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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朱素兰再领莺燕班祝如椿重酬风月债 (2)

只见柔斋又接着道:“即如以朱素兰而论,自从你走后,就厌倦风尘,不欲再作倚门卖笑。但他一向是挥霍惯了的,家无余蓄。听说近日又包了一个甚么四川人姓夏的,是在上海山东路开合记土栈带卖吗啡的那个寿头码子,被素兰圈禁在家里不放,一切穿吃用度,都是你这位贵相知一手经理。不意好花易谢,满月易亏,不上半年,就又弄得支持不住了,只好改挂一扇花文卿的牌子,在四马路领了几个雏妓,重理旧业。我再探听那姓夏的,原来不是真开土栈连卖吗啡。却是大伙强盗卖灯草,不过掩身子的勾当,实实在在是在外面假装体面,挂着金字招牌,内里专把人家做台基,勾引一班良家子女,蝶浪蜂狂,逾闲荡检。这些混账事,本是他衣食父母,不足为奇。

所可异的是一个妇人相与人,有的爱名,有的爱利,还有爱性情温柔,也有爱人品出众。现在照我这两只波斯眼看起来,那姓夏的嫖经上‘潘、吕、邓、小、闲’五个字密诀,连一个字都没有。你说我何以见得他没有呢?潘安的貌,邓通的财,这是摆在外面的,有没有也不消我辩得。家里既开了台基,自然是终日没有闲空在女人面前打转转儿了。生得一副大麻脸,说起话来,就是最轻的喉咙,也像唱大花脸似的。若说到那第二层吕不韦上,我看他那副尊范,貌既不扬,土星尤陷。倘照存乎中而形乎外的老法子推度起来,这一个字又是在不可定之间,所以我看朱素兰有如张天师被鬼迷的一般,同他要好,把自己累得落花流水,不可收拾,竟没有一丝抱怨处,真是香油拌藻菜,各人各心爱了。”

柔斋说过了,我想到:“怎么素妹妹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也会做起糊涂事来呢?”既而又转念道:“天下糊涂事,哪一件不是精明强干的人做出来的呢?”顷刻万绪千丝,又似烦恼,又似感伤,要想拿询问方、鲍别后的事,把这颠倒妄想岔开去,谁知越岔越不好受,始知道前人谱《思凡》一曲,内有:

佛殿青灯冉冉,云堂钟鼓沉沉,夜来独自展孤衾,未睡愁难安枕。自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转甚。等句,实为深于阅历之语。因向柔斋道:“他既自外生成,美人已归沙吒利,我们又何必更寻烦恼,韵士强为古押衙呢?还是你说说你那两个朋友,近来光景如何罢!我倒是很为纪念的。”柔斋道:“唉!方、鲍二公,他们也是时运不济,现在上海翻戏党竟被人连篇累牍的刻出书来了,如今是风声越闹的一天紧似一天,马路上差不多连三岁小孩子都要快知道做正账做反账,甚么抓老贵,上头子(党中人视人为何界中人,即以何界之最可羡慕,最可歆动之事相引诱,名曰“上头子”。大致不外名、利、色三字。)那些生意经了。现在动不动还要坏事,(被受害者举发,将所骗钱退回,谓之坏事),轻则吐钱,重则吃官司,所以他们有几个顾体面的人,都一时开码头的开码头,另谋生业的另谋生也,类皆王道士求雨,各散天尊。惟内中有两种人不散,且更利用别人各散,好让他吃独食,做专利买卖。”

我道:“是哪两种人不散呢?”柔斋道:“一种人是身上除钮子断铜,终日连那话儿二十一口。他们既不怕打官司,又不怕坏事,这是不散的。还有一种财可通神,势能役鬼,在这里头发起家私来的人,诸如朱祥林,他们银了也多了,朋友也广了,住在租界里,外国官不得而知,中国官查考不到,而且新衙门、上海道都同他有交情。再加平时小事不做,是做起来都非是一万就是八千,遇着为难时节,只要拿出个零头数目来,无论是甚么知府也罢,道台也罢,不怕不跟着他桌腿呼呼转。所以这等人,也是用不着散的。”我道:“如今上海各报上,说得城里城外各官,都是清如水,明如镜的好人,一时升官的升官,奏调的奏调,怎么竟会受起睹匪驱策来呢?”

