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潮湿感隐隐约约传来,我想醒来,我想离开这间病房,我太久没见到明媚的阳光了,我怀念阳光铺满身上的触感。
睁开眼。
潮湿感越加清晰,我朝下看去,母亲轻柔地在给我腿肚上药,边上,眼泪就扑簌簌地掉到伤口上,柔软清凉,我感到原本有些发炎的伤口,就失去了痛感,只有如清风般的柔和萦绕,我忍不住动了动腿。
母亲感受到了我的苏醒,她显得很激动:"为什么都不和我们说,为什么?我们只知道你犯了错被退学,只知道求人把你送回去读书,却不知道你在学校遭受了那么大的罪,而你连解释都不愿意!为什么?"
我只想再次昏睡过去,只是母亲啊,如果解释有用的话,我不会被退学,不会被罚站,不会躺在这……
我终于还是忍受不住,我挣扎着仰起头:"昨天我发烧了,所以……"话还没说完,尖锐的叫声便响在教室:"哈哈,发烧?发烧是小学生用的伎俩,同学们看看,他就是用这种小伎俩来糊弄老师的,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仿佛是俯视蝼蚁的苍天,他一只手斜指下来,伸出食指正好指着我仰起的鼻子,记住我是老师,不是三岁小孩,这种伎俩我见多了!发烧?发烧,哈哈,多好笑,同学们,你们信吗?"
全班静默。
我没想到简单的“发烧”两个字会引发他如此多的感慨,仿佛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仿佛高中生是不会发烧的,而面对同学的静默,我却可以理解,毕竟谁敢在这时候站出来驳斥老师,老师,他确实发烧了,你错了,我看向2组第4排左边位置,那个位置空荡荡的,我不做声了,垂下头去。
同学们到医院看我,小小的病房越发逼仄,他们七嘴八舌的问东问西,而一些平日就很沉默的,则缩在人群后面,瞪大了眼睛往我头上瞄。
“晓光,你还好吧”?
“还好”
“头还痛么”
“没感觉”
“那天真是吓死我了”
“对不起”
“还是我们一起把你送来医院的哦”
“谢谢”
“我们带了一些水果来看你”
“谢谢”
“你不在的这半个月,我们考了三次试,6科36张试卷我都给你留着呢”
“谢谢”
“放心吧,你做不来的题可以问我,我会教你的”
“谢谢”
“别说谢谢,我们都是同学”
“谢谢”
“听说你要转班了”
……
我望向角落里的母亲。
看到我的沉默,数学老师就笑了出来:"看吧,就说他是在说谎,我教了三十多年书,这种人我见多了!"
是啊,他见多了,三十多年,几千名学生,我不过是几千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人,我之前还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我之后也将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他实在没必要将注意力投注于我身上,然而我总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同,那些存在的特点使每个人变得特别且唯一。
趴的时间渐长,我想起我幼时做的农活来,将收获的作物用背篓从地里背到家里,我力所能及或是力不能及,我总会咬着牙任竹制的"背手"嵌进肩膀,因此那40分钟的俯卧撑并没有给我留下太过深刻的痛苦,至今回想起来也并未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只是心脏会骤然抽搐,他一只脚踏在我背上的痛楚,从身体传到肺腑,那种痛刻骨铭心,仿佛于心上烙下了一只鞋的阴影,很长时间,我一看到讲台就想吐出来,一看到我当时正对着的那条缝,就如同看到四十九名同学瞪大的双眼,他们像无比的黑暗,渐渐将我笼罩。
八月初,蝉鸣声响彻校园,仿佛在为数学老师半小时的折磨伴奏,我趴在讲台汗水如雨,先是一滴一滴掉落,然后是两滴,三滴一起,最后是一片一片,我眼看着我正对着那条地缝被汗水填满,几乎都溢了出来,一切定格于第41分钟,他定了定:"不行就算了吧,像你这样的,也就适合做个种地的了,不过恐怕回家种地都会被狗给推倒吧!"
我觉得我高烧阻塞的鼻腔瞬间通畅了,粗重的呼吸从肺部直达鼻腔,我觉得我的眼睛要滴出血来,我猛一翻身,他踩在我背上的脚偏移了一瞬,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我跳起来将第一排桌上的书一股脑全掀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来挡在头上,我又跳过去,用尽全力推过去,他正在讲台边缘,这一受力就跌坐在了教室门口,连带着讲桌也翻倒过去压在他的身上,他呆住了,讲桌上的粉笔五颜六色地堆在他头上,身上,他的脸也因此五颜六色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也呆住了,我想发声,我想说点什么,可是好像有什么堵住了我的喉咙……半晌,我才缓缓说出一句:不准骂我。
我是那样无力,仿佛那一推,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我这才感觉到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即使我的声音很小,可还是清晰的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我又补充了一下:不准骂我。
我总觉得当时我想说的话绝不是这句,可是我不知道我要怎样来表达我的愤怒,千言万语顺着愤怒流到了嘴边,终于成了这句苍白而无力的,不准骂我。
老师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大吼一声:"反啦!"这一喊把全班的思绪都拉了回来,“唰”他们全站了起来,男生们全部涌向我,扯住我的手,压住了我的背,还有一些想从后面挤进来按住我,可惜再也没有地方容下他们,我看到那么多人涌向我顿时慌了,仿佛我是背叛世界的罪人,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杀罪,我扭动着身体,手脚挣扎不开,只好大吼:"凭什么拉我?你们都他妈的瞎眼了吗?到底是谁错了!"话还没说完,数学老师已经爬了起来,挥舞着巴掌朝我冲来,“啪!”我嘴角的血蜿蜒而下,教室再一次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