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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旖旎

在所有的寂寥里,沉寂的心绪随着空灵的平仄编排着经年的过往,勾勒着如烟的阑珊。流年风过,我,只想安之若素,等一帘如景的旖旎。

接近一种本质

刘卫东

我想拥抱这些热烈的生命,连同村庄、山岗。我独偏心于这种幸福。如果丧失了生命内在动态的美,思想就会随时搁浅、触礁。

我一直试图凭直觉去接近一朵花。闪亮的花瓣上露水晶莹,花萼硕大。我有时觉得它会发出尖锐的号叫。我偶然想起金斯堡,一个号叫的男人。但我清楚这不是城市里混乱的交响的模拟,它不属于单纯的某个离乱群体。在长长的河流两畔,在宽阔的绿得发蓝发亮的草原腹部,你不可能追踪它。时间的碎片轻易地击中人的脆弱的神经,使人迷失在这无边的盐碱地。这是开满野花的旷野,找不到人的足迹,它消失在花的中间,阳光从破旧的河床上折射过来。人的影子在这个陌生的新鲜的生物语言系统中间散解。河水涌动,心灵的清洁器皿涨满了春天的气息。人似乎也是一朵穿行于金色阳光下的游动的野花。野花刺眼,满眼的神秘。你的心性与气质与这些精灵相去甚远,你的肉眼辨认不出这个家族的族徽。你迷失在人口的密度、种种俗语和美女作家中间。

田野一片静穆,河网密布,广袤,凶险。人的思想随着浓郁带有野性的花香不停地变换,到处是死角,到处是河沟,还有昆虫扇动彩色的小翅膀的声音。无人的花野,泥土湿热,豪华的车轮早已废弃腐朽。地气从人与花中间上升,蒸腾,人面模糊,花形变幻。我一度怀疑这是从母体里蜕脱出来的剽悍的俗物;河流的水花煞白,洗净了这生命接连的声音。阳光热辣辣地落在脊背上,微风将这种痛苦吹向田野,吹向草丛中隐蔽的深渊。野花浓香猛烈,极具冲击性,使人感官反应不及,口舌干燥,神经有一种幸福中浸渍过来的痛楚。浅唱低唱的小溪穿过羊群和土坡,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你无法握住它的触手,不能与它进行交流。听听这熟悉的呼吸声,像鲜嫩的胚芽在春天毫无顾忌地疯长身体。野花鲜艳,很野也很美。一个久居城市,身心懒散的人容易迷失在突然袭来的花香中。我以为这是一个常识。人的繁衍、语言、个性与此相比似乎成为一种虚假的东西。它永远不会是现代工业可以制造、复制的手工作品一类。我宁愿相信它掌握着一种生存理念,一种嬗变过程中必须守住的东西。

我沉浸在这种神秘的花香溢满静谧的山岗。树枝伸进水里,弯着身体触到野花的花蕊。有的树枝丫伸过了河的上空,在空气中被野花霸道而浓郁的味道浸渍着肉体。滴进水里,野花的味道在阳光撒播种子的河流里飘向远处的村庄,融入那些不被我们重视的涣散的时间深处。也许这是我们青春遗失的某个原因和疾病袭击的缺口。由此出发的理想、语言、谣曲、野调和物质主义凶猛侵入思想和软弱的肉体组成的乌合阵地。

我仍然是孤独地信任着我的朋友和导师。我固执地相信他们就在这里。花香蛮横地出入夹杂着小动物吱咛的声响,气味漫山遍野,缠住树木,缠住河堤,贴在我的脸上,继而越过绿色的大片农田。花朵溢满雄性和金属的明亮光泽,密度大,使我感到渺小卑微。粗壮的根茎,叶脉在阳光下被光线扭曲,我看到流水如蛇般越过邻近的竹篱笆。水纹映在野花的性感花托上,金色、土黄。如果夜晚有星光,你会发觉河水不同寻常的另一种延伸,直到进入你回忆和辛酸深处的方向。它制造悲哀、人的秘密和村庄的古老信号。它提醒你,泛滥的抒情是罪过与毁灭。

我痛苦地觉醒在晌午一个人的田野。花香野力十足,以剧烈、令人震撼的速度在旷野奔袭动物和人。它在左冲右突,忽隐忽现,混合了水汽与尘埃钻进人的鼻孔,将人缠住,使记忆堵塞。我像遭到笨重的旧石器的打击,反应迟缓,好久才扭回头来,一双怅然不知所以的眸子溢满了忧郁。花香冲击着河滩,河边的礁石和浮游的鱼儿也陷入一种空前的迷乱。

大风从背后的村子刮过来,羊群走回围栏,太阳在头顶直射下来,遍野燥热,泥土青灰,树木叶片在我头顶微微晃动。人群躲进孤独的风中,岁月的大风从花野掠过,野花摇头,扭动,起舞,惊艳,妖娆,节奏剧烈。我的小调急遽地喑哑,隐伏在隐隐作痛的干燥的喉咙里。

野花的头颅朝着阳光汲取生存的能量和养分,山岗成了野性的躁动的河流,不可抗拒,解脱,只能狂奔,呼啸,挣扎。

我惊疑地想起,田野里大雁开始向南迁移的光景,诸鸟高飞,秋天的成熟气息充溢整个旷野。村庄安静,栅栏上还有一枝折下的断了的花。老鼠们打洞时咬住了野花的根,撕毁了花叶和野花灵魂中饱满美丽的东西;一直把它们拼命拖到大地的空虚、猥亵、孤独、远离丰收、民俗、风水的深渊中去,企图让它们的青春在没有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腐烂、分解。荣辱皆命。

我发觉这是一种渗透性极为强烈的火辣但细腻的花香,遍野都是这种野生生命的热情及痛苦。在太阳的炽烤下,人和花都有一种钻心的刺痛感,血液迅速流过心房。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已经站在金秋的边缘。

野花布满山野,布满人凄迷的眼睛。野花纯净,因阳光而血流清洁。

这是侵略人、刺激人神经甚至迷幻视觉的气味。野花呼啸,没有恐惧和悲悯,哪怕一丝的忧伤。坚韧的野花,永不坠落的野花,明媚的阳光清洗它们的成熟的躯体;洁白的云彩从山岗隐去,阳光躲进云层,天空阴沉了下来,一如中年人骤变恼怒的脸色。我陷入了不可制止的惊慌之中。我边跑边诱惑地回头,遍地的野花开始低沉地发出怒吼,雨水打下来,打碎了野花美丽的唇。我淋湿了身体,满脸的迷失,辨不清村庄在哪一个方向。那些金黄的,橙色的,湛蓝的,苍白的,忧郁的,火辣的野花在兴奋地交头接耳,散发出生命原始的气息。我发觉我是个可笑的懦夫,无助地待在英雄的血域。

这些花仿佛每一株都像女人,站在山岗上,或在浑浊水浆中劳作的女性。

我陷入迷惑:这是燃烧的朱颜?是战国的美女还是西北的女人的手指?

