为小说修辞的一个重要方面予以强调,并把叙事距离归结为反讽问题。还有研究者甚至提出可以给小说下这样一个定义:小说是以反讽为基调,以个人经验为重心并以个体阅读为接受方式的一种文学样式。
人们对反讽作出了林林总总的分类:D.C.米克将反讽分为言语反讽与情境反讽两大类,再切分为无关个人式反讽、自我贬抑式反讽、天真质朴式反讽、自我暴露式反讽和直接矛盾式反讽等细类;康诺普·瑟沃尔将反讽分为戏剧反讽(事件反讽)、总体反讽和浪漫反讽、言语反讽、辩论反讽和实用反讽;还有研究者认为从悲喜剧效果看,反讽可以分为喜剧反讽与悲剧反讽。反讽是中国当代小说的一大显征,笔者主要基于反讽的美学层面的意义,结合当代小说中反讽的实际运用情况,从叙述反讽、戏谑模拟、情境反讽、主题反讽和意象反讽五个方面来探析当代小说的反讽艺术。
第二节 叙述反讽
叙述反讽指的是叙述采用反讽性话语表达方式,通过或彰显或潜隐对立的两项,如叙述语调与叙述内容及表达意旨的乖离、话语与误置语境的不符、异常叙述者的独特视角与惯常视角的相异等,产生出一种独特的反讽效果,并从中更深刻地揭示出与所陈述的字面意义相反的真实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