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什么什么星……”少年不能认全,懊恼道:“好好的偏要用这秦始皇定的小篆,又难看又难认。”
行云知道来者何人,脸上泛起了笑意,回头要说两句,程予津已经先开了口道:“不经通报,就闯了进来。见了公主,也不行礼。你真是越大越不识礼数了。”
少年清楚父亲没有真的生气,向行云吐舌道:“草民见过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评评理,草民哪有闯进来,草民明明是溜进来的。”
行云宛然一笑,道:“锦哥哥也是有功名的人了,口口声声的草民,也不怕人笑话?”
程锦眨眨眼道:“我也觉得别扭的很。行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肚子有几瓶子墨水,还奚落我。侥幸得了个举人,那是考官老眼昏花了。”
别人被赏识了,感激还来不及,他倒好,先排揎起恩师来了。程予津哼了一声,道:“简直是有辱斯文。”
程锦却和没听见似的,一本正经地低头看案上的字,看了一会,终于连猜带蒙,知道那是浮槎摘星四个字,忽而抬头对行云说道:“那个三皇子,你真的不认识么?”
行云心中暗暗一紧,果然这件事已经传了出去,情知如此,被他一提还是神思一晃,竟然有些站不住了。
程锦见父亲没有看这边,正对着装着快雪时晴帖的匣子出神,在行云腰间扶了一把,待她坐下了,接着说道:“是几个一早约我去打猎的贵家子弟说起的,不过,他们倒真的以为是妙沁宫的太妃,当做笑话说给我听。那拓跋兄弟未免欺人太甚。说起来,却还是陛下的错,要不是多年待你如此,弄得都没人知道你的存在,又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扯着一大群人陪着他撒谎?”
行云见程予津还在出神,就替他教训道:“这可是在宫中,你说话,注意一点。有的没的,传出去,这就是诋毁君上。你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程锦纠正道:“这是在东宫,没事儿的。”
“难道你胡说八道,还要拉上太子殿下?”
听到父亲责骂,程锦噤声。他自幼丧母,是程予津带大的,也都习惯程予津骂他了。反正骂的时候听着,听完了依旧我行我素,程予津也舍不得真的罚他。
行云扯扯他的袖子,向那幅字努了努嘴,程锦一拍脑门大声道:“行云一定是要问我,这是什么人写的,什么人送来的,我有没有给钱了,给的多少钱了。哎,只可惜,没有一个答案是你想要的。那是今天徽墨轩的小伙计送来的,什么人写的,他一个小伙计自然不知道了。那人没有要钱,说是送给呃……一位小姐的。”
行云不知为何,在昨夜之事后,又经他这么一说,只觉得此物不祥。微微一笑,便道:“主不在,而客来勤。钱宁也真糊涂,还不奉茶来。”
程锦跺了跺脚,道:“说了是偷溜进来的了,那钱宁怎么也不让我进,说是父亲和你有话说。”行云这才注意到一扇窗户是半开着的,门却是自己进来时掩住的,怪不得,刚刚他进来时自己没有听到声音。
程予津又瞪了他一眼,脸上却含了笑,道:“难道钱宁还怕你舍不得快雪时晴帖?”
程锦接言道:“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这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件东西要送给行云呢,今早听说你要练武,我想这个送给你正好。”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团白布,打开看时,是一柄短剑,不大好看,锋利倒是锋利。
程锦忙道:“我知道利器不许带进宫,爹爹,孩儿知错了。”
程予津终究说道:“还说是特意准备的,难道公主的及笄礼,你就送这么个半旧不新的玩意?”
行云却把剑拿在手中,不禁一笑,问道:“锦哥哥说,宝剑赠与壮士,原来我是壮士?”
程锦听言,摊手道:“原来我送礼送出这么许多的不是来了。爹爹说这是半旧不新的,偌……你那是什么?”
三人说笑着,忽地听到外面一阵水声,推窗一看,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了。不远处二骑,快马加鞭地奔赴而来。程予津的心,暗暗一惊,今日是行云十五岁的生日,程锦送剑已是不祥,好好的天色怎么忽然就下起雨来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推门而入,正是岳修回来了,后面跟着钱宁。岳修看了一眼行云手中的短剑,知道是程锦所赠,面色也是一变,很快笑道:“剑,是辟邪之物。此时送剑,也好得很。”又把手伸给行云道:“行云,我带你去见贵客。”
行云略一顿,问道:“是谁?”东宫虽然不是大内,可白日纵马之人绝对不是一般人。
“云老将军。”岳修沉声道,语气依旧不失恭敬。
行云默默地把手抽了回来,垂头道:“储君不预边事。哥哥,这是犯了大忌了。”
岳修不料她对父皇的芥蒂一深至此,时时不忘,心中一寒,只道:“云老将军已经致仕了。”
程予津听到是云峰之父,开口叹道:“云家满门忠烈……”下面的话却说不下去了。程锦难得地默不作声了好久,抬头问道:“太子殿下,老将军回朝,我宁朝边疆还有何人可依?”