雨还在下,野香阵阵,令人为之迷醉,令人叹而长吁。在这个生命之秋,它们开始摆脱城市邪恶的诱惑,它们狂欢的舞蹈打动了山野所有刚刚迎来丰收与成熟的生命,不亚于注入一支灵异的药剂。它不是来自消费白菜、石油、灵与肉的城市,而是越过下流小调的蛊惑,定居山坡,与青春同居。

我想应该是这样。野花嘶啸,如马。野花生息,繁衍,从一个细小胚芽开始,崩溅生命的灵感和火花与灵异的令人激动的力量,以及强大的适应自然恶劣、粗糙的环境能力。这就是所谓青春,或者民风中弥留的秘密。

缄默的花儿保持着神秘,如黄金般舞蹈;旷野安寂,如生命最初的黎明。自然界中,电闪雷鸣,风雨冰霜,没有野性和坚韧品格的花朵断难生存。这是自然的规律,它不讲任何私情,适者生存。这是一种进化论也是自然生命无法回避的生存问题。我喜欢野百合,因为它的一丝野性,它是自然的宠儿。野性是自然界最富深蕴的一种尊严,这是生命的大无畏,蓬勃的茁壮成长。野性是人体一种原始性质的起码的健康,起码的种族繁衍的需要。野花强烈的生存欲望是足以藐视城市里繁忙的医院流水线上硕大的人、冰冷的手术刀。

我开始感到惭愧。一个不能理解这种强悍生命力的人会深深陷入这种乏味不能自拔。通常,这是人的悲哀,他的脾胃、心脏、血压无法抑制这种大自然的宠儿的略略带有破坏性的冲击。脆弱的身体经不起这种自然的力量的强烈颠簸,我终于发觉了悲哀,站定了脚,站在我劳动与游戏的土地上,我不会再离开。

阳光重又光临大地,河带飘摇,野花又恢复了兴奋。体香越过发亮的深秋的河水飘向村庄、牲畜和远方。也许这就是真正的野花的性情、性格。我琢磨着,思考着,让自己漫游在它们中间。是转折点,是死亡、衰老、代谢,也是新生。这是我们农耕文化人唯一的信念。出于这种信念,我决定留守在我理想栖息的土地。

这是毫无隐私、阴暗,毫不媚俗的野花。野花欲望如焚,像百兽之王的狮子。这是永不熄灭的野花,赤红的火把。通体没有一丝阴暗,筋络与大地的骨血相连;有柠檬色、橘黄色、绯红、黑浓、赭石,还有绛紫。这些花不能在城市狭窄的充满自以为是的角落生长,淘米水和闲言碎语会玷污这大自然的精灵。我佩服的是,这种理想的颜色、这种不可干涉的野性,至少人与羊群、暴雨无法干涉它们的自由。它们永远是热烈的生命运动中、舞蹈中的陶醉似幸福生命的思考。有时人会嫉妒野花的这种存在或生命方式。它生长在我们的村庄里,使我们骄傲。

野花纷飞,野花健康。我已经走不出这炽热撩人的花野。

我觉得失去了跳跃能力、伸展技能的人是悲剧的人。人不能以野性为核心,但人不能缺少它。这是拒绝冷漠、死亡和服从的生命。这是才能的体现,智慧的姿态。

这是亲密的野花,这是素面朝天的野花;这是自私的人所不能企图的健康。

我想不起这些神秘的物种的起源,它深深影响着我的神经脉络,我的性格、理想。

我想拥抱这些热烈的生命,连同村庄,山岗。我独偏心这种幸福。如果丧失了生命内在动态的美,思想就会随时搁浅、触礁。当初的诺亚方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消失在都市人的视野和理想中。

站在民间村塬的高地,我面朝荒山的花野,新生不息的理想潮水般涌来。野花起舞于人间精神枯萎的龟裂旱地,展示着生命不灭的浩然与天生的个性。我知道这不是可以预约的野花,不可以亵渎。尊重这种健康和美也是自我的反省和对健康的理智认识。它怒放于生命的暗角,车马的前方,黑暗的罅隙,民间、道德的前沿,始终如一。那就是相信青春或一种本质。

偶尔我见过那些灿烂的疯狂的倔强的野花,躺在阳光下的岩石上,肉体糜烂;随光线一点点枯去,惊心动魄地演绎着生命的高贵、不屈与壮烈,野性十足地死去,像古代战死于沙场、兵不血刃的英雄。这是对我们脆弱生命的嘲笑吗?我们没有重视过,这是我们村庄文明的一种符号;我宁愿相信这是我的另一种坚定的理想。

我由衷地赞叹那些岁月风霜中的野花,顽强、具有饱满意志的不屈生命。在如此坚韧的生命面前,有一种宝贵的信仰和通向理想前沿的心声,有一种我们坚守的青春立场!

青春的觉醒在于理想旗帜的飘扬;青春的本质就是坚韧,就是开始接近一种思考的姿态。

而青春的道路只有一种,接近青春的本质也永远只有一条道路。

杂耍

丁威

他仍旧在翻着空心跟头,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我们为他叫着好,把巴掌拍得麻木了。

我并非爱热闹之人。许多时候,如果无他事,更愿意一个人:有一间房子,茶水泡好,一本书,就可以挨去一上午、一下午。于傍晚夜临,去外面散散步;临睡前,再读几篇闲散文字。对个人而言,这一天几乎可算得上功德圆满。

小时候,却也有几次记忆深刻的热闹场景。印象较深的一次是看露天电影,一次是看露天杂耍。看露天电影时,我还没有上学,那天晚上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我吃了许多零食,至于电影是什么,全无半点印记了。而看露天杂耍时,我已经上学了,突然间地,父亲与我,就隔开了距离,开始此后多年的父子之战。

半下午的时候,杂耍班子的铜锣在村子各处敲响。铜锣余音的屁股上,挂了一串吵闹着跟随的孩童。这条尾巴也随着铜锣的声响越敲越远,变得越来越长,到最后,屁股上几乎挂满了整个村子的孩童。注意看过去,甚至,零星地,还有不少邻村的孩子。

我不在他们当中,只在铜锣经过我家门口时,在门口盯着他们的闹腾腾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工夫。要待父亲点头了,我才能在晚饭后,松开父亲手中的缰绳,像一匹脱缰的马儿一样,奔跑而去。

晚饭时,我揣着心里的巨大蹦跳,一碗饭吃得神游其外。饭往嗓子里进,话涌着想从嗓子里出,也还把耳朵眼子尖着,细闻着门外的一切声响,把一丝一毫的微小声动都捉到耳朵中来。突然,又有铜锣声在匝起了,金属的铜音在空气中颤着,每一锤子下去,都像是敲在了耳蜗的广场上,把个脑神经只闹得沸反盈天。一声铜锣就是一燎火,烧得我身体里团团焦灼,几乎在凳子上扭动起来。和着铜锣声响的,还有大人小孩匆忙赶去的脚步声。这一切,都是极重的石头,或者说,是火焰上烧灼的石头,在心里,只沉,只烫,把凳子上坐着的我的屁股,变成了一块猴屁股。

父亲的饭碗放下了,我的晚饭也随之放下了,没有了饭咽下去,话又按捺不住地,从嗓子眼跑出来了。

我说,爸,我想去看玩大把戏的。嘴上说着,眼睛却并不敢去看父亲,只把眼神到处流动着。

父亲慢吞吞的,立起身,却并不应声。只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了,吸一口,而后潇洒地,缓缓地,连着吐出了四个烟圈。依次地,一个比着一个地,扩大开来,看到父亲这样抽烟,我心里就有了眉目了。

就又说,爸,我想去看玩大把戏的。这样说时,我已经拿眼睛看着父亲了。他从容不迫地,又猛吸一大口烟,这次,他竟然连着吐出了五个烟圈。在昏黄的灯光下,这五个烟圈简直像上帝身后的那一团烟云,扩大,流散,轻飘。待第一个烟圈直抵到我身边时,父亲吹了一口气,这五朵烟圈,就轰然作云雾散了。

父亲说,作业都做完了吧?

