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感到眼睛里积满了水，气管肿胀得无法出声。他眨巴着眼睛向上看，看到一大片米色的天花板，和悬在天花板下精美的吊灯。
他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眼角有道黑影，模模糊糊感觉到床边似乎有人。他把目光投过去，却只看到刺目的阳光和素白的窗帘。
迷茫中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对不起。”
是文礼的声音。
他坐起来四面一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在一个十六平的小房间里，房间布局紧凑，很有格调。在狭小的空间里分布着深色木地板，四件大家具，靠墙边建造了落地窗，墙里面还抠出了一个大书橱，摆满了厚重的学术著作。从藏书来看，这间屋子的主人一定很有品味。
他回想起蕴湖上见到崔星宇后的遭遇，心头一阵疑惑。
窗外的景色似乎有些熟悉……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门把手转动起来。苏穆一怔，回过神来向门口望去。
“没有问题了么。”是洪龙龙的声音。
“没有问题了。”听到这个声音苏穆彻底放松下来，是文礼。“有点呛水……不用吃味道太重的东西，养俩天嗓子就好啦。”
洪龙龙拉开一条缝把头探进来，看向苏穆一脸的意味深长：“时间刚好，起来吃饭。醒来就看到我是不是很感动？”
苏穆拍腿大叫：“看你毛线啊！把门打开！”
“啧。”洪龙龙砸吧了下嘴打开门，挥舞着锅铲离开：“所谓有异性没人性……”
文礼红着脸站在门边，看着他，眼眶一红：“对不起……”
是梦吧。苏穆默默地想，醒来吧……
周围的景象迷雾一般渐渐隐没，文礼低垂的脸庞一丝丝地模糊不清。他昂着头，注视着身边的景象一点一点地支离破碎。
什么都没有。他想。什么都不会有。
“没有问题了么。”是洪龙龙的声音。
苏穆愣怔怔看向门口。
梦中的景色和他躺着的地方完全一样。门外一个上年纪的声音回答道：“就是呛了几口水，基本没什么问题了。喉咙会疼几天，注意饮食。你先去忙吧，我先走了。菜快糊了……”
“谢谢您了。您慢走。”
“你们年轻人就是瞎折腾。不要下湖洗澡了！呛几口水算轻的，淹死怎么办？”
“……好。”
客厅传来关门声。
房门打开，洪龙龙举着锅铲抹冷汗走进来：“起来吃饭。”不待他回答又急匆匆奔向厨房。
苏穆疑惑地扫了一眼窗外，爬下床。枕头边放着一副眼镜，床脚放着一双黑色的布拖鞋，刚好合脚：“这是你家？”
“不。是你家。”洪龙龙的声音隔着厨房轰过来，雷得他外焦里嫩。
“啥？”
他一转头回房里，跑到落地窗前一看。
“马丹难怪这么熟悉……”他眼角抽搐了一阵，“这拓麻不是家门口的大超市么。”
苏穆当然记得他在H市唯一一个算家的地方就是那个来不及装修的毛胚房，他现在每个月还在为那个房子还贷款。他曾无数次从那个房子的窗口眺望窗外车水马龙的道路，最显眼的建筑就是对门的超市，一眼就看得到。只不过室内风格一下从城乡结合部杀马特型泥土墙转变为都市小资风格的米色壁纸，一时没法适应。他回过头，看见洪龙龙举着俩个盘子放在茶几上。一般人端菜是夹着盆子边，他倒好，托着盆子底居然不嫌烫。
“去拿碗。灶上还有一罐汤。”
二人围绕着茶几坐在小马扎上低头吸溜一口汤，发出一声满足地叹息。
苏穆忐忑地看了洪龙龙一眼，见他没说话，又低头灌了一口。
洪龙龙放下碗组织了一下绰词。
“有人要抢你马子，兄弟我帮你干了他一顿。”
苏穆眉角狂跳：“大哥威武霸气，请受小弟一拜……”
洪龙龙笑笑。
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俩人都抓紧喝汤。汤见底时苏穆皱着眉头放下碗。
“那个……洪龙龙。你应该不是乡下开拖拉机的吧。”
“不是。”洪龙龙光棍地耸了耸肩。
“那你是……你应该不是普通人吧。”
“看怎样定义。普通只是个概念。”
“这么说。有人大庭广众之下要把我丢湖里淹死，这人肯定不普通。”苏穆苦笑道：“然后又有人把这人揍了一顿后全身而退，那他肯定更不普通。”
洪龙龙看着他点了点头：“我能把他打死。”
苏穆深吸一口气。
“但我会被判死刑。”
苏穆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