柔斋听着,拿鼻子对我一笑道:“要不是清儿明儿的,哪里会有成千成万的黄儿白儿的来呢?你就没看见那上次道台札饬廨员的札稿吗?略谓:

朱祥林系督宪访拿要犯,为租界积年赌匪,该丞岂竟未寓目耶?何以始则一再饬拿,延不获案,既则甫经到堂,又被保出?着限文到十日,速将赌匪朱祥林务获究报,仍将遵办情形,禀道候夺。云云。后来及至拿到了,他妻子就在道台衙门去拦舆呈诉,说他丈夫朱祥林系瑞祥之祥,林木之林,与督宪访拿的朱祥麟实系两人,求恩饬廨查明开释。当奉批示:

著候饬廨确查该氏夫朱祥林,是否即系督宪访拿之朱祥麟,再行详候核夺。如此不消几个磨磨旋,就含糊保释了。你想,要是真心为商旅除大害,为地方谋公益,何难严词拒驳,彻底澄清的办一办呢?又何以未拿到朱祥林之先,札廨公文,就如彼之刻;既拿到朱祥林之后,自批语句,又如此之宽呢?所以我说,他们这件事,若云无运动在内,岂不是告给人阎罗王没有生殖器,连小儿都不肯相信么?”我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心不专。这件禁止翻戏党的事,又不是立宪要资格,要基础,要年限,有许多的难处,如今是没有叫我办!”柔斋道:“如果叫你办,你打算怎么样呢?”

我道:“我有甚么样,一不要出票拿人,二不要开堂讯供,只须延聘深知该党内容者一二人来,将前后圈套,编纂成书,附以图说,然后派委专理其事。每日候各轮船到埠时,先行在码头散放一次。后再到各客栈查照进客簿,按号分给,如不买者,看过随时取回,买者酌收成本。如此款不虚糜,事可实做。只须行之一年,则遍天下妇孺皆知,而若辈本非生而业此。一经无所得食,势必不禁自禁,另外谋生矣!岂不胜诸今日下一逮捕令,明日判一照会签,徒令禁者自禁,翻者自翻,高出乎万万哉吗?”柔斋亦深赞为釜底抽薪之计,可以将来一劳永逸。

彼此方欲再往下谈别后事,忽然听得舟子呼道:“前头留留神,有一只大船来了,我们让开点罢!”又一人道:“不打紧,我们慢慢的靠左岸走,好在是虎丘快要到了,他们船虽大,不见得就会撞到我们呀!”话言未了,早看见一只楼船,打着细十番,吹着箫管,唱着小调,船上一窝蜂坐了十几个红红绿绿的歌妓,都簇拥着一位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这么一个怪物,在那里厮混。我再留神一看,头上卷着刘海发,戴着外国帽,身上裹了一件大红猩猩血、镶三道顾绣花边、白狐天马出风的一口钟雪衣,里面穿的是甚么颜色衣裳,却看不清楚,斜靠在船舱烟炕上抽鸦片烟。下面是鞋是靴,被船栏杆遮蔽了,只见有两只天然足,元色丝袜,跷得无高不高的,搁在一个小丫鬟的肩头上,还嫌他站立不稳,不住的拿脚去在他项脖边蹂躏。另外又有两名年纪在十七八岁的小男家人,立在那炕边伺候着装水烟,滚鸦片烟泡子。