早做完了。

跟你大哥他们一块儿去,别玩太久了,明天还要上学。

我应着声,脚步早已飞出了门槛,只想到要把步子一下迈到山海关般,把身子搬到杂耍班子那儿去。去到时,在街东头上,杂耍班子已经从附近的人家把电灯扯起来了。人群围着黑压压的一圈,我从人家的屁股间,大腿间,猫着腰,顶着脑袋钻进去,还被人用屁股的狠力,把脖子夹了一夹。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猛子就站到人圈里。

已经在表演吐火了。一根铁丝绕着一团黑漆漆的棉花,那个年轻人绕着人群走了一遭,嘴里喊道:“闪开闪开,烧着头发,烧着眉毛。”说着说着,从右手里灌了一口东西,噗的一声,把燃着的棉花火焰吹出几丈远。人群“呀”的一声,有人跳开去,惹出来一阵哄笑。我也只把豁掉牙的嘴,咧成一张面瓜开了。又绕一处人群,又是噗的一声,火焰就飞出几丈远。人群起先有了防备,这次倒安稳了。那个年轻人绕到竹竿撑起来的灯柱下。远远地,夜间的蚊虫都没了脑袋般疯着往灯光上扎,一团黑气的蚊虫缭绕着,只把昏沉的灯光遮得时明时暗。那个人站定了,朝着电灯所在的方向,噗的一口吹过去,一团黑气的蚊虫就扑簌簌地落下来,简直能听到它们落地时,雨落水皮子般的响声。接着,又是噗的一口,又是一团蚊虫的黑气沉落下来。放眼看去,灯柱下,已经是尸横遍地了。我想着,此时,脚踩上去,脚底一定是噼噼啪啪的一阵响动。

喷火的年轻人又绕着人群几周后,又表演了在脖子上绕钢筋。钢筋卡着脖子,只把他脖子上的筋络,变作一条条肥大的蚯蚓,像是再用一丝力道,那条条蚯蚓就将夺着脖子的皮肉,奔逃而出了。还好,年轻人在地上吼叫着,扎着硬生生的马步,把浑身的气力一点点逼到指头上,在一声嘶吼下,把钢筋抻开了。

这之后,那晚的高潮来临了,仍旧是这个光着膀子的、浑身块块肌肉涌动的年轻人。他从道具箱子里拿出来两个钢球,一大一小,大的略有一个半鸡蛋形状,小的略小于一个鸡蛋。他绕着人群,把钢球示意给众人看。有人掂了掂钢球的分量,嘴巴里赞叹着,意思是实在,挺沉。那个年轻人把钢球揣在兜里,又扎起了马步。两支胳膊平举着,一下又一下地运气,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朝上,其他各指弯曲着,像是要把浑身的力道,都凝于四根指头上。这样他一下又一下地运气,一声又一声地跺脚。终于,要开始表演了。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钢球,在手上抛了两下,又掂了掂分量,而后把小的又装回了口袋,大的拿在手中,同时也把嘴巴大大地张开了,他咬合了几下上下颚,就开始吞大钢球了。人群一片讶异之声,我把眼睛都捂上了,只敢从手缝中望着他。大钢球进了嘴巴,进到了嗓子,能清晰地看到,钢球在脖颈上凸出的大大一块。我龇起了牙,心也随之慌张起来。年轻人的脸色慢慢通红,脸色的血色烧出一片云霞,他手指往里推着,同时马步又一下一下狠命地跺着地面,慢慢的,钢球在往下游走。我仿佛听到噗的一声,从耳朵眼里夺路而出,那个钢球沉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咽下了这颗大钢球,年轻人的脸色又慢慢恢复了本来颜色,只还在嘴角残留着痛苦的抽搐。紧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小钢球,这会儿,几乎是一转眼的工夫,小钢球就被他吞进了肚子里。经过了刚才那颗大钢球的惊心动魄,这颗小钢球早已让我把捂在脸上的手移开了,我几乎可以说是坦然地看一场热闹了。

两颗钢球都被他吞进了肚子,他张大嘴巴绕着人群一周,向我们示意着。我仰着脖子,却只看到他的下巴,人群里早已经是一片“啧啧”的赞叹声。在走近我身边时,我在他的光脊背上摸了一把,一手黏腻的汗水,在手指间摩挲着,我看着灯光里他高大的身影,仿佛石刻的筋肉在灯光下,闪着汗水的明光。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把两颗钢球再从肚子里吐出来。他又开始扎起了马步,一下又一下地运气。这一切做完,他开始在地面上翻起了空心跟头,一个跟头下去,又一个跟头下去,好几个跟头后,地上落定了一颗小钢球,带着肠胃的黏液,冒着灯光的热气,定定地站在地面上。我们都盯着那颗小钢球看,真沉啊,沉到仿佛随时都会遁地而去,只钻到地心眼儿里去。

我们热热闹闹地拍起了巴掌,叫嚷着。年轻人挥挥手,人群就又安静了下来,我们随同着,也把心跳系到了嗓子眼儿。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还有那一颗沉之更沉的大钢球,此刻,还在年轻人的肚子里。我甚至觉得,像那颗小钢球一样,假如大钢球一直在年轻人的肚子里,一个不当紧,年轻人就会随着大钢球,也遁地而去了。

他仍旧在翻着空心跟头,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我们为他叫着好,把巴掌拍得麻木了,仍旧是不管不顾地拍下去。可是,年轻人的跟头却翻得越来越慢了,一个跟头翻过去,简直是,下一个跟头就几乎要变作头先着地了。心里的铜锣一阵紧似一阵地,“咣咣咣”地敲作一片雨声沉落了,我的心在铜锣震动的平面上,被声音的力道碾压着,我简直不敢呼吸。

年轻人下一个跟头翻完,就跪到地上了,他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摸着嗓子,脸色都是血色,呼吸像两根直通通的烟柱,喷着狠命的力道扎着往前跑,我的心早已揪成一团了。

他又立起身,扎起了马步,运气,胳膊伸出去,指尖却在颤抖。我咬着牙,盯着他。他运完了气,缓慢地站直了身体,接着,吼叫着,翻了一个跟头,随之,他没有两脚接住地面,而是一扑腾着,背先着了地。地面扑起了一阵灰尘。刚才吐出的那颗小钢球还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的不远处。他躺在那里,不动了,眼角的泪水也滚出了两颗。我知道,那不是哭泣的眼泪。他喘着粗气,但慢慢地,气息就渐渐软下去了。杂耍班子的其他人,就围了上来,像是班主模样的人,抱着拳头向众人道着歉,嘴里说着对不住。人群里却已经有人跑开去喊医生了。年轻人终于像一滩失败的流水一样,平躺下来,灯光照上去,浑身的汗液亮出一片水光来,他平躺在那里,脸上是安静的痛苦,看过去,简直像一座高山。

