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娟姐儿,取些雪来。”行云用力按住右小臂道,天气已是深寒,她的额头上却疼得冒出了大粒的汗珠。
“殿下,奴婢去请胡大人来。”
“不可。不能让秦王知道。何况,不妨事的,忍忍便过了。”
娟姐掩下眼中的不忍,入冬后,公主的旧伤常犯,她不愿叫胡医正来,怕拓跋靖觉出端倪。如行云所说,秦王敬爱她,大多是为了她那一笔字。娟姐儿命下面人取了些琉璃瓦上的干净的浮雪,只说是公主要取雪水融了沏茶。
小太监为难地看了看虽然不高却很是滑溜的琉璃瓦,道:“这屋子里也没有路子。姐姐不如回到撷云宫再取雪,现在取了,捧在手里一会儿也化了,不清醇了,白白冻了姐姐的手。”
娟姐冷下脸来道:“这话你该和公主说去。虽是小孩子家,也该知点规矩,哪里有这边主子吩咐,那边奴才推脱的。”
小太监这才取了钵,用清水洗了几遍,爬上去取雪,口里还小声嘟哝道:“行云公主才不是你们说的这样凶呢。”行云公主是会帮他抱瓷瓶的公主,这等刁钻的法子一定是她们这起子奴才想出来要讨好公主的。
娟姐儿抱了雪,进得屋子来,只见行云正对着一方白墙发呆,手上的疼似乎是好了些。说是白墙,其实是灰白黑三色的,这屋子本是拓跋靖遇刺后,关押行云的地方,不知为何公主今日离了太和殿要来看看,偏偏不巧手就疼了起来。上一次手疼起来时,秦王正好在撷云宫,与行云对弈。行云疼得厉害,又不能被他知道,实在是忍不住了,只好推脱是这几日身子来了,小肚疼得厉害,弄得拓跋靖立马把太医宣了来,胡医正把了半晌,开了药方,私下里对她道,臂上的旧伤遇到冬日自然是不好过的,也只好忍忍了。娟姐儿心里替行云抱不平,她记得在床第欢好之际,行云用手轻柔地抚过拓跋靖的伤疤,一一问他,是怎么受的伤。而公主的伤,却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行云对着墙发了一会儿呆,才觉察到娟姐儿进来了,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雪,道:“我已然好了,这雪带回烹茶。难为那孩子,取一两银子赏给他吧。”
娟姐儿看向行云的手,她的左手在右手手心不停地划着,这会儿她才看出那是一个“九”字。她在行云的默许下,跟着宫里的女官,学了一些字,这个“九”
字,她还是认得的。公主曾经和她说过,“九”字一共九笔,一日一笔,写完“九九岁寒图”五字,冬日最寒冷的时候就过去了,以前的冬天她都是这样熬过来的。熬着熬着,寒冷也就过去了。
转眼便到了十一月末,天气日益寒冷,宫里却日益热闹起来,是拓跋靖的生辰要到了。云烟怀着身孕,不敢太过劳累,却也把拓跋靖的生辰准备得十分隆重。行云刻了一方印,再刻一方印,自己一直都不满意,不管拓跋靖怎么说是如何地喜欢,都弃了重刻。费了不知多少好玉料,总算是刻完了,正好是送给拓跋靖的生辰礼物。
行云披着衣服,在灯下,对着灯光,仔细地瞧着玉章的纹理,满意地握在了手里,用手指头上软肉感觉着刻痕的走向和深浅:他的字比四年前,多了几分王气。
“西北贤王。”行云无声地念着这四字。拓跋宇竟然丝毫不对他起疑。建城之中,多少老臣上书要求裁减秦王的兵力,拓跋宇一一驳回,甚至质问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离间,究竟有何用心。拓跋靖听到风声,也多次上表,要求剪裁兵力,而拓跋宇写书来殷殷相言,请皇弟千万莫要多心,不然让他做哥哥的心中怎安?
“那些臣子!”行云轻轻地摇了摇头。其中喊得最卖力的该是周魏那个蠢材了吧?不同的只是,别的人顾忌的都是拓跋靖,而周魏顾忌的却是她——行云。
娟姐儿催了几遍,行云还不想睡,推开窗子,出神了望了一会儿,道:“太和殿的灯还未息。”
原是为了这个。娟姐儿叹了一口气,道:“可要吩咐他们准备暖轿子?”
行云轻轻地笑笑,道:“不必了。这时候还未睡,想是在练字,偏偏不回清和宫,要在太和殿上熬着。叫别人看了他这副‘勤于政务’的样子,又是建城里的不安稳。”
“殿下当真不想去看看?”
