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同学终于走光了，我叫母亲出去，我想睡一会儿。
病房仿如无端扩大了一样。
对于同学们的探望，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感，这种耻辱胜过了当初被老师踩在脚下，一脚一脚的踢，来得剧烈，胜过了四十多双澄澈的眼神凝聚于疑惑我该作何表情的表情上，我翻身趴在床上，希望回放起那日趴在讲台的情景，想凭借那种耻辱，淡化如今的耻辱，结果脸一转，眼眶深处的泪水，鱼贯而出，眼皮再也包兜不住。
我惊慌失措，下意识哼了一声，一名护士赶紧冲进来厉声责道：＂这娃子怎的不懂事哟，伤口还没愈合，不能乱动！＂
护士是名小妇人，听口音来自四川，可能是长期到此的缘故，四川话里已经夹杂了一些云南方言，正处于四川人与云南人之间这条尴尬的分界线间。如果我平时听到，必定是会学这种稀奇的讲法，重复一遍，然后捧腹大笑的，可今日单听出他严厉的苛责语气。
我想我是真的生病了，这种病用我身上插的管子和我身旁滴滴作响的冷冰冰的设备治不好，我很想奋力扯去我身上所有牵绊的管子，飞奔到生长的红土地上，撒开脚丫子跑在那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跑过春的嫩绿，夏的姹紫嫣红，秋的金黄一片，冬的皑皑白雪。我想我是真的怕了这个狭窄而坚硬的城市：因上学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我便迷了路，望着这处处相同的路口，我不知所措，沿着街道走了十多个路口后，我怯怯的问了一个路边卖烤土豆的女人，女人看了我一眼，继续翻弄着她手下已然黄熟的土豆，嘴里突然叫了一声：＂卖土豆了，鲜黄肥嫩的土豆嘞!＂
我怯怯地说了句：＂那我买个土豆吧。＂
女人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好嘞！＂边说边将土豆利索地用竹签穿起来递给我，将炭黑的手在衣襟上抹抹干净，指着一个方向说：＂那个高中就在这个方向，直走，再过一个路口就到啦!＂
我拿着冒着热气的土豆，高楼从热气里看过去扭曲而不真实，反而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我说了声谢谢，可我不知道女人是否听到了，因为她又专注地摆弄着她的土豆，没再理我，我默默地走开了。
处处碰壁的我额角疼得厉害，可我不能逃离，我自知我的怯懦，自知我这脆弱的身体得靠着这些高科技苟延残喘，自知我贪婪的欲望得在这个城市才能得以满足。
我激愤与他，又不得不依赖于他。
我为我的妥协羞愧难当。可看到小妇人边为我翻身体，边絮絮叨叨说着四川云南方言，我又释然了，他们不也妥协了吗？背井离乡远赴千里之外，在这异乡他们的本地方言，他们的本地习俗遭受了多少冷眼？可为何还要来这，也不过是一种被生活践踏的方式罢了；比如班主任，他向往潇洒的篮球运动员身材，却满足于天天陪着领导觥筹交错；比如数学老师，整天叫嚣着学校领导对他施加着淫威，叫嚣着学校领导有多不是人，可他还不是心甘情愿屈服于学校的淫威之下，这样像人的人还不是被那不是人的领导辖制得毫无办法，他亦不曾与领导大干一架，然后收拾行囊愤然远走，不是不敢，实在是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