后来,人群就渐渐散了,我也随着人流回家了。回家后,我多想把这个年轻人说给父亲听,告诉他,那个年轻人的神奇,和他躺着地上时,那一片灯光照耀出来的光芒。可是,父亲已经疲倦得准备睡去了。我已经忘了那晚是否做梦了,但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很久很久都还沉浸在激动之中,许久都睡不着,想了什么,都在时间中成了一片烟云。

第二天早上,我中午放学后,又见到了那个年轻人。他肩头上扛着一口袋挨家挨户要来的粮食,脸面上喜气洋洋,早已不见了昨晚的痛苦之色。到了每个人的家门口,大家都赶忙地,把粮缸里的米,毫不吝惜地,装满缸子倒给他,甚至是,又回头再多装几缸子给他。到了我家里,我回身跑到厨房,也狠命地给他装了满满一缸子,倒进他口袋时,我看了他一眼,他清瘦、稚嫩,面目上竟还有几分羞涩。我想问问他,那颗大钢球吐出来了吗,但是看到他脸面上轻松的神气,这个问题无疑是多余的了。

最近,读书总是要把虚无感读出来,只觉活过一生,不过是活在蚂蚁的一条腿上,活在树叶的一条脉络上。“留得生前身后名”,也不过是“是非成败转头空”。这个杂耍班子的年轻人,现在他又在人间的哪一处所在讨命,又在哪一处的床榻上安身,吃下哪一碗饭,又把如何的眼泪和汗水吞咽?

人世浩大,我与他,只见过匆匆两面,我们,这两粒水珠,滚动着,就又各自遁开去,流向各自的未知与茫然。

故乡的洋槐花

魏春亮

故乡风树,新旧相续。酥润的春雨刚晕开了娇嫩可人的杨叶,四月的风中就飘起了洋槐花的清香。

南国的四月,校园里又飘起了洋槐花幽幽的香气,晚风中行走在婆娑的树影下,不禁又想起了故乡的洋槐花。

家乡是一片坦荡的平原,到处是成片成片的庄稼,在庄稼与庄稼的间歇处,如麻子缀脸,散落着一个又一个的村子。所有的村子,也都那么普通,一排一排的房子,几条横穿竖梭而又坑坑洼洼的小路,承载着几百几千人,活一辈子。每一家人,分得几亩地,劳动耕作,拉扯几头牲口,喂几只鸡鸭,栽几棵树,日子慢慢地过着,一代,又一代,都这样,熙熙攘攘地总有那么一群在那里。然而,隐秘的变换却总是逃过了我们的双眼。那一群人中,孙子早就成了爷爷,而爷爷早已在哭声中入土为安。人世的转换,岁月的更替,现在的一群就再也不是往日的那一群了。离家漂泊的游子经年不归,村子就开始变得陌生了:田地里新添的坟冢宣告了老人的离去,孩子的笑脸在眼前晃动,而于他却显得格外生分了。唯有那石墙青瓦的房子不倒,河畔高树细枝长存,才能给游子以安慰,证明那风物依旧,并非他乡。

平原上的树木种类贫乏,但道路两旁,却随处可见杨楝之类,梧柳之属,在夏日的蝉鸣中蓊蓊郁郁。每逢冬去春来,新鲜的生命便如锅中之水般沸腾了开来。且不必说那蔓延四溢的野花,墨绿广阔随风翻滚的麦浪,还有那叽叽喳喳乱窜觅食的雏鸡,单单是树木新抽的嫩叶散发的幽香,陶醉其中,也足够心旷神怡的。立春之后,村子内外随处可见春风的痕迹:清泠泠流动的河水,远现近却无的草色。然而树枝仍是光秃秃、乱蓬蓬的一团,繁茂喧腾的春天却总是姗姗来迟。可是,不知道哪一天早上醒来,睡眼矇眬中,你会听到淅淅沥沥的春雨未停,而微风捎一二雨丝入窗,清清凉凉,吹面不寒。睁开眼睛,世界就一片明晃晃的翠绿了。一簇簇肥大新鲜的树叶挂在枝头晃动,黄如透玉,绿似凝脂,欢欢喜喜的挤作一团。树叶相击,飒飒作响。雨水划过嫩叶,纷纷扬扬地随风飘洒下来,亲在脸上,落在肩头,也无须拂拭。然而杨花蒙蒙、乱扑人面的情景稍纵即逝,待到树叶如妙龄的姑娘,呼啦啦长开时,满树臃肿,便只见威武,不见雅致了。

故乡风树,新旧相续。酥润的春雨刚晕开了娇嫩可人的杨叶,四月的风中就飘起了洋槐花的清香。故乡随处可见洋槐花树,屋前庭后,村南庄北,烂漫时节,景随步移,那一蓬蓬、一簇簇,花开无主,都在你眼前轻摇。一树一树,都挂满素雅玲珑的花串。相形之下,那鳞状般的叶子便微不足道了。每当此时,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了芳香的怀抱中,所到之处,香气扑鼻,清心怡神,仿佛每一寸皮肤上都布满了嗅觉器官。而如果恰逢月半,晚风习习,天朗气清,肥硕的月亮高悬长空,光华流泻,打在树梢,一片明晃晃的银亮匝地,摇曳不定。徜徉在明明灭灭的林间,幽香氤氲,伸展双臂,让晚风抚过肘腋,而灯火阑珊,人声渐远,抚摸着粗犷的树皮,心中常常会涌起种种美好的忧伤,无可名状,却又那么实实在在。以至于岁月流逝,多年以后回想那些恍惚的过往,记忆中的少年仍然沉醉忘归,昨日的感伤如初,依旧激荡着今天的心怀。

然而花红易衰,一旦暖香袭人,我们便迫不及待地瞄上洋槐花了。洋槐花树多刺,攀爬而上是不大方便的,高效而廉价的工具是爬钩。寻一根粗细适中、长度足够的棍子或竹竿,再找一把镰刀,用绳子绑在棍子或竹竿前端,系稳扎牢,便大功告成了。奶奶健在时,每年的爬钩都是她弄的。那时我还小,经常跟着奶奶,携着爬钩提着篮子去村头放羊。把羊拴在树上,任它去吃左右的青草,我们就用爬钩去削挂满花串的树枝。细小的枝条好削,锋利的镰刀划过,就干干脆脆地荡落而下。但粗大的树枝却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通常都需要使出很大的力气,拖着爬钩努力向后下方拽去,那树枝弯得如一张弓,你只要不松懈,继续用力,听到咔嚓一声,树枝就断了。而枝之黏韧者却是十分难缠,削也削不断,拉也拉不折,几枝残损的花束在上面,颓然碎落满地花瓣。

洋槐花枝削下来之后,我们就要赶紧拉到一旁,捋起花朵,不然,羔羊的嘴巴是不会闲着的。花序井然,从头到尾一捋,便只剩下一根青绿的嫰梗了。美丽的花朵鱼跳珠溅般落下,须臾,满满的一篮便在了。剩下的枝叶委顿于地,也就任羊羔们大快朵颐。将近晌午,艳阳高照,着满篮洋槐花,赶着肚子滚圆的羊群归来,咩咩的叫声都格外地悦耳。