岳修伸在半空的手,微微一震,定定地看向程锦,说道:“我知道你仰慕云老将军许久了,但今日之事,我也没有办法。”
“难道太子殿下便信那一帮御史的胡言乱语吗?云老将军是国家肱骨,真正的栋梁之臣,几十年来沙场杀敌,浴血奋战,原来只换得你们这些人的猜疑。”程锦冷笑道,“我不但替云老将军不平,更为了云峰云峻兄弟不平。他们的在天之灵都看着呢。”
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响起在门旁,各人看去,一个头发雪白,却身形硬朗的老人站在门旁,未着军衣,军人的威武之气却明白可见。脚下花瓶的碎片撒了一地,似乎老人的眼中有些发红。
程锦住了声,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了老人,低声道:“老将军……”将军白发征夫泪,一声出口,他的鼻子酸酸的,没想到,老将军真的苍老至此了。
“几年来丢城失地,老夫罪不可辞。言官所言,也是为了国家着想。你年少气盛,偏颇了。”老人的声音低沉,透着说不出的苍凉之意。“老夫毕竟是老了,马上征战之事,是该交与儿孙辈了。”
行云听了这句,心里也是一酸,老人的两个儿子在二十年前的一战中双双阵亡,战是打赢了,可云家就此绝了后,断了根。满朝贺胜歌舞升平之时,云家的儿子却连全尸也没留下。
程予津拱手道:“老将军,果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道:“程……予津?多年不见了,安好?老夫记得你的儿子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吧,你还是显得那么年轻。”
程锦抓抓头道:“老将军,我叫程锦。我常常听到爹爹挂念老将军呢。”
老将军微微点颔道:“好孩子,我知道你,讲武堂的状元。你爹爹哪里是挂念老夫,他是在想云峰。他们两原是极好的,那时你娘刚刚怀上你时,他们还说要做亲家呢。”
程予津见老将军又提起往事,心里暗叹,往事已经是不堪回首了,现今的局势更不堪提。只是不知道讲武堂是什么,大抵又是那帮纨绔子弟五陵少年的嬉戏。
行云见云老将军气色不佳,又淋了些微雨,道:“将军请移步暖阁吧。”
老将军这才注意到行云,略一迟疑,道:“行云……公主?”
行云也略略愣了下,侧头看岳修,岳修点了点头,行云吐了一口气,笑道:“不是妙沁宫的宫。”说罢,上前领路。
程锦落后了半拍,轻声问程予津道:“亲家什么的,真有其事?”
“本来该有的,可云峰他不及娶妻,哪有什么子嗣?”
岳修听言,回头看了一眼,意味不明,摇摇头,终究没有说什么。程锦却感到了一种异样,默默垂首跟着了身后。
雨渐渐收住了,一阵风过,柳枝轻摆,池面上又是一阵涟漪,像是观音菩提萨蛮的灵露洒下。
暖阁里,云老将军坐了平日程予津的位置,程予津坐了客位,行云与程锦没有入座。
在他们三人对谈中,行云明白了这件事的始末缘由。永州年年战事,国库不堪重负,云老将军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施展浑身解数,却不但不能击败敌军,一劳永逸,还不得已地弃卒保车,接二连三地丢了几座不大重要的城池。御史台本就可以风闻奏事,何况粮草难济,战事不利,也属实情。但一来二去,就浩浩汤汤地变成了云老将军挟兵自重,不听号令,甚至有了不臣的贰心。
皇上久久没有表态,朝中的消息传到了永州。云老将军在府中也正为了捉襟见肘的战事头疼,闻言不禁心中不平,牵动往事,感慨道:“何处无功名,何必死人枯骨上求取,峰儿,错矣。”这话被别有用心的人传入长安,又是轩然大波。老将军连年来耗尽心神,至此心凉,上表自言有罪,请卸甲归田。皇上收到奏折,好言抚恤,道老将军忠义天地可鉴,朕心甚知,请他不必多想。同时却又说老将军为国尽忠多年,不忍再见其风霜劳累,一道圣旨把他调回了长安,除去了他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