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舌头不知深浅地吻了李甜的嘴，下手没轻没重地摸了她的胸和屁股后，我很快对这种所谓的“交朋友”感到了厌倦。有天放学后我拉着李甜的手在甘家口儿街道上晃荡时，心里再次难以抑制地想起了宋儿那天带的那个女孩儿，那感觉就像在被一架笨重的大型机械碾压着脑袋一般折磨人。她在跟宋儿交朋友对吧，想到这里，一个大嘴巴透过我的肉体、我的脸颊直接扇到了我的灵魂上。
此时想来，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灵魂，所以我想，我的身心、梦想、情感与五脏六腑，在十七岁时才可以真正被统称为灵魂。那似乎是在一瞬间，在青春和迷茫扑面而来的时候，在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和对遥远异性的憧憬如呼啸列车般冲向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拥有了灵魂。
高二这个标志性的符号很重要也很神奇，它对我来说可以代表灵魂的诞生以及青春的绝大部分冲动与浪漫，可以代表十七岁。我之前就觉得上学无聊，但高二开学后我才真的觉得坐在教室里看老师抠头皮屑纯属浪费生命吃饱撑的。我从初中时就开始手淫，但在高二开学后才突然猖獗地想要一个姑娘。我从小学就逃过学，但在高二开学后我才发现逃学后才真正无处可逃。苍苍北京城茫茫甘家口儿，为什么吃为什么睡，为什么勃起为什么纠葛，为什么学为什么活，我全不知道。
抑制迷茫的举动无非就是在教学楼厕所里抽烟，在学校门口聚集，寻衅打架，泡台球厅，去游戏厅玩儿《格斗之王1997》，去唱片店偷CD和磁带，跟各种社会上的人去滚轴迪厅混。
在我没有学会颓废前，诸如此类的绝大多数行为都没有目的。
在无数漫无目的中，我唯一一个显而易见的目的就是我特别想打宋儿，我想灭他，我特看不惯丫装大个儿还一脸轻松的样子。可在小花园儿冲突之后，甘家口儿街头的气氛并未愈演愈烈。相反，湿中和棍儿中的暴力冲突完全消失了，一点儿大战迫在眉睫的劲儿都没有。双方都规矩了不少，恪守在自己的地盘儿里抽烟逃课打球劫钱，有时候甚至可以看到一些原本就认识的湿中、棍儿中学生穿着各自的校服结伴而行。
多么蹊跷，就好像世界上那些有冲突的战区突然无端停火了一般让人想不通。这是宋儿让我放松警惕的计谋？是宋儿真的想要和平共处？他临走前跟我说的那句似友亦敌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有，那个女孩儿是谁？
6
崔凯是个圆滚滚的胖子，特别能聊，发型很短但脑门儿前留了一撮长及下巴的头发并染成了红色。他是个明白人，知道在甘家口儿，全校不良少年加起来不到十人的五石榴中根本不足挂齿。所以他虽然坐到五石榴中老大的位置，但对我们棍儿中的人特客气，尤其这半年经常和我们混。
这天放学，崔凯来棍儿中找我们非要请我们吃饭。我、李甜和孙张二人与他一起去了新疆村的一家店，风卷残云一番讲了一堆黄笑话儿后，崔凯眼角一翘道：
“听说你们要和湿中的宋儿他们磕了？”
“丫老这么牛B，没事儿就跟我们呲屁，不灭他灭谁？”我说。
“前几天刚让我们围了，也没见他冒出三头六臂来。”孙二羊道。
“跟丫码的时候得跟我说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咱们两个学校离这么近，就你们一句话，我们五石榴中随时倾巢出动。”崔凯眉宇冲冠。
“你真逗，你们五石榴中会打架的总共才几个啊？”张三金笑道。
“操，没几个这不也是份儿心意吗？老说丫宋儿多牛B多牛B，我觉得咱俩去就能灭他。”崔凯一拍张三金肩膀，“我上去就抱腿，大不了被踹脸，豁出去了，哥们儿来这苦的，你过去趁丫动不了一通帽儿拳，我不信他还能飞起来！”
众人一通哄笑，我更是嘴咧得狰狞，眼中全是宋儿那个帅脸被狂殴的样子。
又喝了些酒后崔凯提议第二天让我们去五石榴中找他玩儿，我和李甜对去五石榴没甚兴趣，孙二羊说要去回请崔凯，唯独张三金提到五石榴后五官就生动了，他一直觉得全甘家口儿的所有美女都不合逻辑地聚拢在五石榴中，那里对他来说就相当于河流上游之于大马哈鱼，再长途跋涉也在所不惜。
“这届新入学的有什么水灵的小姑娘儿没有？”张三金目中含笑。
“有几个还行的，但主要丫宋儿现在没事儿就带着湿中的人上我们学校瞎招招，我心说了，让谁占这坑儿也轮不到你啊！”崔凯笑道。
“操，那真得赶紧去灭他们，好白菜不能让猪拱了。”张三金着急了。
“唉，你们是不知道，最好的那棵白菜已经让丫宋儿给拱了。”崔凯一声长叹。