洋槐花是香的,无论是在花开之时,还是烹调之后。生的花朵也是可吃的,捋下一把嫩嫩的花儿,细细品味,便是一口丰满的清甜。然而一旦吃得多了,难免作心,所以人们也只是尝个鲜味儿,并不贪多。真正的美味还是需要蒸煮的,把洋槐花放在冰凉的井水中,淘洗干净,铺在早已准备好的笼布上,满满地一箅子。压上锅盖,不停续柴,通红的大火呼呼腾起,闷闷地烧上一二十分钟,缭绕的雾气中,暖暖的夕照下,屋子内外就飘起了醇厚的香味。我们等不及母亲呼唤,早就迫不及待地拥上锅台,抱着碗眼巴巴地观望。但是母亲还要再点上些许香油,那味道就越发诱人了。多少次,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共此灯烛,其乐融融地享受着那点简陋的美味。那味道,那氛围,无论过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远的绵长岁月,都会令我依然怀念。

那时候,都是姐姐和我去采洋槐花,带回家来,由母亲动手淘洗上锅的。后来不知从何时起,饭菜就常常是大姐做了,大姐出嫁后由二姐代替,而我,永远是那个烧锅的傻娃子。姐姐在锅台后转来转去,我就坐在锅台前,柴火一把一把地添着,谈笑风生。这时,父母通常会在地里干活,做好饭后,我们便去地头叫他们回来一起吃饭。家里的日子虽然没有饥寒交迫,却可以说是捉襟见肘。自然没有珍馐佳肴,只有萝卜青菜也足以飨待自己了。我依然记得那段难以吃到白面馍的日子,家里一天也只有一两个白面馍,而那又是为劳苦的父亲准备的。但是每次父亲都会故意剩下一块半块,连带一些菜。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小的,通常那饭菜都会顺其自然地归了我。那时蔬菜是很难买得起的,更不用提肉类了,很多时候馍馍加酱豆也就过得去了。但是到了仲春,洋槐花开的时节,桌上的菜蔬便可稍作改观,那种别样的味道总会令我回味无穷。所以夏天涨水时,河水漫漶,被淹没的河沿小路上,河螺遍布。我就会网罗一盆,放在桶中一夜,让其吐出脏物,然后放开水中煮熟,挑出螺肉,洗干净,再加上红辣椒翻炒,那味道甚是鲜美。可是辣椒多了太辛,而螺肉虽味美,却不易消化,终究不可多食。相比之下,洋槐花就温润养人得多。然而离乡多年,每每故地重游,却总是假期错过,儿时谙熟的味道却再也无缘重温了。

有时总会觉得生命是一次历险,前途难测,吉凶未卜。昔日那一群在洋槐花树下叽叽喳喳嬉戏打闹的孩子,谁也想不到,似水的岁月流逝后自己的模样。我本是农家子弟,本应该成为朝雾初升的田野上年轻的种田郎,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一个手脚粗大的女人,生下能吃盐的儿子。可是现在,我却负笈他乡,将美丽的洋槐花、清澈的河流、破旧的老屋,抛在了道阻且长的远方。即使望穿秋水,风雨兼程,你都再也回不去了。只有记忆残存,那些美好的过往依旧,如清清河水下,梦幻虚空般的荇藻,还在脑海摇曳。

可是,有些记忆你以为还在那儿,努力回溯,却发现早就已蒸发,只留下一种氛围,印证着那时你的欢乐,抑或伤悲。姐姐哥哥是爱我的,但是要记起什么特别关爱的举动,又总是不能。点点滴滴的幸福停留在昨天,组成了我无忧的童年。那时候,姐姐还未出嫁,哥哥也还未娶,奶奶仍然健在,父母也依然那么年轻。我单纯地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像春天的小桃树一样永远闪耀着灿烂的光辉,可是现实总是使人措手不及。那年大姐在锣鼓喧天的欢庆声中,流着眼泪出嫁了,而我却不明白为何母亲和奶奶也泪眼婆娑。然而几年后,当二姐也披红戴绿进入婚车,寒冷的北风中我却哭得不能自已。从此之后,我便觉得这个家已四分五裂了。不久,哥哥也结了婚,父母也出门打工,而我也已上了高中,进城读书了。再后来,奶奶突然暴病,去世了,在一个阳光惨淡,朔风野大的冬日下葬,葬礼上人们哭作一团。我看到奶奶的遗体安然地躺在棺材里,却总也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就可以那么无缘无故地睡去,千秋万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是丰功伟业,还是鸡毛蒜皮,都与他无关了呢?如果死亡是那么无常,人们或迟或早都归于荒冢,前尘不曾见,身后未可知,两段茫茫无涯之间,这一刹那虚无缥缈的现世又有何意义呢?多少次站在奶奶的坟前,风吹着离离荒草,呆呆地愣上半天,总是不禁怅然若失。而回过神来,却总是在恍惚间难以找到回家的路。所谓家,也仿佛早已不是家了。一家人东奔西走,辗转他乡,留下孤单单的老屋,阒无人迹地守候在故乡,只有在春节来临团聚一堂时,寂寞已久的屋子才能添点生气。阳光明媚的早上,姐姐姐夫带着酒肉来到,还有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孩子们吵吵闹闹,而姐姐和母亲或邻居絮絮叨叨拉起家常。而中午做饭时,姐姐依旧在锅台后转来转去,我依旧坐在锅台前,柴火一把一把地添着,却再没那么多话可说了。吃饭时总是觥筹交错,而父亲每次都会喝醉,有时还会哭。父亲年幼失怙,兄弟姐妹尚小,一家人全靠他支撑,风风雨雨走来,心中苦楚,却无处言说,只是拼命地喝酒,喝醉了,就沉沉睡去,鼾声雷动。任别人怎么劝,他也依旧故我。午后的时光在父亲的鼾声中寂寞地滑落,一霎时太阳便西斜近地,融在远处那片芜杂的树林里。寒雾轻起,姐姐姐夫又在冰冷的阳光中离开了,抱着他们的女儿和儿子。看着他们风中憔悴的脸,心中的伤悲总是无法抑制。觉得生活不能这样过啊,可是生活又该怎么过,我却又说不出来了。我们可以摆脱贫穷,可以摆脱困厄,可一切都在流逝,那遍布华林的悲凉你又怎么摆脱呢?从前那么坚定地认为不变的东西,在人去楼空后,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常常会想不明白,人生怎么会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可那些逝去的,毕竟是远远地逝去了。土地的元气会耗竭,高宇广厦也会倾塌。岁月的河流里,无论你如何努力打捞,得到的始终是一把又一把的空劳徒叹。只剩下明日山岳,世事茫茫,嘲笑着浩瀚宇宙中一颗渺小星球上几个卑微生命的哀欢。

黄土屋脊

刘卫东

北方黄土高原上,骨骼清瘦的黄土小屋,茅草屋檐下,我曾经在漫长的雨季中饱受刺骨的煎熬。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远古的故事,大禹治水,其实只不过用了一把黄土。北方浩荡奔流的河流将黄土带到更远的平原,在这里诞生了方块字和黄土小屋。