行云猛然回头,看向娟姐儿,眼神却不犀利,反而是迷茫迷茫的,也没有焦距,看了有一会儿,才移开视线道:“不了。有什么好看的?睡吧。”
印总算是刻完了,把个拓跋靖高兴地不行。行云笑着道:“不是我刻的比你原来那块好,是你自己的功力见长了。”
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委实不小的事情,在这时,发生了。云烟的孩子丢了,午睡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肚子疼了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掉了。胡医正看了一眼云烟的面色,就对拓跋靖道:“有人下了药,殿下只需查这两日王妃娘娘的膳食和饮水即可。”
听到这句话,云烟早哭得昏死了过去。拓跋靖冷冷扫过来看视的一班人,眼神从站得最远的行云身上直扫到站得最近的青霜。行云不禁冷笑。拓跋靖觉察到行云的冷笑,一眼就钉了过去。
行云扶着娟姐儿,笑道:“我堂堂公主还不至于做这等事情。”话是对着拓跋靖说的,眼睛却是看向青霜的。吓得青霜立马就跪了下,道:“殿下,青霜与娘娘情同手足,绝不会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殿下明察。”头磕得梆梆响。
行云见了,笑道:“谁说是这位姐姐做的了?姐姐这是着急什么呢?这倒叫行云不解了。”
拓跋靖心里发恨,又不好喝令行云,只命令小顾道:“好好查查这几日王妃都吃了什么,用了什么。一旦查出来是谁,绝不姑息。”喜公公看了,拱手向前道:“宫里的事,老奴熟悉些。”
不待喜公公说完,青霜就急道:“喜公公是行云的人。难保他不会嫁祸于人!”
拓跋靖凉凉地看了青霜一眼,心道,这女人倒是有向上的劲头,可怎么又那么愚笨,偏偏地要往枪口上撞。他开口道:“她尚且叫你一声姐姐。你不叫殿下,已是不对,怎么可以直呼其名?”
云烟已被青霜吵醒,恰好听清了拓跋靖的这句话,心里一寒,命人传出来话来,道:“定是行云殿下下的药,我昨晚是吃了她送来的酸梅糕。”
行云闻言,也是一惊,凉凉道:“王妃娘娘可是记错了?或者是这丫头传错了?”
话音才毕,就见云烟扶着宫女的肩,拖着脚步走了出来,脸色白得可怖,眼睛里却像是能滴出血来一样。拓跋靖见状,连忙上前几步,扶住她。她却一把推开了拓跋靖,直直地看向行云,哆嗦着嘴唇道:“你抢了我的男人还不够,一定要杀死我的孩子才满足吗?你岳家的那些女人都是自杀死的,与我拓跋家何关?又与我脱木儿烟何关?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于我,是何心肠?”
行云稳稳地躲开她伸过来的手指,道:“若我果然恨你,会直接取你性命。可惜,你还不配我动手。”
拓跋靖听了,也不由怒由心生,喝令道:“行云,还不住嘴。”
行云冷笑道:“果然是夫妻情深。你若也信是我下的药,只管来撷云宫抓我好了,恭迎大驾。不过最好是你亲自来,别的人可带不走我。”
入夜了,拓跋靖又下了两盘棋,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行云道:“靖,你可不能在撷云宫过夜。真的不信我,就带走我,把我关起来,慢慢审问。”
拓跋靖落下一枚棋子,道:“酸枣糕,她只吃了两块,别的赏给了下人,都还有留着的。几位医师都看了,确实有问题,连胡医正也没有异议,你不信别人,总该信他。”
行云也放下一子,挑眉道:“那又如何?”
拓跋靖皱眉道:“我知道,依着你的性子,绝不可能去送什么酸梅糕。只恨她太傻,竟然吃了。”
行云冷笑,道:“原来,你是知道的。看你今日的气势,我还只道你不知呢。我还只道,你把我也当做青霜那等人了。”
“行云。”拓跋靖高了声调,道:“不要那样笑。”
“那好,你不喜欢看,我带上面纱便是。”
“行云。”拓跋靖捉住行云去拿帏帽的手,道:“她刚刚丢了孩子,虽然她冤枉了你,你也不该那样对她说话。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她不懂事?她哪里不懂事了?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她刚刚丢了孩子,你当然该心疼了她。靖,我说的,是也不是?”
行云看着棋盘又道:“只是你几时心疼过我了?你我两人,不过是这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再怎么靠近环绕,也融合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