“谁呀？”我心里突然一震，那天宋儿带的那个女孩儿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我有些惊惧，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忘了她的样子，这令我无比懊恼，虽然我仍能依稀记得她很美，可那工笔画般的五官是如何呈现，却已在脑海中千山鸟飞绝了。
“我们学校校花儿，现在让宋儿带着呢。”崔凯道。
“叫什么？”我问。
“高纯纯。”崔凯道。
“听名儿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儿。”李甜嘴一撇。
“高纯纯……”我自己念叨了一句，“没听说过。”
“校花儿是吗？长什么样儿，有多好看，你给我形容形容？”张三金道。
“说不出来，但就是好看，不知道怎么形容。丫火着呢，高二的，去年高一刚入学的时候恨不得全校男的都追她，从学生到老师，还有不少外校的，听说每回逛街都有星探找她留电话。”崔凯道。
“高纯纯……”我又重复了一次，“我怎么没听说过啊？”我看了眼孙二羊，后者一耸肩。
“丫骚吗？”张三金问道。
“骚倒好像是不骚吧，但丫挺傲的，平常老独来独往的，不爱搭理人，不像一般女孩儿老爱扎堆儿、老有个伴儿一起上下学什么的。”崔凯道。
“宋儿现在老去你们学校是吧？这么着吧，明天咱们过去一趟。”我说，“崔凯这么有诚意，我觉得以后他们五石榴的事儿就是咱们棍儿中的事儿。明天咱们过去耍耍，要是碰上宋儿，那正好儿，省得去湿中了。”
“明天就干啊？”崔凯有些意外。
“叫人吗？”孙二羊问我。
“就是就是，多叫点儿人吧。”崔凯动容道。
“叫什么人？我们仨灭丫跟玩儿一样。”我恶狠狠地说。
翌日到五石榴中门口时，崔凯正和他们全校那几个仅有的不良少年庄严地立于风中，边儿上的草丛里布满准备好的木棍和板儿砖，打大老远儿就能看见他们手心儿里的汗正有序地从紧攥的双拳中溢出。
“用不着这些，一会儿你抱腿就完了。”我指着木棍笑道，崔凯汗出如浆，也尴尬地笑了。
我们在那里闲逼蛋扯到六点多，一个穿湿中校服的影子都没见着，更不要说宋儿了。崔凯渐渐放松了神情，又神侃起了街面儿上的段子。放学的小姑娘们眉眼周正地有序滑过，张三金看得美不滋儿，可是没有一个我中意的。正在我怀疑那天的那个女孩儿不是这个什么高纯纯的时候，一眼瞥向校门，却蓦地愣在了那里。
宋儿那天带的女孩儿出现了。
她正独自一人天仙般地步出校门走向我们，我甚至能看到那泉水般的眼睛在夕阳下波光粼粼。五石榴中高中的破校服此时就像金缕衣一样披在她的身上，而她身后俗气的校门和教学楼恰似嫦娥的月宫。
“嘿嘿嘿，你看什么呢！”女人很敏感，李甜先发现了我的异常。
“这妞儿是那天丫宋洋带的那个妞儿吧？”我没理她，大义凛然地问孙二羊他们。
“还真是。”孙张二人抬头看去。
天仙姑娘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燃放在她身上的炽热目光，猛地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那一刹那，我就像被那难以描摹清楚的瞳孔吸了进去。面对我滚烫的眼神，她似乎认出了我，因为她的神情有些诧异，但她很快就低下了头躲开我的目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在经过我们这帮人的时候她有一些局促，我痴痴地盯着她，直到那背影在我目光中渐行渐远，荡然无存。
“就这还校花儿呢？德性。”李甜倍儿不服地翻了个白眼。
“是她吧？”我没理李甜。
“应该是。”张三金道。
“丫就是高纯纯？”我问崔凯。
“嗯，是啊。”崔凯答道。
“什么路子啊？这妞儿。”我问。
“好像就是一般家庭，没什么背景。”崔凯道，“太傲，上赶着套磁都不搭理人，也不知道成天牛B什么呢。”
“是吗？我听这话有点儿酸，你丫追过没有？”我问。
“嘿嘿，也追了追。”崔凯一脸憨笑。
“得手了吗？”我笑了一下，掩饰内心的妒火。
“没有，你们可不知道这妞儿，傲着呢，谁她都看不上。现在跟了宋儿了，眼里更没别人儿了。要不说他们湿中的老爱往这儿凑吗，有一阵儿宋儿老来接她放学，大家伙儿看见他们俩在一块儿，知道都没戏了，也就都踏实了，操。”崔凯笑道。
都没戏了？
“丫什么时候儿跟的宋儿啊？之前没听说过你们学校有这么一号儿啊。”孙二羊问。
“日子应该不长，反正现在大家看她让宋儿带着了，就都消停了。”崔凯道。
“你们还别老说丫宋儿就怎么怎么着，丫有什么可牛B的啊？你看着的。”张三金一瞥崔凯，“前几天我们围着他的时候丫屁都不敢放，今儿丫没来是丫点儿正，但这顿打他跑不了，迟早有一天我们得灭灭丫的。”张三金不忿道。
别人也都没戏了？我也没戏了？
“对对对，嗨，不说这些了，今儿你们过来我特高兴，走，咱们喝一口去，我请客！”崔凯道。
我没戏了？
“不不不，我请，刚才我就说了，我请，以后我们肯定还得有让你帮忙儿的时候儿呢。”孙二羊道。
“别别别，这是我的地盘儿，我请！”崔凯坚持道。