我用十年的时光来观察黄土地上生活在黄土小屋里的伐木者、雕刻艺人、酿酒师、泥水匠们的生活。伐木者从我读《诗经》的年龄开始,就出现在河畔的森林里,河流的对岸是桃花和金黄的秸秆。那种木头特殊的气味,高粱酒的醇厚与伐木者和泥水匠青铜色脊背上的汗珠顺着河流,被风带到很远的地方。风穿过湿漉漉的青芦苇,绕过金黄色的草垛,带着谷子的清香,轻轻地,在午后的时刻落在屋脊上。

陕北高原,北方的河流将泥水匠的歌声带到了田野,辽阔的高原上你会看到弥漫的绿色线条,随着风儿摇动。黑青色的屋瓦,起伏的地势,酿酒师弯着脊梁将大堆的红高粱酿成烈酒,到了春天,这种烈酒散发出桃花一样的芬芳气息。

黄土小屋,这种泥土的建筑代表的是一种汉语言的气质和性格,它是属于浑浊不清的语言谱系里最坚韧的种子,随着春天桃花的花蕊被播种在古人的诗句里。我以泥水匠、伐木者、酿酒师的身份站在黄土小屋的屋顶,阳光下远方的高原连绵起伏,绿色的海浪带着民间艺人沿着黄河的流水走向远方,被泥土的波浪湮没的黄土小屋只露出青黑色的屋脊。屋脊上的青草和芦苇的气息会把远方的梦境带回他们贫苦的村落,沉淀在黄土小屋的记忆里。

北方黄土高原上,骨骼清瘦的黄土小屋,茅草屋檐下,我曾经在漫长的雨季中饱受刺骨的煎熬。北方的冷雨打在屋顶乌黑发亮的一排黄土烧成的青瓦上,烟尘滚滚,瓦松、茅草、野花、洁白的棉絮、芦花都从屋顶上滚落下来。冰冷的雨水浸泡着焦渴炸裂的金色玉米。田野里一排排的黄泥小屋的屋顶在雨水的敲击下,屋瓦的夹缝里开始冒出蒸腾的水汽。贫瘠的屋顶长满粗野的花朵,金黄、橙色、黑紫的花瓣从泥土里探出身体,那微小干瘪的种子挣脱束缚的一瞬间,那些泥土就开始塌陷。从更远的高原上遥望凸出的青色的屋脊,雨水把青草的味道带给天边的云彩,那是生活在这黄土小屋里孩子的童话。

一粒盐巴,一颗小石子,一件羊皮袄,打结的草绳,这是黄土小屋的全部。

黄土高原上迷失的河流将更多的黄土和故事带到这个世界。千里茫茫,黄土的泥浪波澜壮阔,穿过山谷和石崖,在泥水匠、伐木者、酿酒师的皱纹里,这些讲给黄土地上的娃娃们的故事就是天上的云彩,无论是在传统的祭祀还是祈祷中,这种五彩的河流就是古代的大禹和造字的仓颉所使用的黄土,长大的娃娃都会因此有着健壮的体魄。

我一直相信,五彩的河流就在我手中的泥土里隐藏着,在酿酒师苍老的歌声里,它会带我像云朵一样找到汉字的归宿和童话。我在黄河的水声中学会了汉字的发音:虫,鱼,鸟,兽。我看着泥水匠用朴刀在屋脊上刻画着这些吉祥的符号,这些是我汉字的启蒙,草木山水,都是这种劳动得来的智慧。

伐木者建造的绿色屋脊,五彩的云朵,那就是高原上唱歌的河流。那是我回家的路。高原的风儿将绿色的河流带到我的心里,母性的河水哺育着我的成长。

古代的黄土如今成为伐木者和酿酒师屋脊的一片砖瓦,呢喃的歌声穿过春天的绿色树林,跟着民间艺人一起上路了。这群穿梭在黄土高原上的民间艺人是风的歌手,他们黑色的头发里夹杂着稻草的香气,远方泥土的气息使城市里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背着行囊叫卖木雕的手工艺品。在孩子们的眼里,他们像风一样穿过城市,他们的歌声是神奇而美丽的。这些民间艺人也像漂泊的孩子一样,穿过河流和城市,把他们的故事带到云朵飘到的地方。

我在高原的故事里寻找汉字的始祖,它是古代的大雁,在高原上栖息,有着金色的翅膀,汉字的形体、骨骼。听着高原上的民歌,风吹来的沙飘过黄土屋脊,娃娃们就在屋脊下看着那些雕刻的图画文字:虫,鱼,鸟,兽。低矮的屋脊就是他们的黑板。汉字的发音是鲜活的,他们能感觉到那黄土屋脊的寓言,风会把他们的梦想和故事带到北方的河流。

北方大地,河流苍莽逶迤,黄土高原北起古代的长城和阴山,南达秦岭,西抵祁连,东至太行。在波浪跳跃的地势上,你可以看到彩云与青草屋脊,就像内陆陆地挺起的脊梁。黄土塬上的沟沟坎坎,山尖尖、圪梁梁、羊肠小道有脚板硬过石板的孩子和抽大叶烟的泥水匠、酿酒师踩出的打夯歌、吆牛调。

高原上的孩子都有这种悲伤和故事。树木被伐木者雕刻成屋脊上的横梁,支撑着黄泥小屋,家庭,支撑着汉字的谜语。贫贱的黄土如今和着苦涩的雨水成为黑瘦而暴躁的一群人的家。泥墙里混杂着草根、砖石、瓦砾、铁屑,更多的是人的汗水。金色的稻草和骄傲的芦苇混杂在这贫瘠得几乎使人发狂的世界,以一种宗教似的姿态成为这黄泥小屋最结实的一部分。这种生活方式和观念从一开始就影响着我的思考。咀嚼着苦涩的草根,看着田野上一墩墩结实的茅草房子,我对那种水土和饮食特殊的理解就扎根在这小小的草籽里。当暴雨狠命地抽打着这屋脊,看着人们裸露着脊背拖拉着农具陷入慌乱,看着泥浆溅满那张衰老的悲观、焦急的脸,我在古老的歌谣引导下,沉迷在这酸楚的雨季,我听到了那破旧的屋脊的呻吟。往事和心火慢慢郁积,直到风雨慢慢停歇。那泥墙里的芦苇已经失色,丧失锋利,金色的稻草也已经腐朽,庞大而虚弱的泥墙就在风雨侵蚀下濒临坍塌的宿命。

伐木者建造的黄土小屋,它不是清真寺,没有信仰,也不是教堂,没有人为它祈祷,为它迷狂、献身。它旋生旋灭,在这焦渴的土地上挣扎。水土接不上文明的血脉,只能由它自己来承担和选择这历史的宿命。野花的繁殖,瓦砾的腐败,荒草的疯狂,黄土世界的滚滚黄尘,已经不可阻挡地陷入生存的困境。黄土屋脊雕刻的龙凤、虎豹,还有那展翅的孔雀,如今只能作为一种象征牺牲了,那屋脊庞大的木质骨架在蠹虫的腐蚀下渐渐地剥离了美的符号和色彩,剩下消瘦的骨骼和狰狞的身体。时间和世情一起压榨着这黄土的骨血,如今能剩下的只是狼藉的风景。这种悲壮启示着我,支撑着人们在困境里生存下来的还应该有另外一种知识和精神。