当有一名歌妓轻敲檀板,巧转珠喉,唱道:“人儿我的天,人儿我的天,侬这里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青山有限三春暮,红豆无言一线牵,看迢迢万里关河月,习习千条柳絮风。”那人唱到此处,又把嗓子提高了一调,唱道:“都收入愁人眼底,孤客樽前,怎不叫人热泪洒涟涟?”唱完了,那炕上的怪物便竖着左手大姆指喊了一声:“好!真好!”旁边有几个姊妹们也赞道:“再菊唱两声改良格新曲子,到交关好笃,怪弗得俚屋里总归有瘟生吃酒碰和格!”又一个道:“勒浪苏州场化,倒是吃台把酒还呒舍,弗问俚是个舍格客人,只要一到子台面上,呒不两块头坐底洋钿,就弗敢坐,难末一般滑头大少爷弗敢来哉!所以荟芳里格王媛媛、太原里格周兰芬,搭子清和坊格花宝宝三家头,每日夜里,总归打发两个阿姐,一个叫舍老二,一个叫舍老三,到外面去瞎三话四,拉子客人来吃酒格。”

我正在那里看得出神,忽然船窗沿船窗轻轻挨过,不提防,被那怪物将一搭福橘渣子从窗口抛将过来,刚巧打在我左眼帘上,特地吓了一跳。柔斋笑道:“太太今天唱打樱桃了,要莫就大大方方的过来,陪我们谈谈天,做甚么总归这样龌龌龊龊的吊膀子呀?”那边船上人也嚷道:“舍人吊俚格膀子,覅搁着鸭矢臭戤戤俚。……”柔斋没等他骂完,便高声喊道:“祝如椿,祝如椿,不记申江明月夜,马车同坐笑谈心,软语说更深。难不成一到苏州来,就当真的板着面孔做太太了么?”

我问道:“他是哪家太太?”柔斋用手一指道:“那边船上挂的两只灯笼,你看去!”我再回过头一瞧,只见那只楼船,已将两面遮帘放下,船上鸦雀无声,舟子打着双桨,慢慢的撑将开去,顷刻荡漾中流,相离已远。我才看见那船头上,一边挂了一面头号新轿灯。灯上字足有八寸宽五寸长一个,一面是“前湖南岳常沣兵备道”,一面是“江苏即补分府”。那一边是甚么字,却在反面看不见。我笑问道:“原来这个怪物是你认识的熟人,怎么被你参了两句野狐禅,他就静悄悄的走了,这是舍格原故呢?大约看上去,格格当中,总有一个是俚格姘头勒海哉!”柔斋笑道:“你快替我不要说这二八苏白了,再要说下去,我的小肚子可要笑疼了。至于这件事,等我们游过虎丘回来,慢慢的告给你,到很可以够做一回书的呢!”说着,已是船到山脚下。

两人走上去没有多远,就是迎面一方千人石,石上题咏甚多,足有三尺余厚,七八丈围圆。我因天色向晚,也无心再去看那石上的诗句,仅仅从身旁摸出一把小洋刀来,拣石上空处,画了“某年月日,八宝渔洋旧主王小雅,偕友穆柔斋至此一游”一行半真半草的字,便从千人石面前过去。寺里寺外,游玩一番,却也没得甚么随喜处。只有两座荒冢,一座是吴五阖闾的坟墓,当日陪葬宫人数千名,珠宝古玩数十万,因金银气太重,葬三日化为白虎,蹲据其上,故名虎丘。这是载在史册,人人都知道的。还有那唐时妓真娘也名附葬于虎丘寺之侧。一时游虎丘者,类喜舍吴王而奠真娘,所以就有一般好议论的人,做了几句怀古。那起首两句,我已经忘记了,末两句我尚可约略记得,就像是:

不吊英雄吊儿女,真娘墓上独题诗。后来又有人说是:

何事世人都好色?真娘墓上独题诗。或者是我一时忘记了,信手拈来,也未可必。当下我们两人闲眺了一番,只见一片白草黄沙,僧归远渡。加以夕阳坠地,回光作惨碧色,几疑磷火照人,益增惆怅。因约柔斋趁早回船,于路叫船家将我预先留下的那樽三白酒、几品果菜取出来,两人浅斟低酌,对着那四野黄昏,一弯新月,开怀畅饮;一面听船家唱着山歌,摇着软橹,欸乃而回。我忽然又想起那男装妇人来,因问柔斋,到底是个甚么人?只见他笑容可掬的说出几句话来,正是:

才从鹦鹉洲边过,又向吴王墓上回。

要知柔斋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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