“所以我只是揍了他一顿。这有什么不普通的？充其量算是斗殴，治安拘留——还是他先动手的。”
“他要杀了我哎！”苏穆手舞足蹈：“超牛的二代哎！仗势欺人，权势滔天，无法无天……这种人你后面没背景敢打？”
洪龙龙一脸茫然：“打啊……”
“完了……”苏穆一拍脑门：“要是以后他报复就说你是跟我混的，冤有头债有主叫他冲我来……”
“哦哦。”洪龙龙敷衍俩声反应过来：“冲你来怎样？”
“我争取不被他打死。”
洪龙龙叹了口气：“你这种没出息的德性颇有我当年的神韵。他抢你马子哎，你就不能争取先把他给打死？”
“……就跟你讲的，打死要判死刑的啊。”苏穆无奈地说，“刚碰到这种事，心里也是怪不甘心的，事后想想，好像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洪龙龙双手平放在茶几上，正襟危坐。
“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啊。”
“我没有财富，没有待遇优厚的工作，没有上司的赏识，没有体面的社会地位。我过去的人生充满失败和悔恨，我只是一个游离在城市边缘的夹缝里求生的人，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而我过去甚至没有意识到，会有一个小鬼一只手就可以把我掐死。一个小鬼一只手就可以把我掐死。”
“我也没有家产。”他抬起头，用空白无力的眼神扫了客厅一眼，目光随后落在洪龙龙脸上。“我的家庭情况……可能你已经知道了。”
“不管怎么说，女孩子的话，至少会更喜欢能一手掐死别人的男人吧，不是被掐死的那个。”
洪龙龙抱着瓦罐倒汤：“苏穆，说这种丧气话着实让我觉得你很失败。让我们分析一下你提到的这些问题，然后判断下它们是否值得你在那个熊孩子面前认怂。”
“你现在在L市工厂上班，每个月有俩千元的收入，不算是待遇优渥。但我一直没提醒你，这份工作是双休，工作强度不高。如果你想要更高的收入，为什么不辞职在H市找一份强度更高的工作？在这里哪怕在一家上规模的酒店刷盘子收入也能翻番。”
“而体面的社会地位根本不是一份工作能决定的事情，需要在一个岗位上端庄地工作并持之以恒地努力。”
“一个体面工作的人，为什么会没有财富和将来？”
“至于家产。”洪龙龙大笑着拍了拍苏穆肩膀：“朋友，我已经为你结清了这栋房子的贷款，想象一下，以后和心爱的女孩生活在这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这些难道不是值得你追求的更美妙的前景吗？”
“这么说我在花你的钱。”苏穆郁闷地说。
“不要客气！”洪龙龙一脸兴高采烈：“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拿在手上是祸害，最大的价值是拿来和朋友一起花。我有技术，挣钱很容易。”
“你的技术不是印假钞吧。”苏穆一脸胆战心惊。
“总之拿出点干劲来！”洪龙龙握拳在空中一挥：“幸福有时候能等到，有时候就要要抢回来！”
苏穆安安静静地喝最后一口汤：“谢谢，洪龙龙。谢谢你。这些事情我会妥善安排。”
洪龙龙看他一眼。苏穆垂着头不说话。
“行吧。”他懒洋洋地揭开一只瓷盆，里面摆着一堆包子。“饭在锅里。”
苏穆这时注意到他给自己碗上放了一双筷子，而他自己碗上却没有。“你的筷子呢？”
“我不能用筷子。”
“不能用是怎么个情况？拿来我教你……”
洪龙龙把包子叼在嘴里，扬起一只手。
“卧槽你这是手？”苏穆大惊失色：“你这是蹄子吧？”
洪龙龙的手十分厚，看上去像个肉垫。苏穆仔细一看，这货手掌短不说，手指也只有自己三分之二长更奇葩的是，他拇指压根没有指节，其他手指干脆只有一个指节。单凭这只手，说他是外星人都不会有人怀疑。
“这不是蹄子，这是爪子。”洪龙龙笑嘻嘻地说：“我的五个手指可以一起握。”他攥起拳头看上去就正常多了：“但弯曲一根手指现在还不行。所以我能握扳手，但不能拿筷子。”
“你怎么……”苏穆怔怔地说。
“我猜想你对我的来历感兴趣。”洪龙龙说道：“之所以会对你有所隐瞒，朋友，那是因为……我的故事，太长啦。”他扣着桌面沉思：“太长啦。有时我实在懒得回忆。”
“不过今天我们有时间。”他从怀里掏出一张A4纸，“可以拿我的故事消遣一下。”
他在纸上画一个圈，写上6/3/60：“哎呀突然头疼我们改天再聊。”
“滚你的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