屋脊是泥土的,它并没有睡着。它还在呼吸,呢喃,唱歌,蠕动,飘浮。它是松软的,有生命的,有记忆,有翅膀,它会做梦,讲故事,会咿呀学语。站在高原上,你看到它好像是飞进你的视野里的,你觉得它又像是在缓慢地移动,是童话里的移动城堡。它没有徽派建筑的繁杂,没有竹楼的飘逸,也不是纯粹的木石结构。它活动着身子骨,像云朵一样俯卧在屋顶。从起伏的高原上看,它是流动的,伸缩着疲惫的脊背、肩胛骨,踱着步子,炊烟就从青草屋脊上升起,孩子们的朗读声也飘荡在林里山间。

虫,鱼,鸟,兽。掌握了汉字就懂得了黄土屋脊的意义。汉字的书写规则和美感就在于这种寓言包含的秘密和启示。父性的屋脊,承载的是一个家庭,一个故事的秘密,就像黄土高原承载着汉语的秘密,它是在这个寓言中成长的孩子的童话。汉字的骨骼,黄土的厚重,它们构成高原上绿色的文明。雕刻的木纹承受着风雨的侵蚀,它对于我来说就是汉字文明的脊梁。高原苍莽一片,母亲河的水声和歌声都沾染着这种血性与唯美。这种丰腴的汉字和娃娃们健壮的躯体因此在高原的恩泽和河流的哺育之下,有着金石的质地,文明的建筑即使被高原的沙砾湮没,也不会土崩瓦解。

屋脊覆满青草、芦苇和爬山虎,墙边落满蒲公英、矢车菊、荞麦,有时候会在其中发现一棵羊齿、蒺藜等。疏雨茅檐,泥土小屋,漏雨苍苔,但是不能惊动中枢的屋脊。它沉静,富有智慧和经验,坚忍而倔强。十年,几十年的光阴不会磨损它的锐气和稳重。泥水匠和酿酒师的黝黑脊梁就像山脊一样,风吹雨打日晒,兀然自若,这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和勇气。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古代的文明血液浸染这黄土,它们倒成为娃娃们的姓氏、名字中的一部分。他们就像高原上传奇的山鹰,是贫困的家庭里那巨大的檩,是父亲们歌声中绵延的山脊,承载着一种勇敢。

遥望黄土高原上的村落,你会看到那结实坚韧的青草屋顶,雕刻着鱼纹陶盆的屋脊。使用青铜农具,背诵汉语拼音的黄土地的后代有着钢铁的筋骨、动情的腔调。犁铧翻开汉语的书卷,那种东方古老的传说在黑污的棉絮、发黄的牙齿、黑脸膛的孩子们的童话里复活。如果你从文明的城市,跟随酿酒师、伐木者、泥水匠的歌声一路穿越波澜的黄土来到这彩云之下,你会为生命的坚韧、无聊的慰藉而失色。看着泥水匠、伐木者在黄土谷地上穿梭着,赤裸着青铜色皲裂的脊背,烈日的暴晒之下,你会联想到它们与黄土小屋草绿屋脊的本质联系。

从遥远的文明世界,黄河的歌声会把你从尘嚣的中心带到汉语的腹地。沧浪之水,无疆的高原山梁挺拔,地势连绵,母语的海洋那最珍贵的一抹绿色原来就是贫瘠的黄土小屋那屋脊之上不息的绿色。

遥远的古代长城、高原的孩子美丽的童话会把你从城市的沙漠带到母语的河流边上,让你跟随戴着白头巾和羊皮兜的伐木者和唱爬山歌的酿酒师的歌声,来到文明奔腾浩荡的绿色流域。人们会击鼓而歌,把你的悲伤湮没在绿色的潮水里。巨大的脊梁携落累累黑色的伤痕,像被割破了血肉的陶罐色彩烧伤了我疲惫的眼睛,色彩点燃了整个黄土地,流淌着,涌动着,湮没古代的卵石,古老洁雅的音调,逍遥的文字。

我不知道古代的仓颉有没有眼泪。文明的世界,汉字的秘密如烧毁的甲骨、木刻,被伐木者和酿酒师雕刻在贫瘠村落里茅草覆盖的屋脊上。这种吉祥的文字成为人性的沙漠里灼烫的绿色,蘸着笔墨,写下的全是五彩华章。

渐渐地,我感到了它的柔软和苦涩,青草的绿色弥漫原野,那是泥水匠掌心里的春雪,是屋脊上的刀痕。文明的大陆,彩陶色彩一样的屋脊,我所歌唱的就是那生命河流中一抹绿色。

金色的阳光下,风儿吹过,白云飘过,我坐在黄土高原的屋脊上,让我扯开嗓子给你唱一首高原情歌吧。

故乡的茶味

丁威

我又回到了故乡,喝到了真正的故乡的茶,有好有坏,滋味不同,却唯独那一种,是叫我沉默地攥紧了茶杯,叫我热泪盈眶。

说到茶,我还年轻,没有见识过许多茶味,难免捉襟见肘,舌尖滑过一片茶,说不清道不明是哪种,只知那一种泥做的水样的东西,留在唇齿间,将人往空明的高处升。

四月天,清明到谷雨,正是新茶时节,蛰居一冬的,探出脑袋;又赶上这样好听的节气名字(节气的名字都藏韵,如芒种、白露、雨水)。嫩芽,指头一掐,是一痕油油的茶绿;嗅,躲不掉的清香;嚼,苦涩又回甘。用唇采茶,不伤其嫩,可看作一张嘴的欲说还休,含着力,试探,用唇的柔软包住茶的嫩,舌尖扣住,扯呢,也是缓,回力的劲道,摘取云朵似的,如一朵雾似的小蜂采蜜,一片毛尖就被采下。而后的工序我不甚明了,道不出一三五,就留给那些熟稔茶之道者,我所说的是端上桌面的那一道味,云蒸雾绕的时候,那一片茶里的心绪。

前年,我还藏在北京的干冷里,衣物不够,又没暖气(后来买了几瓶二锅头,冷的时候,就喝上几口),和同学藏在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房间里。由于房子的格局问题,终日不见阳光,关了灯,蒙上被子,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工作又没有找到,每日就是上网投简历,期盼着能有一家公司垂青于我,而后便是在漫天的风沙里,赶上几班公交,倒转几线地铁,迎接别人一次次的目光打量、问询,将那些烂熟于心的自我介绍添油加醋地倒腾给别人,像年轻时候的海明威在巴黎一样,想要用手敲敲木头,期待好运气的降临。

找了近一个月的工作,手头的钱眼见变少,日子却只是无望。印象中北京的天气一直不好,风沙吹得外面一阵阵嚣叫,杨树早已落尽它最后的叶子,触目皆不见绿色,只剩灰。天空自不必说,就是人脸,也是倦怠得灰蒙蒙的一片。那些街边的站台、闪烁的车流灯光、灯火摇曳的娱乐、入夜后依旧拥挤的地铁……构筑着北京的旷远、间隔、距离。