为什么我没戏了？
“你想什么呢？”李甜不乐意地晃着我的胳膊。
“没想什么。”我说。
“那你发什么呆呢？”李甜问。
“发你大爷呆！别他妈老跟我废话啊！”我一把甩开她的胳膊吼道。
见我突然发怒，正在热闹客气的众人均一愣，气氛立即有些尴尬。
“怎么了又，刚才不还好好儿的吗？走走走，喝酒去吧。”孙二羊笑着过来圆场。
众人一起迈步离开校门，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于是又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点上了一根烟，丧眉搭眼地跟着众人。李甜一脸委屈、不说话，跟在我后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他妈就不信，我严大火没戏了！
7
白天像夏日一样酷热闷蒸，晚上像冬天一样萧瑟寒冷，是北京城深秋的特点。秋深了，它甚至看上去像冬天一样。但季节的改变没有令年轻的心感悟出什么，甘家口儿的街头巷尾仍然充斥着穿着各校校服的孩子，他们不停地劫别人钱或者被别人劫钱，写自己的作业或者抄别人的作业。对于痞子和好学生们来说，劫钱和写作业没有什么差异，它们都是被别人赋予的使命，一种集体无意识行为。因为身边的同龄人都在做，所以他们也只能这么做，但没人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甚至你还可以说，他们还不知道明天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人生中独一无二的青春。
不感慨了，我需要承认一个事实，在这个深秋，我坠入了爱河。
我终于知道了我爱的人是谁：她是五石榴中高二的高纯纯、湿中老大宋洋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天仙我的嫦娥，我的爱斯美拉达我的洛丽塔。用曹雪芹的话来说她就是我的阆苑仙葩；用歌德的话来说她就是我的少年维特；用亨伯特的话来说，她是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我的灵魂，我的罪恶。
在我对高纯纯朝思暮想的这些天，湿中与棍儿中仍然是令人想不通的和平友好局面，但人们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因为甘家口儿的宁和就像暴风雨前的寂静般让人不安。鸽派的孙二羊四处请客打探湿中的动向，鹰派的张三金天天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开打。大家都深陷于对干大事的憧憬中，没人察觉到我“维特”了。只有李甜敏感地意识到了我的变化，为此，她如同上辈子欠了我似的疯狂照顾我伺候我，差不多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中午给我买一个汉堡、一个可乐不说，还送了我一双耐克儿大弯钩儿的篮球鞋。理所当然的，我身边的人都被感动了，但对于我，对于已心有所属的我来说，这只是她没有安全感、不能控制我的一种表现罢了。其实那天从五石榴中回去我就跟李甜提分手了，我说：“没劲，咱俩分了吧。”但姐们儿各种热泪盈眶又求又抱腿的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一心软就没再说话。
但我的心，已经只属于高纯纯一个人了。
我开始频繁出没于五石榴中，当然，是以结交同盟打探街头动向为由。孙二羊同意，但张三金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崔凯他们没有任何拉拢的必要。如果来五石榴，张三金也是为了看妞儿。但他认为自己一个大人物不能耽于女色，每天去游戏厅练习八神的“鬼步”才是具有宏观眼光的正路。李甜在分手事件后被我剥夺了出席任何活动的权利，每天放学后就回家给我织围巾。
崔凯对我萌动的心完全不知情，但甘家口儿第二号势力动辄莅临他的地盘，见了我跟见了亲人一样。崔凯一杯下肚就会侃起大山滔滔不绝，嘴里时不时蹦点儿有意思的新词儿，有时候聊得倒也开心。
旁敲侧击地，我和崔凯提起了高纯纯。他给我讲了许多高纯纯的段子，诸如从小学时就有众多追求者；有男生为其写血书；有男生每次扫除都跟她屁股后头帮她拿垃圾桶，并因此被起了个外号儿叫“桶”。更有消息称，因大量男生为和高纯纯一起放学而导致121路公共汽车人满为患，挤上去全靠烧香拜佛，如能站在高纯纯身边，那更是前世福荫，挤不上去的就跟着高纯纯上去的那趟车跑，在落日中将雄性激素拌着青春与汗水尽情挥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