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一遍《阿飞正传》，没出息吧？
《阿》拍于1990年。那一年，王家卫32，张曼玉26，张学友29，张国荣34，刘嘉玲25，刘德华29，梁朝伟28——大家真的很年轻。
与此相对应的是，王家卫让张国荣穿过阴暗的楼道，背影前行，脚步咚咚，声音嚣张地填满了整座建筑物。我也只好跟着他的背影长驱直入，所向披靡，跟着他闯进一个寂寞小店，自顾自地打开冰箱的门，拿汽水，然后对守店的小妹张曼玉说，“你今晚会梦见我！”
是不是所有的年轻女子都会对神秘男产生好奇。好奇是爱的开头吗？
“1964年4月16号下午3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这种话，是用来折磨人的。但这种话从张国荣的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再多的矫情，似乎也可以被原谅。不是吗？他那么性感，比肌肉男的性感更表里，眼神中有慌张也有决绝，还浮动着为欲望而生的勇敢。
所以，当他从容地贴近她，叮嘱她，言辞笃定，似有鬼魅，一瞬间，张曼玉的堤防就溃退了。
王家卫对六十年代情有独钟。他的电影里永远安插着一个或几个上海角色，侬呀好呀阿拉不晓得呀，这样的对白，若说到好处，能省下不少剧本功夫。上海与香港，原本就有一种依存或比照；在中性感的粤语里行走着沪腔侬语，本身就是沧桑，无需交代已经有了背景，根系所依的固执、背井离乡的愁绪，都在那里了。
六十年代的女子，即便在香港，仍是保守的。同居，必是爱了，爱了，必是要永远爱下去的——你会不会与我结婚？你不会与我结婚的，是吧。
张曼玉的斜格子大摆裙，刘嘉玲的旧舞女扮相，她并非小家里的碧玉，她并非欢场里的罂粟。她们都想结婚。改变命运。或者，至少可以搬到他那里，住下。
而答案，闷声不响。狭促的房间，墙纸是正在发霉的绿色，徒劳用力的电扇，张国荣面如死灰的神情，惜字如金的对白，一个接一个的空镜，永远的暗夜，白日里也是灰暗的，以及没完没了的雨水……张曼玉只有转身走了。
张曼玉的确不应该与张国荣好的。他们这一双，都太沉默，他俩若是好了，戏就演不下去了，生活也就没了花头。刘嘉玲爱上张国荣，却是顺理成章，他的欲望暗涌太需要她的浓香扑面来托陈，她是他的宣泄点，是他打开自己的一种冲动或被动。
但，终究还是没有前因后果。大片留白的叙事方式，让看戏人从中寻找与自我相关的对接，这是一种残忍的手法，看明白了，更加残忍——戏，终究是人生，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戏。
当王家卫欲说还休，欲露先藏，故事只管沿着他的情绪发展下去。当张曼玉转身而去，张国荣突然出现在另一个老女人的家里，一半关心一半厌烦地打理着她的酒醉。他们是母子关系，准确地说，她是他的养母，养母养着小白脸，张国荣去教训小白脸的时候，遇到了刘嘉玲。
然后，有好几段，张曼玉在楼下徘徊的时候，刘嘉玲就在那个过往的房间里。张曼玉跟着雨一起落泪。最后，实在争不过自己了，她上楼，跟他说，不结婚也可以，只要还能在一起。
她是铁了心，卑微到底。他仍是无所动。而那一刻，另一个她正站在屏风后面。
故事发生在东南亚，大段的香港、一点点菲律宾，王家卫使用的却是拉丁音乐，据说，片中的几首主题曲《Los Indios Tabajaras》与《Always in My Heart》等等都是六十年代香港旧影院开场前常放的音乐，它们时隐时现，若有如无，慵懒，迷茫，却也优雅。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张国荣的独白与独舞，是《阿飞正传》的标志性段落，也是华语电影史上的经典片段之一。张国荣跳的舞，是风靡60年代的恰恰，至今不衰。我一个人的时候，也常跳。
我看他就那么跳着，先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然后，双手一拍，人物就出了画面——影子还在镜子里面。故事继续着，却也剥离着本真，随即，镜头移动，将人物收回画面……就这么反复着，窗帘，镜子，模糊不清。
许多电影会把一切细节都讲清楚，每个伏笔都有回响，每个结局都有解释，王家卫不会，他自顾自地讲情绪，讲调调，细节都在故事背后，让看的人自己串联自己深究——至于串联成何种剧本，那是王家卫以外的事。
总之，他们每个人都有心事。张曼玉在雨夜里跟片警刘德华说了。刘德华便爱上了她。她那么漂亮那么执着那么单纯，又哭到双肩耸动，男人难免不动心。只是，她没有爱上他。舞女刘嘉玲被张学友单恋着，这个小混混崇拜张国荣，他觉得无论是张国荣还是刘嘉玲，都是需要仰慕的。
张国荣心事最重。他要寻找生母。养母说：我一直不讲给侬听，我是有点自私的。不过我其实是为侬好呀，他们根本不要侬。侬不会明白的。侬想飞呀，好呀侬飞好了，侬要飞就飞得远点，不要有一天让我晓得，侬自己在骗侬自己。
人生原本就是要骗过自己。骗得好一点，就过得好一点。
张国荣怎听得进去？他一意孤行，丢下刘嘉玲，去了菲律宾，就是为与生母见上一面。生母竟是豪门贵族。自然没见。在那片罕见的日景中，明朗的光线，广阔的庭园，修建精致的草坪，张国荣的背影依然很绝望。“我终于到亲生母亲的家了，但是她不肯见我，佣人说她已经不住这里了。当我离开这房子的时候，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但我一定不会回头。我只不过想见见她，看看她的样子，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一定不会给她机会。”
后来。刘德华辞掉警察跑船去了。张曼玉守着小店。偶然的一刻，想起了刘德华。
张学友把张国荣去菲律宾前留下的车卖掉，钱给了刘嘉玲，因为他知道她想去菲律宾找他。找不到，就回来找我吧，张学友说。
张国荣和刘德华在菲律宾的火车车厢里说话。说起了张曼玉。原来，他们是一起爱着她的。
刘嘉玲真的去了菲律宾。
梁朝伟在剧终之前面对着阁楼里的镜子将头发梳理到纹丝不乱。王家卫完全不做交代。因为他，很入调。反正都是那么一回事。
王家卫不需要去拍远古江湖，眼前的琐碎事，他照样能拍出巨大的想像力。这点，怕是无人能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