一个圣诞前的夜晚,和同学穿行在繁华的三里屯,彩灯挂满了视线,用城市的妖娆撩拨外乡人的心弦,几乎是疼痛的。走一路,只一路的沉闷,眉头几乎皱成一副锈蚀的锁,任谁也无从打开。期待什么呢?期待北京这个城市收留你?它是祖国的首都,是心脏,血液从这里出发;它意味着新生、时尚、活力、跃动,等等;想象它的广阔天地,那些年轻的骏马啊,扬起你的蹄子,抖擞你的鬃发,将你青春的嘶鸣响彻万里,前方一望无际,我年轻的骏马要驰骋千里,几乎是号叫,几乎要热血回流,几乎将重整河山待后生。拒绝抒情的年代,想起浪漫自由主义的八零年代,说到北——京——,你也要在零度的冰冻里抒情,说一说梦想的北京,说一说理想主义花朵般的北京。

可是啊!你相信北京有驰骋的沃野千里,你也要相信北京有生硬的拳头、有冰冷的拒绝、有干涩的冷漠、有物欲的盲肠……那个夜晚,和同学几乎绕尽了大半个三里屯,走到最后,只剩一口一口的喘气和叹息。后来,你简直要分不清哪些是喘气、哪些是叹息了。我苦笑着对他们道: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啊!心里想的尽是:回家,还有那一床温暖收留我,一碗热粥种下我的眼泪。

父亲打来电话了,还有母亲,手机放在耳边,我觉得隔着好远啊。母亲依旧絮絮叨叨,他瘦弱不堪的儿子啊,北京的湿寒是否侵蚀他,哪一阵冷风吹他,哪一块砖石硌疼他,有没有一碗饭喂饱他的肠胃,那些烈酒是不是还在熊熊烧着她儿子的疼痛,那些失眠的夜晚是不是还在折磨着他衰弱的神经;衣服暖不暖、被单厚不厚,冷风过时、冬雪降时,他的儿子躲在哪里?母亲在电话那头长吁短叹,好像她的儿子就要被北京打败,狼狈、脆弱,好像全世界的暖都抵不上让她看见我,看见了心里就踏实了。她说啊:你不在跟前,我瞧不到你,我哪能放心得下,北京那么冷,你年轻又不管不顾,只知道消耗,我哪能安心?每夜我睡不着,就只是想你,你是我儿子啊。父亲接过电话,一阵沉默,责怪我到北京也不跟他们打声招呼。我还嘴硬,说自己大了不想拴在你跟前。父亲又一阵沉默,问我钱够不够,北京天气寒,和家乡不同,别仗着年轻,就拿筋骨去扛。我说,我知道。手机里是长久的呼吸,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的沉默,隔着山似的沉重。我理解这是爱,我如此固执,硬要撇下嘴,将他的爱生硬地收下,不言语,算作勉强接受。而后,便是短暂的重新梳理一遍嘱咐。忙音过后,我点上烟,回到住处,烟灰结了老长一段,缓慢跌落了。

后来,我在一首诗里写道:他也在异乡,在床榻之上/空空洞洞地老去,挂念着你/把一点点的温暖收藏/故乡的云再飘起来的时候/他把爱给你,像小时候田埂上的那些悠长的午后/他的烟一直都没熄灭/我很小,他也一直年轻。

那些被时光打败的父母亲啊,心里藏着这样的一个儿子,因为瘦弱、多病、固执,又多加多少心血?!

那间住处的楼下有一个饭店,是老乡开的,我们都喜欢辣,又因为钱少,就只点那两道小菜:小炒肉和醋溜白菜。辣椒只一根,就叫你脸面通红,就要大口灌水。起先老板只有白开水,我们一口一口嚼辣椒,一口一口灌白开水,将在北京的一点感触掏出来,怀念一下过去的岁月,对比一下,好像那些日子一个挨着一个似的,都是好日子。

有一天,老板提上来一壶茶水,叶子很宽大,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茶,泡久了,汤色是暗的,让人想到说不出话来的那种喑哑的暗。不过,有茶总好过寡淡的白开水。我们照旧点了如上的两道菜,菜没上来前,我给他和我自己各倒了一杯茶,刚端起来,因为热气蒸腾,茶味就上来了,多久没喝茶了,感觉的神经立马就察觉到了不同,鼻子闻了下,太亲切了,又闻了下,眼泪几乎要出来,喝了一口,眼睛就脆弱得忍不住了。我跟他说,你尝尝这茶。他看着我湿润的眼眶,尝了一口,没舍得咽,脸上的表情我全都了解。我说,你猜我喝这茶想到了什么?我们几乎同时道出了:家!

它让我想到了家,更进一点,是爷爷家那些便宜的茶。用瓷缸子泡,放很多茶叶,倒满一大缸子水,盖上壶盖,焖,才不管这是不是一种不好的泡茶方式呢。而后,端起来,喝下一大口,不去品它,咕噜一声咽下去,因为太浓,嘴里就全是苦味。等吧,那些粗劣的甘味稍后就会泛上来;待甘味退去,再灌上一大口。如此几番,一缸子茶就喝尽了。我不说喝茶,那是豪饮,管渴,饿了,甚至管饱。

我们在菜还没上桌前,就喝完了一壶,就又续上一壶,菜也上了桌,一样的一口一口嚼辣椒,一口一口灌茶水,话却少了,似乎那许多话都融在了家乡的茶里。喝吧,喝吧,家乡话都在茶里;你喝到饱,家乡就像茶水一样流在身体里了,那些家乡的滋味,你要在北京——这个找不到家乡的地方——喝醉在家乡的滋味里吧。

那天,我们吃得特别有味,似乎家乡的茶特别下饭。饭后,我们还坐了一会儿,一人又慢慢地喝了一杯,一点一点地品,是要品出乡音、品出乡味、品出乡愁的那一种。起座的时候,摸摸滚圆的肚子,相互笑笑,就像回家了一样。结账的时候,跟老板说,这茶真好喝,让人想家。老板笑笑,特别亲。

那之后,我们每次去,都要满满地灌一肚子茶水回来。在那些苦闷的日子里,家乡的茶,成了不系之舟的港湾一般,收留我,慰藉我,给我温馨,让身心沉在那一丝丝的家乡茶味里,说不出的亲切,道不明的热泪盈眶。

后来,临近过年,同学要回家,我要孤零零地待在这座并无好感的城市。想到这,我也就辞去了工作,和同学一道买了回家的车票。我于北京,灰暗暗地离去,那个时候,我是一个被打败的兵,算作仓皇地逃离了。

临走前的那顿饭,我们依旧是在老乡的饭店里吃的,吃不够的那两样,桌子上沉默得很,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想着灰蒙蒙的这段生活,是青春里不起眼的一个注脚。再提起,个中滋味,谁能说得清。关于梦想,关于热血,关于生活,我们也许只有沉默的份,就像这最后一顿饭,嚼着嚼着,你都不知道该怎么下咽了,后来就喝茶,想用家乡的滋味冲淡一点什么,可是它又是什么呢?我们说青春啊,这个光明的动词,你哪里能说得出口?

熊培云说:没有故乡的人寻找天堂,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

我后来回想,那在北京的第一口茶,结结实实地烙在记忆里了,想起之前写的一句:对于爱茶之人,茶乡即是故乡。我又回到了故乡,喝到了真正的故乡的茶,有好有坏,滋味不同,却唯独那一种,是叫我沉默地攥紧了茶杯,叫我热泪盈眶,叫我想跟你说起:漂泊、亲情、故乡、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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